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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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韶華歸夢!
    含元殿毀於一場大火,欽天監的司命言說此非吉兆,我問如此說來那便是凶兆之意,司命模棱兩可地含糊,言說似也不是。
    高祖建宮,滄河分宮四方八位,紫宸、含元坐鎮中央,俯瞰皇宮錯落宮群,依照風水,是為陰陽。紫宸為天,性陽,含元稱地,屬陰。陰陽相調,皇室乃至大周得以和順。屬陰之地毀於火中,乃是悖論,紫宸煢煢獨立,有失陰陽之理。
    搞星象八卦之人說起風水總是喋喋不休,我看著殿下唾沫星子橫飛的司命,百無聊賴地用手指輕叩椅邊扶手,隨著他的話語打量起這座我住了許久的宮殿,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語“大人說紫宸殿性陽,那本宮一介女子住在裏麵,豈不是也是有失陰陽之理?”
    上一秒還說的天花亂墜的司命,在聽到我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語之時登時愣在了那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一張臉憋得通紅,半晌,才憋出一句“陛……陛下饒命!”
    “此話怎講?大人學富五車,教本宮佩服。此番話倒是提醒了本宮,重修含元殿一事放不得。雖如今本宮代掌國事,含元殿未有人住,但若是因小失大,怕本宮也會落下罪怪。大人既然對宮殿風水頗有研究,那麽修葺一事便交給大人代勞,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我對他展開一抹微笑,語氣仍是淡淡。
    看著我笑,司命許是覺得自己眼花,趕忙擦拭了幾下,確認我依舊看著他微笑,連連磕頭結巴道“是、是……是!臣、臣遵命!”
    我臉上笑意更深“本宮希望含元殿在本宮生辰之前完工,不知大人辦不辦得到?算來還有些日子,大人定要將此事辦妥了,不然……”我的目光一凜,嚇得司命立時打了一個哆嗦。
    “若是辦不妥,本宮就送你去陰曹地府給鬼魂講這些風水陰陽罷!”
    一群烏鴉從含元殿破敗的屋宇中飛出,撲棱著漆黑的翅膀,在天空盤旋,做出孤厲的聲響。
    湖東郡主高連溪在午時被我傳入宮中用膳,所乘步攆在路過含元殿之時被鴉群驚擾,連溪更是在混亂中被烏鴉啄傷,一場雙人午膳變成了我一邊靜靜喝湯一邊看著禦醫為她包紮臂上傷口。
    連溪被我注視得一陣不自在,終於忍不住開口“陛下,若不好好吃飯當心被嗆到……噝!”她的話剛說出口,卻突然吃痛地咬緊了牙關。為她包紮的禦醫心懷惴惴地觀察著我麵上的表情,見沒有什麽太大的變化,道“方才微臣一時恍神,弄疼了郡主,望郡主莫怪罪微臣。”
    連溪一擺手,道“我比陛下大度,你不用同我賠罪……噝!”
    禦醫又是一恍神,手一抖疼的連溪登時飆出了了眼淚。我不禁覺得好笑,放下了碗筷對連溪說道“自作孽不可活,我如今知道這句話還能這般解釋。”
    連溪縮手揮退禦醫,禦醫以膽怯的眼神詢問我的意思,我略微點頭示意他退下,屋中終於隻剩我們兩人,氣氛瞬時變得安靜。
    半晌,我又拾起銀筷,夾了一箸蓮香鱖魚放入連溪的碗中,隨口問“你可知阿姊今日找你來,是為了什麽?”
    連溪往嘴裏刨了兩口飯,道“自上元夜宴之後,我與陛下許久未曾如此共餐,陛下一定是懷念了罷。”
    我笑“那麽你來,是因為遵旨,還是因為也在懷念?”
    “為心中疑問而來。”連溪咽下口中飯食,看著我時目光清亮,透出幾分灼人鋒芒。“我不信你當日和親突厥,當真全然為了我……”
    一對魚形玉飾遞在了我與她二人的麵前,我打斷了她的話語,道“這是我在涼州之時,裴少翊托我交給你的。他的心意,你可曾明白?”
    “裴少翊?”連溪有幾分詫異,“莫不是逍遙侯府上那位遊手好閑的十三少?他對我是什麽心意?”
    看著連溪一副渾然不知的模樣,我明白了過來,心中除了對十三這份深沉愛意感到幾分好笑,更多的是無奈與歎惋,“你先拿著這個,然後在答應我一件事,我便回答你心中疑問。”
    連溪一怔,思考良久,終於伸手接過玉飾。
    “陛下要我答應你何事?但說無妨。連溪不敢不從。”
    我默默注視著連溪日益顯露成熟的臉頰,當那個曾經對著我撒嬌問我要糖吃怎麽也長不大的女孩兒有一天突然與你生疏,那便是比她生氣責問你還教人心寒之事。如此,我隻能開門見山“我可以償你一個夙願,離開長安,做燕國的王妃可好?”
    這次換做連溪一瞬不瞬地盯著我,似要將我看穿看透,良久,卻隻能放棄著搖頭“我不懂你,更不知道該不該答應你。”
    “你便不用想我,隻跟隨自己的心便好。你還愛他嗎?”我問,眼前驀地浮現出那人白衣飄揚的身姿,就那麽白茫茫的一團,像是霧氣,會在眨眼間消逝。
    連溪輕輕點頭,複有用力一點,目光中透出堅定“我愛。”
    隻是兩個字,便讓我得到了答案。我低頭不語,她默默夾著桌上精致可口的菜肴,一餐午膳罷時,二人沉默,空餘一桌殘羹冷炙。
    送連溪走時,我拉過她的手,發現竟比我的掌心還要冰涼。我笑言“為愛之人跋山涉水,走到何處皆能長安。這便是當日的我,它也會成為你今後的路。不用懷疑,走下去便是,待你誕下嬰孩之時,大周會送他無上的榮耀。”
    烏鴉的孤鳴一聲一聲,分外刺耳。看著連溪遠去的背影,我能看見她今後的模樣,如何也不會如今日般落寞,卻隻會比今日更孤獨。
    “不……不要……不要離開我……我……我……”
    “嚇!”我猛地從床榻上坐起,窗外已是暮色四合,額上沁出密密冷汗,腦子裏一片空白。
    “你醒了。”身旁響起祁夜的生意,不是詢問,波瀾無驚得如同隨口說出的一句問候。
    我憶起夢中的場景,遮天蔽日的梧桐樹中棲息著無數隻烏鴉,密密麻麻得仿佛烏雲密布。它們齊齊向我飛來,化成了宇文祁夜的模樣,對我發出一聲淒厲孤絕的長鳴,幾欲震破天際。我嚇得連連退後,也就在這眨眼一刹,一枚金箭直直刺了過來,鴉群四下逃竄,向四麵八方的天際飛散開來。
    我轉頭茫然地看著宇文祁夜,還陷入在那個夢中久久未曾回過神來。昏暗的寢殿中沒有掌燈,他的輪廓在我眼中時明時暗,如同一團跳動的火焰。他似乎也在看我,眼神如同潮汐一般莫測,或許下一秒就要將我吞沒。
    我依靠在床頭,透過雕花窗欞看見遠處滄河水麵升起皎潔圓月,幾葉蓮舟飄浮在河麵,采擷蓮蓬露水的宮娥唱起清越的漁歌,軟糯的聲音在滄河上空晃晃悠悠,分外寧靜。
    “我在宮中倒很少見到這般景致。”我突然開口,與祁夜話起了家常,“滄河在我印象中,便總是結冰的樣子,想想都教人覺得寒冷無比。”
    祁夜挑眉,不置可否,一隻手為我撫去遮擋在眼角的發絲,我身子猛地一顫,他手中動作一滯,旋即垂了下去。
    “收拾好便來用膳罷。梁王呈來折子,言懇令梁國世子回歸封邑,此事不知你當如何裁決。”
    我起身披上一件罩衫,冰絲滑膩,熨帖著生汗的肌膚,“祖上的規矩如何也改不得,即便我隻是代掌國事,也不許任何人趁虛而入。”我看向他,輕描淡寫地問,“九郎,你是否也是這樣覺得?”
    這一聲“九郎”許久未喚,自口中一出,竟讓氣氛瞬時微妙無比。我心中沒由來地辛酸,剛想另尋個話頭,卻被他一把擁入了懷中。他雙臂有力地箍緊我,將我揉進他的胸膛,仿佛我下一刻便會消失。聽著耳畔傳來他沉穩的心跳,伴隨著隱隱約約的漁歌,我輕喚了他一聲,悶在胸膛中用著微弱到幾乎聽聞不清的話語自言自語道“隻有一次,滄河讓我感到溫暖,因為有你在……”
    身側雙臂又緊了幾分,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從他懷抱中掙脫出來,看著他,沉默良久,露出了一抹微笑“我們去滄河泛舟如何?畫舫中有小炊間,我已許久未曾嚐過你做的飯菜。”
    可能已經很久不曾見過我展露溫柔,祁夜先是一怔,旋即眼中亮起一絲微芒,抬手拉上我滑下肩頭的薄衫,道“那便依你一次。回來後便不能再偷懶不批折子了。”
    我點點頭,欣喜無比“走罷,說這般煞風景的話,當心今後的折子全交給你。”
    祁夜聽聞我的玩笑,沒有接話,拉過我的手徑直走了出去。紫宸殿中的奴才見我與祁夜這般形狀,雖是好奇,也不敢多問,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眼光。
    “今日是望日,明月照千裏,倒是很適合泛舟。”滄河上,祁夜為我斟滿一杯清酒,對我的提議再一次表示了認同。
    我仰麵喝下,笑道“確是如此。怕也隻有此情此景,才能教我再對你說出幾句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