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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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華歸夢!
“追!”
劇烈的顛簸中,我透過車簾看見無數身著鐵甲戰衣的精兵向我追來,為首一人身跨紫騮駿馬,金甲銀鎧,猶如天神降臨。
“祁夜——”我撕心裂肺地呼喚出他的名字,發現原來每一次與他的重逢都隔著生死的距離。
宇文祁夜所率神策大軍自青霄門攻進皇宮,與金吾匯合,一舉封鎖占領北、西二門,東門方位羽林與金吾正陷入一片廝殺鏖戰,蕭崇炎退而向南邊飛馳,馬車狂奔,身後追兵不斷。
“放箭!”
重甲拱衛之中,宇文祁夜一聲令下,刹那間無數金矢向我的方向齊齊射來。雨勢漸大,箭羽卻絲毫不受影響,鋪天蓋地而來,釘在馬車上各個方向。禦馬受驚,開始不受蕭崇炎的控製,我的眼前開始天旋地轉,渾身說不出的難受。
“高息月,跳下來!”
電光火石間,我聽見有人一聲高喊,渾厚的聲音穿越過箭矢亂竄的鳴鏑之聲,直抵入我的耳畔,竟在霎時間帶給我無窮的力量。來不及思考,我翻身從馬車裏一躍下而,猛烈的衝擊讓我在地上翻滾至數米遠,分筋錯骨般的疼痛瞬間遍布周身,還未回過神來,“轟隆”一聲巨響,馬車踩到早已埋伏在此的火石,炸裂開一朵巨大的火紅色花朵,帶著火星的雜物四處亂濺,如流星隕落。
勁風急掠,鋪天蓋地的馬蹄自我眼前踏過,刀劍戟刃連城森然寒幕,映亮黑暗,朝遠方奔去。
我雙眸猝然睜大,雨水不停掛刷著我的眼簾,世界仿佛在這一刻靜止,耳朵裏聽不見任何聲響。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打破了我耳朵裏的寂靜,在我身後駐足。我不知為何突然變得緊張,體內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一點一滴地流逝,令我渾身發涼。
“小黑,是我。”身後響起低沉的聲音,像是從隔著很遠的距離而來,在雨夜裏變得極不真切。
抬頭,雨幕中那人自馬背上翻身而下,風氅在身後展開如雲巨翼,腰佩浴血長劍,快步向我走來。
“九郎……”我試著牽動嘴角,笑了笑,剛剛輕喚出一聲,“終於結束……”忽然間天旋地轉,我眼前一黑,便昏迷了過去。
嘉瑞二十年六月十五,太上皇殯天,屍骨未寒之際新帝繼而駕薨,天下舉喪。蕭氏以巫蠱之亂禍宮,發動羽林衛封鎖皇宮欲意發動政變,幸而危難之際金吾大將軍率領神策大軍,與金吾裏應外合,二師斬關於青霄門匯合,直攻紫宸殿,殲滅羽林叛軍,一舉平定宮廷內亂。
太上皇、皇上、太後、皇後、公主……一日之內,悉數殞命。
“……今皇室祚薄,昭元大長公主政變之夜果決驍勇,有承帝王之風。經宗室百官商議,特奉昭元大長公主為皇太女,位等東宮,即日起代掌監國之權,率一朝之榮……”
“嘩啦——”物什應聲而落,我將腰間所枕合歡玉枕狠狠擲在跪在地上的宦官腦門上,厲聲罵道“你給我滾出宮去!”
宦官隻是奉書通傳,卻被我砸了個頭破血流,“公主……”
“滾!”我一邊罵一邊尋找還能扔擲的物什,嚇得宦官拔腿就跑,跌跌撞撞地向屋外逃離,沒沒想又撞入一個人的懷裏,剛“哎喲”一聲,待看清了來者,又是一驚,立馬跪倒在地不停地磕頭“王爺饒命,王爺饒命!”
我抬眉望去,宇文祁夜表情淡淡地掃了那宦官一眼,徑直走進了房內,身著青龍羅紋繡金蹙服,更顯凜凜威儀。
政變之夜,金吾大將軍一騎當先,捉拿罪魁禍首——攝政大臣蕭崇炎,保得天家安危。翌日朝堂之上,大周迎來了史上第一位異姓王,宇文祁夜,這個名字自此與攝政王連在一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代表著天家無上的殊榮。
“喝藥了嗎?禦醫說那夜你腦子受了震蕩,得好好服藥才能複原。”祁夜坐了下來,以手撫過我的額發,“有什麽氣你便向我使好了,何必為難一個隻是通傳文書的奴才?”
我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眼神有幾分木然,隻緩緩說出三個字“我沒有。”
祁夜一怔,無聲注視我良久,寢殿內不知何時隻剩下我與他二人,霎時間無比安靜。我偏過頭去不再看他的目光,卻被他一手反扣住手腕,迫得人不得不去看他。
“月兒,我知你心中難過。我們的孩兒沒了,是我的過失。我重九一生殺伐,屠戮之氣早已令我無法登上極樂。但若因此連累你與我們將來的孩子,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不幸!月兒,振作起來!往日那個敢一人獨走涼州的果毅女子去了哪裏?今後你要麵對的遠比白骨屍山還要險惡,你如果不振作,沒有人幫得了你!”
“那麽你呢?”我問,“將我推向這樣一個位置,是想讓我成為你的傀儡,還是想讓我成為下一個被曼陀羅毒死的人?你告訴我,你心中的仇恨要到哪一天才能泯滅?我要做什麽,才能不讓悲劇繼續發生?”
祁夜臉色驀地一變,良久,問“你,都知道了?”
我點頭,冷冷道“白骨山上埋的秘密讓四九喪了命,宮中你早與傾城串通,以巫蠱嫁禍蕭氏引發政變。我的孩子死在那個大雨傾盆的夜裏,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到來,就這樣與他匆匆而別。我的父皇,我的阿弟死在了曼陀羅的荼毒之中,如今我沒有了親人,你還要我孤零零地端坐在那個用鮮血骸骨堆砌而成的皇位上,你教我如何振作?告訴我,我該如何才能令你滿意?”
祁夜沉默地聽著我說道,麵容透出幾分冷峻“你難道忘了,你還有我。”
我驀地笑出聲,看著他猶如看著一個陌生人。他眉眼之間不減半分英朗,漆黑的眸子裏投射出我蒼白的臉頰,分明都沒有變,卻什麽都變了。
“你是教我信你所言嗎?或許我曾經相信過,但是九郎,此刻我更相信宿命,你我注定如此。若當初便知,我惟願不曾記起你。”
“那麽你告訴我,你教我如何,才能令你好過一點?”
我笑“從愛上你的那天起,我便每日被甜蜜所折磨,被猜疑所折磨,被相思苦難險惡而折磨。此刻你說你想令我好過一點,那麽請你告訴我,如何才能讓我忘記你?這樣或許我才能快活。”
祁夜眼神裏染上幾分哀慟,或許教他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我會如此決絕。一場政變,令我看清的不止是人心的變化,還有我身上所背負著的宿命,它一點不比宇文祁夜所背負的輕。甚至這宿命,將會一點點將我們推向對立的兩端。勝者為王,敗者,粉身碎骨。
我早已無力抗拒。
“王爺,兩位先帝的殯天之禮已到吉時,那些陪葬的妃嬪一直不停地哭鬧,如何也不肯用王爺賜的三尺白綾,眼看著時辰就要過去,奴才無能,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四九這時走了進來,跪在一旁道。
“殯天的妃嬪中可有傾城?”我挑眉問他。
四九麵無表情地回答“啟稟公主,王爺早前下旨廢了傾城姑娘的妃子封號,將她送進了冷宮,按照皇室禮製,傾城姑娘一介庶人,是沒有資格陪葬的。”
“沒想到你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我冷哼一聲,看向宇文祁夜,“究竟你許給她怎樣的承諾,才讓她如此死心塌地地效命於你?”
“不過給了她想要的一點東西。”祁夜神色恢複了往常,淡淡道,“我去看看。你好生歇著,方才估計是病症發作藥效沒起,睡一覺起來便好了。”
他的話語似乎含有魔咒,令我頓時有了幾分睡意。他起身欲走,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他回頭看我,眼神中蘊著一絲欣喜。
“我可以做皇太女,但不想在東宮呆著。命人將紫宸殿打理出來,除了那裏,我便哪也不去。”
祁夜眼中的微光在我一番波瀾不驚的話語中漸漸熄滅。他雙瞳深幽地注視我一眼,轉身離開,再無話可說。
我從榻邊掏出那枚貔貅扳指,輕輕摩挲,良久,落下一滴眼淚。
天家,世族。皇權,屠戮。一往情深,血海深仇。
究竟一切當如何,才能解開糾纏在我們心頭的詛咒?我已經無路可退,他隻能一往向前,當他披荊斬棘踏過血海屍山向我走來,卻告訴我這一切並不是故事的終點。終於,我從死亡中明白,那終點不是我與他攜手共進,一起麵對風雨人生。
天下之大,大不過社稷江山;海域之深,深不過人心淒惶。
或許直到我們刀劍相向的那一刻,我將他親手交給我的利刃狠狠刺進他的胸膛,他以手中長劍斬斷我從不曾低下的頸項,與我們一同轟然傾頹的,是身後巍峨屹立的王者寶座。
當滾燙熾熱的鮮血交融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明白所謂的終點。
終不過兩個人,一段情,卻成了天下的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