第六章.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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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華歸夢!
    窗外狂風大作,夜雨愈下愈疾。宮燈寂滅,幽冥昏暗的室內,隱約含著杜若香氣。我沒有驚動侍者,摸黑走至床榻,欲更衣而寢,卻見一扇梨窗被風吹開,飄進的雨點打濕了橫置在旁的素色屏風。
    我攏上衣衫上前關窗,將將掩上窗扉眼皮突地一跳,手上的動作停滯在了闔窗的那一秒。
    屏風之後光影搖動,忽然殿門被風吹開,吱呀作響。一道人影淡淡透射進來,我警覺地攥緊了拳頭。
    “誰?”我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未待走近,隻見一道黑影掠過,迅速緊掩上門扉後跪在了我腳邊。
    “公主莫怕,是我。”黑衣人抬頭,我本是防備的臉上驀然露出了欣喜,一把拉起了他,“長生,你怎麽來了?”
    “此事說來話長,四九聽聞公主受了驚嚇激出了沉疾,央我一定要來探看公主安好。”
    我頓時語塞,欣喜過後自覺無顏以見長生。我一切安好,可是祁夜至今未尋到影蹤,整條漢江都快被金吾翻個底朝天,卻始終未卜生死。
    我試著躲避長生目光,“我好些了,過幾日便隨扈返京。長安近來怎樣?四九有沒有聽我的吩咐看護好四皇子?”拿著喋喋不休掩飾自己複雜的心情,我轉身去尋火石,“我真是的,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掌燈……”
    慌亂間,我撞在了屏風上,頓時眼冒金星。長生看著我的模樣,由夷要不要上前攙扶。
    黑暗中明明誰也看不清誰的表情,我卻從長生欲言又止的眼神裏看到了我的慌亂與狼狽。想來嘲諷,曾經無愧於所有人的高息月終於沒了坦蕩,因為最終我辜負了深愛之人,辜負了我們生死不離的誓言,苟活在這世上,繼續著螻蟻般的掙紮。
    風雨淒迷,深夜寂寥。山城中總是突如其來又下不盡的雨,如同懦弱之人無根的眼淚。
    “嘩啦——”一聲,一支燭火照亮窒悶夜色。
    長生與我走到窗邊,行為舉止突然變得拘謹。我早已預料他從長安跋山涉水而來,一定帶著什麽話語要親口告訴我。
    “公主,將軍沒有死。”刻意壓低的話語在耳邊響起,燭火在風中跳動了一下,一道金光劃過我的腦海。
    我瞳孔驟然放大,無聲地盯著長生。他知我震駭,心中存了無數個疑問,卻隻用沉默的點頭化解。
    “明日辰時,蘭若寺外。若公主信我,帶好輕便行裝。”
    我久久佇立在窗前,長生走後便沒了半分睡意。蠟燭燒到了盡頭,火信燃燒的鬆香味漸漸散盡,餘下一室杜若芬芳暗自浮動。
    我歎息一聲,關好了門窗往床榻而去,準備趁天還未亮稍作休憩片刻。素色屏風之上繚繞出綽約幻影,我側過頭的瞬間,被一隻猛然伸出的修削五指緊扼住了頸喉,蒼白的手背上泛起青筋,手掌冰涼一如鋒利刀刃。
    沉瞻緩緩從屏風後走出,手中的力道沒有減去絲毫。我並未掙紮,隻靜靜地注視著他。沉瞻含笑迫視,低頭向我靠近,停在了離我唇間極近的地方。
    夜色如同墨一般濃稠。沉瞻鴉色長發披散,蒼白俊美的麵龐上一雙深瞳裏是化不開的複雜情愫,似要擁我入懷,又像將我生吞活剝。
    “你不害怕?”沉瞻手中力道一緊,“阿胭,有時候我真想讓你死在我的手中。”
    他輕吐出的話語含著杜若清香,卻淬著綿密毒針。我微微偏頭,別過了沉瞻深入寒潭的目光,道“你想這樣與我道別?若是我死了,你當真會隨我同赴地獄?”
    無聲的緘默蔓延開來,良久,他鬆開了我的脖子,問“你要隨剛才那人去尋宇文祁夜?”
    沉瞻與我糾纏在懵懂無知的少年,曾經的我即使瘋癲卻桎梏在他的身邊,如純白紙張。宇文祁夜這個名字,在那張白紙上泅開深淺不一的墨痕,也像銘刻入我的骨髓。從此他在我的心中,變成了棲梧行宮裏深繁的梧桐碧影、肮髒煉獄中清峭孤絕的血色殘月。從他口中聽到宇文祁夜的名字,我忽然發覺命運的諷刺。
    “我自是要去尋他。”
    “生死未卜之人,恐怕凶多吉少。你就不怕這一行,耽誤了我們的盟約?”沉瞻眼中金光一閃,眉梢帶著冷意。
    我低頭一笑,“若是誤了,那也是世子之責。”抬頭看他,眉眼清幽,“你可見昭元誤過任何人?”
    “阿胭,你莫要忘了,”沉瞻亦笑,俊美至極的麵容變得妖異“譬如劍門關外百萬伏屍。”
    我想我應該懂得感情用事的罪過,今生我已背負,走得艱難,走得沉重,卻再不能回頭。“明日我隨長生去尋宇文祁夜,若你著急趕回燕國,那麽此刻我先說上一句路上保重……”
    語聲窒斷,我被他一把箍入了懷中,他的懷抱清寒透骨,瞬間紊亂的心跳與他交織在一起,鴉色的發絲千絲萬縷地纏繞在我的眼瞼眉梢,糾結在我的頸項,令我動彈不得。
    “為何如今你每說一句保重,就像是在趕我走?阿胭,你這樣可有想過我?”我記憶中的沉瞻,如同潮漲潮落令人難以捉摸,就是那樣一名清絕神秘的男子,卸下狠戾外衣,竟也有無措的時候。他擁著我,似乎連聲音都含著遲疑,這種感覺著實陌生,卻讓我心頭滑過一絲苦澀。
    我掙脫開他的懷抱,早已糾纏在一起的發絲拉扯中牽得頭皮陣陣發痛。我吃痛蹙起了眉頭,沉住了氣息,看著他靜立在黑暗中,心中陡升畏懼。
    我與他因有盟約而不能斷絕往來,這本就是危險的交易。下定決心的承諾無法悔改,我隻能嚐試回避。或者,逃。
    我往後退了幾步,故作鎮定“我要歇息了,世子請回罷。”腳不小心踢到了一旁端放的木凳,我的局促悉數收入他的眼中。
    沉瞻往外走去,卻又在門口駐足“我就在門外,明日我隨你同去。”
    “我……”遊移開口,我為難的表情瞬間惹怒了他——“你想逃?”沉瞻眼中戾氣大盛,“無論以前還是現在,有我們在這世上的一天,這糾纏就將永無止境下去。逃?”他冷冷吐出二字,“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