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回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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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華歸夢!
麵對無數雙質問的眼睛,我一時間束手無策,隻能不停地搖頭。突然身側的床榻陷下去一塊,旋即我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抬起頭,祁夜正緊擁著我,一手輕輕取過我緊握著的金簪,鮮血順勢流在了他的手上。
在眾人麵前,他緊緊抱著我,在我耳邊低聲說“沒事,不要怕。我還在。”
我蜷縮在他的懷裏,冒出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外圍站立的眾人,恭毅郡王見狀上前靠近兩步,言辭懇切道“方才老臣等在外室似乎聽聞陛下有喜,不知是否當真?陛下,您的鳳體欠佳,腹中若懷有胎兒定要小心謹慎才是。禦醫死不足惜,但陛下腹中所懷的,可是高家未來的希望,更是大周未來的希望,陛下定要保得自己周全,不要聽信小人讒言慫恿!”說罷,他瞟眼瞪了一眼宇文祁夜,頓了頓,又接著續道,“陛下呆在這靈犀宮怕是有失分寸,竊以為陛下當早日搬回紫宸殿,也好盡快養好身子,便於禦醫診視。”
“陛下癔症複發,紫宸殿中每日政事繁忙,不若呆在靈犀宮中安心養病。至於陛下腹中是否懷有胎兒,還未有定論。郡王此言為時過早。”祁夜波瀾不驚的聲音不偏不倚地響起,讓整個寢殿驟然安靜下來。
恭毅郡王的臉色變得有幾分難堪“本王可是記得曾幾何時,某些人倒是十分盼望陛下為大周誕下儲君,近來自己執掌了朝綱怕是貪戀了那高高在上的滋味。司馬昭之心,本王不知,怕是天下人也知曉了罷!”
“都給本宮閉嘴!”我被恭毅郡王的一番冷嘲熱諷搞得心中煩悶無比,猛地吼出了聲,嚇得全殿除宇文祁夜外所有人登時俯首跪倒在了地上,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都退下罷!這裏有攝政王陪著本宮便可。”
“是……”
眾人作鳥獸散,寢殿又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或者說,是暴風雨前無聲的平靜。
“我有了你的孩子,你如今滿意了?為何又不願承認了?”我一把扯下床頭上的麝香錦囊,震得四周都在猛烈搖晃。“你還想要什麽?我現在統統給你!”說著,狠狠將錦囊擲在了他的身上,手腕卻在這一刹突然變得沒有一絲力氣。
“夠了,都夠了!”祁夜攬過我,用手輕輕拍打我的後背,安撫我不平穩的情緒,“如果有一天宇文祁夜失去了你,那便是一無所有!月兒,相信我!你不想讓我們的孩子變為皇權的傀儡,我也不願他人因此傷害你們母子,如今隻有我站在萬人頂端,才有能力保護你們!”
“可是,祁夜,這些恩怨業債我們一輩子都還不了了……”
祁夜將我抱得更緊“為什麽要去償還?隻要地獄中有你,鄴火焚身我也願意去走!”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襟,道“地獄中還有我的父皇和我的阿弟!你教我如何麵對他們,麵對高家的先祖?有朝一日高息月成了皇族的叛徒,怕是隻會萬劫不複,更遑論我腹中的孩兒!”
“你在發抖……”祁夜歎氣,“說這般胡話,怕是癔症又要起了罷。我喂你把藥喝了,早些休息罷,這些問題你都不需要再去想,都交給我好嗎?無論你身上多少孽障,我都替你來背!”
孽障何起?人生八苦,輾轉反側,欲望橫生。三千紅塵大觀中,宇文祁夜之欲是愛與恨,為愛甘願獨闖黃泉,為恨亦可萬劫不複。這樣的男子,我沒有理由不深愛,甚至是銘心刻骨。裝瘋賣傻數月,不過是我無法邁出自己為自己設下的那一道坎,那日傾城離去之後,我竟不似想象中憤怒,甚至心中還竊喜祁夜終於拿到了或許本就該屬於他的東西。這樣的竊喜令我畏懼不安,我不能背叛皇族。但或許,我可以背叛我自己。
終於,我這麽做了。然後發現最終等著我的,是無盡的殺戮與噩夢。
嘉瑞二十年十月廿二,梁王起兵,以匡正國祚為命聯合齊、楚兩大諸侯國發動叛亂,實則不滿攝政王宇文祁夜把持朝政,削弱宗室藩王勢力。“清君側,世家錯”一經打出,進而引發宗室與世家間的混戰。大周國境內一時間血雨腥風,祁夜於宣室殿上連續坐鎮九天九夜,終於決定於下月初三親自率神策軍南下出征,平定諸侯叛亂。
同年冬月傳來捷報,攝政王一舉奪下齊、楚叛變二國,策反國之儲君,當場擒拿叛亂禍首,梁王。兔死狗烹,叛亂諸侯被攝政王於軍中當即斬首示眾,三大封國一則並入鄰近州府轄區,其餘新立為州,得名“韶”。
殺雞儆猴,其餘諸侯國見狀紛紛表示臣服,絕無二心。眼見宗室凋敝、江山動搖,攝政王於危難之際力挽狂瀾,南下出征贏得軍營與百姓不少人心,雷霆手段教人讚歎佩服。但教人不解的是,攝政王神策大軍大捷之後並未班師回朝,而是調頭往西邊而去。西塞邊陲之地大雪封境,朝廷一時間與其斷掉了聯係,足足半月未曾收到神策的消息。
宣室殿這些日子每天早晨皆是鬧得不可開支,攝政王遲遲不還朝引得百官無數猜想。一派擔憂神策安危,直言不諱朝中之事若少了宇文祁夜的主持,猶如群龍無首;另一派擔憂攝政王心懷不軌,若是狼子野心,回歸其曾經的大本營,恐將不受朝廷控製,終會釀成如同蕭氏一般的大禍。
我縮在高台之上專設的鳳位上,透過搖晃著的垂簾,看著大殿之上亂成了一鍋粥,懶懶打了一個哈欠,將水獺捂子擁得更緊。
“公主怕是起藥效了罷。”傾城從身後探上前來,“若是瞌睡了我喚人扶你下去歇息,這些老夫子講的全是些廢話,九爺用不了幾日便會回來。”
我輕笑道“你倒比我了解他。”
傾城一怔,注意到我原本平靜的臉上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突然對我扯出一個古怪的笑“那是自然。不然,我也不會有底氣向你提出那般無禮的要求。”
“那要求我自然記得,你無需日夜提醒我。”我道。
傾城“你倒是對此一點都不在乎。難道你就不怕答應了我,我會禍害了整個大周嗎?古人雲,‘紅顏禍水’。說實話,傾城倒是很想看看,此話說得是不是我。”
“你不敢。”我輕描淡寫地打斷了她的話語,“除非你想重新過上一輩子顛沛流離的生活。普天之下,如今你的棲息之地隻有這座深宮。”
傾城聽聞,瞳孔驀地收縮,神色莫測地盯著我看了半晌,良久,饒有興趣道“有時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病還是假病。那曼陀羅用在任何人身上也不似你這般反複無常,也不知有沒有讓你生出些幻影夢境。見你如此,倒是讓我有點意外。”
“似夢非夢,你能說你如今便當真清醒?真真假假,又何須計較?”珠簾在我眼前搖搖晃晃,使得大殿上烏泱泱的人群在我眼中變為了一團團模糊的影子,光陰綽約,最終變成一片空白,“人生數十載猶如白駒過隙,最燦爛的也不過那麽幾年。若有一天清醒了,怕也離死不遠了。”
一名侍女前來扶我往偏殿歇息,傾城的語聲在我身後緩緩響起“死倒是種解脫。就怕人死才是一種夢醒,那時便不知又當如何釋懷。”
“你畏懼死亡,貪戀紅塵,自然如此。”留下這句話,我頭也不回地離去。心中哂笑,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好在我有比傾城更畏懼更貪戀的東西,它來自一處,那人正在披荊斬棘向我走來的路上。
長安下起了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細碎的白雪夾雜在雨水中紛紛揚揚地飄灑,落滿一地,融化成冰冷的水漬。紫宸殿中燃起了地龍,我的瞌睡與日俱增,幾乎快要支撐不了我批閱完例行的奏折。傾城為我獻上一種藥丸,言說具有恢複元氣的功效,嗅著它熟悉的味道,我笑而不語,仰麵一口將之吞入腹中。
“九爺今夜抵達長安,公主批完折子便早些歇下罷。一覺醒來,明會看見一片新的天地。”傾城為我桌前的燭燈添上一注鬆香,昏暗的光線下側臉閃爍出經久未見的柔光,動人無比,帶著某種致命的誘惑,眼神隱藏著無數微微浮出水麵的秘密。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越來越覺得四肢乏力無比,眼前景物更是模糊成一片。傾城的容貌在我眼中化為三個,恍惚看去,越發不真切。
“公主說過,您早已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在傾城眼中,真假當有個定論,現實與夢境也不可混為一談。其實傾城一直嫉妒公主,我與你有著一樣的美貌,卻因為身份的不同走向兩條殊途。你的祖輩害得我與族人顛沛流離,我不怪任何人,但是隻嫉妒你!公主裝瘋賣傻這麽久,也該醒了。不是說過殘忍便是將人心中的美好撕碎嗎?公主,等到明天,你會嚐到大夢初醒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