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漠北風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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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返回薊州不過數日,程振輝突然被戚繼光叫到都督府,一進廳門,戚帥遞給振輝一紙書信,他一看封麵戚都督親啟,落款是張太嶽,振輝暗自奇怪,不知張大人寫給戚帥的信和他有何關聯,展信一觀:

    戚都督安好,餘近期甚念,諸將士執戈巡邊,亦不免掛懷。前日老夫陛見聖躬,言及戚帥並屬下,聖心愉悅,然宮中職守之錦衣衛疏於操練,不習戰事,如遇不虞之患,恐有不測,今北部已安,兵將充盈,老夫建言聖上可選戍邊能戰之將入值宮中,領錦衣衛職事,戍衛禁中,解聖上之憂,上欣然允準,思慮再三,特欽點貴部屬下程振輝將軍入宮任事,旬日內到京,請予遣調,不勝期冀!

    振輝看過信後,心情難以平靜,一時難下決心,抬眼看到戚帥,滿臉也是不舍,同自己一般心境,心中再不情願,然皇命難違,加之張大人一力舉薦,斷無不去之理。因此不待戚帥開口,便毅然答應:“承蒙聖上和相爺厚愛,末將敢不從命,請戚帥容我兩三日,交待完軍中事務,即刻赴京任職。”戚繼光點點頭,半響用略帶黯啞的嗓音囑咐:“嗯,你好生和營中將士告別,還有趙參議祖孫。”振輝聞言心中難過,施完禮走出都督府。戚繼光望著跟隨自己十年的程振輝挺拔的背影逐漸遠去,不覺喉嚨哽咽,眼眶已濕了。

    程振輝走出都督府沒回到軍營,徑直去了趙希明家,趙家祖孫有些意外,因為昨日剛來過,但也很高興,尤其是南婷,但看到振輝臉色沉重,知道有事發生,進門後振輝在堂屋坐定,告知趙家祖孫自己要上調去京城做錦衣衛,大出二人意外,希明尚在沉吟時,南婷已忍不住落下淚來,抹著眼睛回自己房間了。振輝心中刺痛,坐在廳中沉默不語,趙希明轉念一想,問道:“可是張大人調你入京。”振輝點點頭,“這就是了,何時動身?”“三五日內。”“嗯,去了盡心任事,莫掛念這邊,南婷還小,一定等你回來。”振輝強忍住淚水,哽咽著說:”趙老伯,振輝此生當不負您和南婷。“趙希明心中感動,點頭道:”你有此心就好,快去勸慰下南婷。”振輝此刻再無顧忌,大膽推開了南婷的房門。南婷正在床頭啜泣,聽到有人進來,抬起頭,哭聲雖停止,但仍在抽咽,肩頭不住聳動,眼圈通紅,俏臉上掛著淚水,振輝看到這般情景,心中充滿了憐惜,不由走過去,正猶豫著該坐還是站,南婷卻一把抱住他的腰,放聲哭出來。振輝瞬間僵住了,隻感心跳加速,麵頰發燙,半響緩不過神,而南婷還在嚶嚶哭泣,他定了定神,撫摸著少女烏黑的秀發,澀聲安慰道:“南婷是大姑娘了,怎麽還像小女孩愛哭鼻子,聽話,別哭了。”南婷痛快哭了一陣,心中略覺好受,但還有些生氣,聞言並不答話,振輝見她止住哭,又勸道:“我走後,會回來看你們的,去京城最多一兩載,我還是回薊州,那時我們再團聚,你看可好?”這下南婷心中才釋懷,帶著哭聲說:”那好,不許你下次再像今天一般,說走就走,根本不顧她人的心思。“”一定,沒有下次了,下次即使不回薊州,就接你和趙伯去京城,如何?“南婷聞言心喜,但還沒完全從悲傷的情緒中脫離出來,帶著發顫的聲音脫口而出:”一言為定,不可騙我。“振輝目光堅定,鄭重說道:”我程振輝起誓,此生此世,一定不負婷,違者天地不容!”南婷沒料到他會立下如此重誓,一時激動不已,眼圈再次紅了,兩人十指緊扣如鐵石般無法分開。

    隨後兩三日,振輝忙於軍營中事務的交接和處理,按都督總兵府命令,他的指揮使職權移交於參將柳川平,包括帳下親兵、甲仗、馬匹、物資、器具等一應事物均造冊登記,逐項清點,等移交完畢時,前幾日聽說他要走的那些將領、幕僚早就等著給他踐行,這日終於完成交接,眾人把他擁到薊州最大的酒樓“醉香閣”,開啟了薊州軍旅生涯中最痛快、最難忘的一場酒宴。參加宴會的除了戚繼光外,還有何敏、文啟嶽、柳川平、吳征、趙希明、李興等一幹薊州文武官員,而宣化府總兵尤仲達適逢至薊州有公務,因此也應邀前來。

    “醉香閣”為城中一富有浙商所開設,重樓飛簷、高閣鬥拱,鬥大蒼勁的隸書體所題的“醉香閣”牌匾,高懸在朱漆大門之上的二樓,乃當朝名士所書,酒樓共有三層,一層方桌散座、二層圓桌宴席、三層包廂雅座,地板以烏木鋪就,座椅家具則全是紅木製成,掛的燈籠也均為江南上等絲綢作坊訂製,盡顯江南雍容精致的風格,而酒樓菜品亦為江浙菜係,請的是江南名廚掌勺,特點是色味俱佳、食材豐富,不乏飛禽走獸、魚翅燕窩等山珍海味,同時備有北方的佳釀白酒和南方的醇香黃酒。

    當日“醉香閣”二樓被薊州總兵府預訂一空,下午賓客陸續到奇,二層擺著十餘桌,主桌為戚繼光、尤仲達、趙希明等人,何敏、柳川平等將領分散坐在各桌。晚間酉時,酒宴正式開始,在主桌的戚繼光首先致祝酒辭,他站起身手端酒杯,全場肅靜無聲,他麵帶微笑環視一周,以洪亮的嗓音說道:”諸位將士,今晚為薊州指揮使明威將軍程振輝舉辦餞別晚宴,本都督特為程將軍贈詩一首:少年遺孤矢誌堅,從軍衛國赴邊城,殺敵禦寇立奇功,十年成就男兒業,拜望雄關遣京師,報得君恩照丹心,三尺青峰斬妖邪,回首不忘故土情。“眾將士轟然叫好,戚繼光意氣奮發,舉杯說道:”請滿飲此杯。“隨即一飲而盡,大家也紛紛響應喝完。戚帥揮手示意讓大家落座,然後對左手邊的程振輝說道:”振輝,今晚你是主賓,你也說兩句,給大家助助興。”振輝為戚帥豪氣幹雲的詩句所振奮,站起後向眾將拱拱手,朗聲說道:“今日承蒙戚帥及眾位將軍抬愛,為末將舉行如此隆重的告別晚宴,不甚感激惶恐之至,日後末將無論身處何方,當為我大明恪盡職守、竭盡所能,必不負眾位和朝廷之期望,不負薊州父老的恩情,誓當報效國家、終生無悔!“眾將再次鼓掌叫好,幹完杯中酒。之後由副將何敏代表眾將士致辭,他為戚帥和振輝的致辭所感動,心中充滿了感慨及不舍,這員在殘酷的戰場上從不曾皺眉的將軍,如今端著酒杯,手卻不由有些顫抖,他用同樣有些顫抖的話音說道:”今日專程為程將軍赴京師設宴餞行,我等理應為程將軍祝賀才是,但多年共同戰鬥的兄弟要離別,眾位和我心中都很不忍,其他不多說,隻祝願程將軍展翅高飛,前程似錦,他日騰達,不要忘卻我們這班昔日邊關的戰友,幹杯!“程振輝連聲說:”哪裏敢忘!”舉杯飲盡。大家共同喝完三杯後,酒保們將熱菜流水般端上來,眾人動筷吃菜,而那些好酒的將士又接著邀酒。程振輝等菜上齊後,依次給戚帥、尤仲達眾將士及趙希明等幕僚敬酒,感謝他們多年來的提攜和照顧之恩。

    尤仲達調任宣化府後,一直心係薊州,此次公幹為協助戚帥籌劃修葺薊州至宣化的長城防線,今日赴宴,心中同樣激動莫名,站起向程振輝敬酒,意味深長地說道:“振輝,此次進京可不是去享福,錦衣衛雖代天子行事,權力不小,但宮門深似海,各方勢力傾軋,身處漩渦,萬難獨善其身,愚兄贈你八字:謹言慎行,好自為之,切記。”尤仲達心細如發的性格與他高大的身軀反差很大,振輝恭敬地回答:“小弟記下了,謹遵尤兄教誨。”

    文啟嶽自去年平叛後功過相抵,自知年歲見長,升職無望,心裏並不痛快,一直刻意保持低調,很少參加酒宴,今日為振輝送行,不得已前來。這時也過來給振輝敬酒,由於前麵已喝了不少,說的話也有些醉意,“振輝,為兄也舍不得讓你走,但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如若以我們邊關將士的秉性,才不稀罕什麽錦衣衛的差事,也就是張大人盛情難卻,不得不從,為兄祝你鵬程萬裏、大展雄才,衣錦還鄉、功成名就,幹杯!”振輝笑笑,知道文啟嶽雖心懷怨懟,但此刻說的卻是實話,不以為意,舉杯飲盡。

    何敏自振輝從軍後就一直很照顧這位小兄弟,同時也對振輝的能力很欣賞,對振輝的離去也很惋惜,對振輝說道:“兄弟,還記得你從山東辭別戚夫人剛到薊州時才十六、七歲,年紀輕輕即單人獨騎巡查邊防,曾力擒韃靼偷襲的將領,射殺賊兵若幹,那時就看好你,來日定當成就非凡,今日果然應驗,愚兄敬你一杯,願將來取得更大進步!”振輝看著何敏棱角分明、黝黑寬闊的麵龐不由黯然神傷,伸臂緊緊抱住了這位關照他多年的大哥。

    柳川平是程振輝平素關係最好的將領,如兄弟一般,二人年紀相仿,資曆接近,連相貌身材都有幾分相像,一樣隆鼻星目、瘦削精壯,是戚帥在親軍營中的左膀右臂,兩人閑時沒少在一起交流感受、切磋武藝,也偶爾溜出營去喝酒,振輝剛接替川平做了指揮使,現在又將指揮使一職再移交給他,對於振輝此次上調,川平內心震動很大,此刻酒勁上湧,執著振輝的手說:“好兄弟,哥哥雖萬般不舍,也不會攔你進京,一切不用多講,兄弟保重,得空回來看看我們這些老戰友!”振輝頻頻點頭,眼中不由泛出淚光,強忍著悲痛,說道:“哥哥你也保重!”二人仰首幹杯。

    趙希明最早得知振輝進京的訊息,振輝自幼失去雙親,雖和趙希明祖孫相識不過半年多,已把趙家看作是親人。這時舉杯對振輝勉勵道:“振輝,好男兒誌在千裏,到京師正好一展身手,實現更大的抱負。但京城臥虎藏龍,能者無數,亦不可等閑視之,身正不怕影斜,隻管盡責任職,秉公執法,不難有更大的前程。”振輝聞言拱手稱謝道:“多謝趙老伯賜教!”二人剛喝過,吳征過來打趣道:“趙參議,你這乘龍孫女婿還沒到手,先諄諄教導一翻。”趙希明哈哈一笑,乘機回道:“吳將軍,趙某能有程將軍如此佳婿,求之不得,不知程將軍何時迎娶南婷?”振輝滿麵通紅,但心中卻很甜蜜,囁嚅著說道:“趙老伯取笑了,振輝何德何能,能得南婷為妻,無疑天降良緣,但憑老伯做主,振輝無有不從。”趙希明、吳征同時大笑,希明高興地說道:“如此最好,明年此時,老夫等你來與南婷完婚。”振輝當即允諾,欲行跪拜之禮,被趙希明擋住了,希明說道:“此地不宜行此大禮,你我定好時日即可。”吳征端酒說道:“振輝,看來你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我敬你一杯,來年等著喝你的喜酒。”兩人欣然喝完。

    李興同振輝結識時間雖短,但出使韃靼、陪同入京,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李興一手端杯,一手拍著振輝肩膀說道:“振輝兄弟,愚兄癡長你幾歲,但作為才幹遠不如你,此去京城,正是你大展宏圖之際,愚兄祝你步步高升、早成大業!”振輝連稱過獎。

    隨後不斷有其他將士前來敬酒、表達祝願,振輝來者不拒,逐一奉陪。戚繼光、尤仲達等平常不多飲的將領,飲至戌時離席,與振輝告別完,叮囑趙希明勿使眾人酒後生事,剩下的將士一直喝到亥時過後,振輝即使海量也已大醉,文啟嶽、柳川平等更是爛醉如泥、人事不省,在趙希明等人護送下,返回營房。

    趙希明送完眾人後,回到家中,南婷一直沒睡,等著他回來,趙希明有些歉疚,催促道:“夜已深了,你快去睡。”南婷欲言又止還不肯回房,希明知曉原委,又告訴她振輝雖然醉了,但已回營安睡,還告訴她振輝答應一年後娶她,她一時有些懵懂,不知是真話還是酒後之言,但看爺爺又不像說笑,她腦中一片空白走進屋,和衣而臥,但如何睡得著。腦海中滿是他的影子,他們認識不過八個月,但卻如同相處了半生,少女初開的情竇完全被程振輝占據。也許是他天生、也或者是艱苦的環境造就了他堅強不屈又自信善良的性格,而最令她佩服的是他從不滿足、也絕不自大,善於學習、勇於糾錯,不乏靈活又堅持本真的精神,雖然偶爾會粗心大意忽略了她的感受,但很快能無師自通哄她開心,在她少女的幻想中,她曾經希望有一個才華橫溢、學富五車的才子能白頭到老,但現實中這個有血有肉更真實可愛的青年很快代替了她夢中虛幻的才子。她從數月前已認定此人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半,而今聽說一年後就可實現在這個心願,令她既興奮、又擔心,她很想盡早實現這個心願,但一則年齡還小,二則會影響他的前程,雖然等一年對她沒有絲毫問題,哪怕等五年、十年都行,但她怕一年後他會不會有變化,自從那晚他表明心跡後,她同樣絲毫沒有懷疑他的心,但京城那個錦繡繁華之地對他會有什麽影響,她不確定,但她相信他,不要說是京城,就是天上的瑤池仙境,她的振輝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想到這裏,她才放下心,安然睡著了。

    三天後,程振輝啟程,戚繼光帶領眾將士將他送至薊州南門外,臨別前振輝贈詩一首給戚帥及諸將士:憶邊關—平湖秋月雁南歸,塞外胡騎鷹飛揚。遂人所願青雲誌,報得家國生無憾。戚繼光等欣然接納,雙方飲酒揮手告別。振輝騎行至兩、三裏後,婷如約而至,振輝將皇帝賞賜他的短劍贈予她,而南婷將一隻銀釵送與振輝,二人又行了近十裏,始依依惜別。

    三

    隆慶五年五月,程振輝由一名駐守邊塞的軍人成為京城皇宮的守衛,由薊州指揮使遷授為京城錦衣衛指揮僉事。

    錦衣衛,明朝專有軍政搜集情報機構,前身為明太祖朱元璋設立的“拱衛司”,後改稱“親軍都尉府”,統轄儀鸞司,掌管皇帝儀仗和侍衛。洪武十五年,裁撤親軍都尉府與儀鸞司,改置錦衣衛。作為皇帝侍衛的軍事機構,錦衣衛主要職能為“掌直駕侍衛、巡查緝捕”,[1]其首領稱為錦衣衛指揮使,一般由皇帝的親信武將擔任。指揮使下設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鎮撫使、千戶、百戶、總旗等官職。

    程振輝入宮後,隆慶帝親自召見,大學士張居正陪侍,皇帝對振輝溫言撫慰、讚許有加,提及三月陪護韃靼使者入宮時,更是不吝言辭、嘉勉不已,振輝叩首謝恩後退出。當晚接受張居正在府中宴請,席間同樣不乏讚賞鼓勵,勸慰其銳意上進、早日升遷。次日由上級指揮同知及宮中司禮太監引領振輝教習大內巡查出入、值守作息的禮儀要領,其繁複龐雜、艱深晦澀如習經史子集應對科考,實足三日,振輝才基本掌握清楚。自此振輝開始了極有規律性、略帶機械性但又須保持高度警惕性、責任心的宮廷護衛工作,期間按皇帝及兵部要求,定期對下屬的錦衣衛官軍進行邊關軍隊那樣實戰性的操練,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這些宮中豪華衛隊的技戰術水平。同時認識了來自京城及各地的錦衣衛同僚,結識了鎮撫使王質、千戶祁大成、百戶李東河、總旗何智庭等幾個秉性質樸、豪爽的朋友。振輝在忙於宮中差事之餘,也不忘和薊州及老家台州往來書信,互致問候,匯寄銀錢衣物等。

    轉眼過了半年,程振輝已成為一個忙碌而優秀的宮中衛戍頭領,從最初上朝值守時的小心謹慎到後來的泰然處之,已逐步適應了這種單調而連貫的生活節奏,也見慣了朝堂上大臣的針鋒相對和互相攻訐的場麵,而皇帝的大度和容忍使一向嚴肅的朝廷形成了一種相對輕鬆的氛圍,而首輔高拱的強勢表現使這種氛圍時常又會變得緊張,此時次輔張居正則出麵居中調停,氣氛緩解時,皇帝做出的決策也基本傾向於高拱所提主張,隻要利國利民,即使摻雜部分個人私欲,皇帝也不過多追究,因此明朝上下呈現出一派興旺繁榮的景象。但有個不和諧的因素存在於後宮與廟堂,東廠提督、禦馬監太監馮保和高拱之間難以言說的矛盾,除了其各自親信及張居正等少數幾個大臣外,其他臣僚都看不出端倪,而幾乎天天值守在宮中的振輝則是心知肚明。

    這一日,振輝輪值完後回到租住的寓所,收到一封信,是薊州所寄,赫然寫著“加急、親啟”的字樣,拆開一看,頓時心中大震、拿信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信寫自趙希明,大意是:“南婷之父趙誌平半月前不幸為奸人所害,戚帥已派專人去韃靼部查驗,尚無結果,老夫欲親去探訪、查明真凶,如宮中無急務,希盡早前來,接南婷隨同入京!切記從速!”振輝看完後,急忙連夜向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忠告假,第二日晚趕到薊州。

    振輝直奔趙希明家中,遠遠看到院門前懸著兩盞白色燈籠,慘淡的燭光隨風搖動。振輝伸手敲開門,一看正是南婷,身披重孝,麵容煞白,目中留出兩行清淚,振輝緊握著她的手,拿出麵巾替她擦拭淚水,心中也是極度悲痛,隨南婷走進堂屋,趙希明坐在側首,身披麻衣,大堂中高掛素幡、燃著白燭,大幅挽聯貼在中堂立柱,左聯為:“存浩然正氣天地間”,右聯為:“留清廉美名塵世中”,正中黑色桌案上擺放著趙誌平的牌位。振輝給希明施過禮,在堂中跪下,燒紙磕頭,祭拜完後,希明請振輝在旁邊坐下,將趙誌平去韃靼後至身亡的過程細細道來。

    哈誌平隨巴布紮顏返回韃靼後,遵照同父親趙希明的約定,協助韃靼順義王俺答在邊境城鎮設立互市,從河北薊州到山西、陝西數省千裏接壤的沿線上建立、開通數十座互市非一朝一夕之功,因此誌平夜以繼日、甚至通宵達旦的操勞奔波,解決了數以百計蒙漢官方間的的矛盾摩擦,平息了無數雙方百姓中的口角紛爭,維護了幾十個城鎮商販巨賈的公道利益,哈誌平回歸大明的願望已指日可待。在互市旨意下達後半年,經過明朝和韃靼官民的共同努力,互市初步建立,商貿物資交易漸成規模。但在這表麵繁榮的背後存在著一股反對和破壞的勢力,由於在明廷,有首輔高拱對於和議互市的一力推行,即使地方官府有抵觸也是在心裏,最多在奏折上發泄不滿,而在行動上並不敢有阻撓或推諉,所以這股勢力主要是來自於韃靼方麵對於和議持異見的一方。由於在韃靼高層,當初俺答在取得執政權力時並非名正言順,存在著不少反對派的貴族,為轉移內部矛盾,俺答在時機並不成熟的情況下貿然入侵明朝,招致慘敗,不得已求和以維持穩定,但這些反對派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隻要對他們有利的,他們都會不遺餘力地去實施,這樣議和不可避免地會招致攻擊,而互市又是議和的核心環節,也就成了這些反對派的眼中釘,破壞互市、撕毀和約直至俺答倒台是他們一係列要達到的邪惡目的。

    在哈誌平受俺答委托、巴布紮顏授權率人建立互市之初,這些韃靼的反對派並沒有著力去破壞,而是處於觀望狀態,充其量隻派人散播謠言、製造不安,發展了大批社會閑散的潑皮無賴加入。開始哈誌平並沒有察覺,將這些破壞分子消滅在萌芽狀態,等互市初步建成,反對派開始實施全麵破壞,而這正是他們的險惡用心,意圖製造更大影響,產生更大負麵作用,哈誌平意識到事態嚴重,在一夜之間有近一半的互市被焚毀、搶劫,無數無辜的民眾商販被殺死殺傷。互市在建成之初一個很大的缺陷是缺乏一隻駐軍去保障整個市場交易的安全和平,基於蒙漢雙方的充分互信,甚至連緝捕盜賊的衙役都沒派駐,致使互市在完全不設防的狀態下被窮凶極惡的暴徒洗劫一空。而哈誌平在互市遭遇重大險情時,作為互市的官方使者,駐守在離蒙漢邊境較大的一個互市集鎮—望陽鎮,在第一時間派人通知最近的軍隊後,親自率人前去阻止破壞者,而他正是這些人的主要目標,被上百人的歹徒圍攻,十餘人隻存活了一個,其餘全部慘遭毒手。

    振輝聽完後,深深為之震動,如果說在半年前,他對這位未來的嶽父大人還不十分了解,即使作為韃靼的和談使者,他陪同了十多天,但那時哈誌平出於內心愧疚刻意隱瞞了自己的想法和作為,振輝在心底對他並不在意。和談達成後,哈誌平方才展示了自身的能力和才幹,這也是表明其盡早返回故鄉和家人團圓的一種心跡,準嶽父的所作所為使他徹底改變了以前的看法,但天降厄運,哈誌平施展抱負僅數月便被奸人所害,怎不令人扼腕歎息。想到此,振輝突然覺得一股熱血湧上頭腦,他看了眼麵容蒼老的趙希明和哀傷欲絕的婷,下定決心:哈誌平忍辱負重,為國盡忠,自己當效仿前輩,絕不讓趙老伯和南婷姑娘失望。這時他隱去了臉上的悲傷,堅定地望著趙希明問道:“老伯欲何時動身追凶?”趙希明看到程振輝臉上很快恢複了常有的堅毅果敢,不由暗自點頭,他用同樣平靜的語氣回答:“你既然已到此,南婷就拜托你了,老夫明日即前往望陽鎮。”而此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南婷突然說道:“姥爺,我和你同去,讓振輝哥安心回京城。”趙希明和振輝都吃了一驚,“你也去望陽鎮?”兩人幾乎同時問道。南婷以無比堅定的眼神看著他們,隻重重點了下頭,再不多說。他們知道,南婷這姑娘在俗務瑣事上從不計較,而在大是大非麵前卻倔強的很,即使希明也無法說服她,除非以長輩的身份強製性命令。但希明在這件事上卻沒這麽做,他仔細考慮過,一則她有權知道和參與查明父親的死因;二則她還未過門,隨振輝進京也多有不便;再者她自幼練武,身手不錯,經振輝指點後更加不凡,無論勇氣和體力已遠超普通女子,隻要小心謹慎,加意提防,出去曆練下未嚐沒有好處,等到查明真凶,報請官府緝拿,不會有太大風險。因此,趙希明在振輝未表態前搶先說道:“如此也好,南婷你先去給振輝準備些吃的,我同他再商議下細節。”南婷這才想起振輝還是空腹,赧顏去廚房準備飯菜。希明則同振輝就查凶事宜的具體環節做詳細討論,一致商定,為穩妥起見,請總兵府撥付部分幹練軍士及衙役仵隨同趙希明前往望陽鎮查驗凶案。對於兒子誌平的突然遇害,對趙希明的打擊也極大,任何人都難以接受喪子之痛,但作為南婷的長輩、大明官員,他有著多年在動蕩生活中磨練出超出常人的堅強個性和忍耐力,以及在重大變故前保持冷靜和鎮定的能力,他不會終日以淚洗麵、無所適從,他盡力將悲痛壓在心底,著手處理兒子的後事,並等待振輝回來,盡快親自去查明真相,找出凶手,他在內心對於死去的兒子是有一絲愧疚的,如果當初不對他那麽嚴厲、苛刻,不強求他早日回歸,他是不是就不會遇害了,這一切都無從證實,但在關乎名節大義方麵不能因為個人身家性命做出妥協,即使他知道有此結果,對於誌平的歸順他仍然會堅持,沒有絲毫動搖。

    次日,趙希明和程振輝同往總兵府向戚都督說明原委,戚繼光對於哈誌平的遇害也深表同情,同時也對查明案情非常重視,指派熟悉韃靼部風俗人情的李興前去替換駐軍的頭領,另在軍中和衙門精選二十人,協助趙希明查出真凶並緝拿歸案。程振輝待安排完畢後,和戚帥、婷祖孫、李興等先行道別,返回京城。

    四

    望陽鎮居於明朝和韃靼的邊界處,距薊州西北三百裏,趙希明一行三天後抵達,由於剛發生暴亂,薊州來的駐軍還未撤走,而鎮上的店鋪都遭到了損毀尚未恢複,他們住進了軍營。薊州的駐軍是副將文啟嶽的部下,約二百餘人,由一個姓陳的千總統領,李興出示了換防的文書和令牌後,陳將印信交出,帶數名親兵返回薊州。

    第二日,李興和趙希明做出分工,李興率軍士重建互市、幫助民眾修繕店鋪住宅,趙希明則走訪民眾,尋找事件目擊者,查明真相。趙希明首先詢問了那日被圍攻的幸存者,這位青年姓梁名誠,身受重傷,左臂骨折,經過十餘日的精心治療,目前傷勢已好轉,能下地行走了,他仔細回憶了當晚被暴徒襲擊的過程。

    上月二十五日夜晚,哈誌平和管轄互市的韃靼漢人官方差役在巡查完後,未發現異常,在酉時三刻關閉了互市。回到各自住處,上床歇息至子時不到,被外麵鼎沸的人聲驚起,哈誌平命人前去察看,稟報說有聚眾滋事者,有上百人之多,互市房屋和街上的店鋪很多被點燃,哈誌平聞聽急速派人向最近的駐軍求援,同時率人抄起兵刃前往保護互市。到達互市後,被暴徒團團圍住,為首的歹徒下令分散在各處的破壞者全部參與圍攻,哈誌平等人奮力抵抗,先後被殺死數人,其餘不到十人退到互市的二層樓頂,將上麵的歹徒殺散,據險固守待援。由於該房屋以磚石砌成,歹徒們縱火的硫磺燃油已用盡,近處歹徒被箭射殺,遠處火勢無法蔓延過來,哈誌平等人堅守了近一個時辰,眼看援兵將至,為首歹徒親率手下冒死從四處架梯爬房,哈誌平等箭矢射盡,斬殺十餘人後,己方也被歹徒砍殺殆盡,哈誌平最後被為首的歹徒殺害。駐紮在東南五十裏最近的官軍趕到時,這幫歹徒丟下了二十多具屍首逃之夭夭了,梁姓青年被歹徒在屋頂砍傷,墜下後摔斷了左臂,昏迷過去,僥幸保住了性命。

    趙希明聽完後,問起為首歹徒的相貌口音,梁誠卻說道:“那匪首及其親信俱用黑巾蒙麵,至於口音,全程那匪首隻說了寥寥數語,無法辨別,隻有手下叫他掌櫃的,口音是漠北當地的。”希明心想,看來行凶者是有備而來,為防泄露身份,故意蒙麵,難道是誌平熟識之人?想到此,心中對於下一步追凶已有了計劃。接著到被破壞的互市去走訪,互市位於鎮東北,是長50多丈、寬5丈的一條大街,兩邊店鋪林立,但由於遭遇破壞,除了被焚毀的數十間,剩餘沒被毀壞的二、三十間也關門歇業。李興正督察軍民在興建損毀的店鋪房屋,到處人流穿梭、車水馬龍,一片忙碌景象。趙希明找到當天的親曆者,先後詢問了十餘人,和梁誠說的大致相同,對於暴徒構成形成如下判斷:除為首之人和親信十數人,其餘暴徒均是當地及附近的流氓潑皮。隨後來到哈誌平等人被圍攻的地方,這是互市大街最北邊的一處院落,也是破壞最厲害的地方,滿目是殘垣斷壁、磚石瓦礫,以及被燃燒的黑炭焦木痕跡,而哈誌平遇害的房屋則是東邊單獨的一座二層石砌建築。趙希明等登上石屋頂部,看到屋頂還有殘留的黑色血跡,不禁一陣心酸,淚水奪眶而出。

    趙希明和李興回到營地後,商量著下一步行動,審訊已收押的歹徒,繼續去緝捕隱匿在鎮郊的歹徒,進一步追查為首之人。第二日晚間,李興派去緝拿暴亂歹徒的衛兵已抓到未及逃逸的十多人,趙希明和李興連夜審問。經過一天審訊,對暴亂經過有了詳細的了解,大約在兩月前,從韃靼部來了十二三個漢人,收買了大量當地無業的青壯年,從中挑選了好勇鬥橫、惹是生非的十人,在互市裏散布流言、強買強賣,被互市督察的公差抓捕了幾個,這激起了其餘潑皮的不滿和怨恨,於是在為首韃靼漢人掌櫃的授意安排下,於上月的一個夜晚發動了襲擊,焚毀了大量房屋、殺死了互市的差役和抵抗的民眾數十人,掌櫃的在官軍趕到前率親信逃走,剩下的歹徒各自散去。這十多個被捕的歹徒沒見過掌櫃的真麵目,所得到的指令均是其手下傳達,但可以確定的是生於韃靼的漢人、年齡約30、40歲,身材高大,精通武藝,陰險狠毒,攻於心計。審訊完畢後,將這一幹人犯收監。

    當日下午,趙希明吩咐手下去請韃靼方處理後事之人,和對方協商緝凶和善後事宜。韃靼部接到哈誌平等人的噩耗後,也先後派人到各處遭破壞的互市去處理善後,包括安葬死者、撫恤親屬、追查凶手、恢複互市等事務,派到望陽鎮的韃靼官員為接替哈誌平之人,是韃靼的一失勢貴族,名叫阿隆索,幼時隨父來往明朝多次,對南朝民俗語言均很了解。趙希明見到阿隆索後,坦呈自己將去韃靼歸化城麵見俺答,請順以王準許自己在韃靼境內追查尋找凶手。阿隆泰知道趙希明的打算後,也不好阻攔,隻得答應由自己陪同去歸化城,如俺答允許,他可以獨自巡查,但韃靼會派人保護。趙希明並不想要俺答派人跟隨,但既然進入別國境內,也不可能完全自由,到時隻能相機行事了。雙方約定第二日一早即動身,趙希明轉回後賬,南婷定要相隨,趙希明拗不過,隻好同意,但要求到歸化後,南婷隻能留在城中,其他地方不得相隨。隨後,趙希明攜南婷到離鎮10多裏的墳地祭拜了哈誌平等罹難的義士。

    次日晨,趙希明辭別李興,帶領手下十餘人及南婷、阿隆索踏上漫長的追凶之路。一路西行,日夜兼程,五日後抵達韃靼都城歸化(板升城)。當晚巴布紮顏輕車簡從前來驛館探望,趙希明迎至客房,對於哈誌平的遇害,巴布是心懷內疚、後悔不已,還未落座即開口表示歉意:“趙參議,令公子卒然離世,老夫深感意外,痛失英才,不勝悲切,老夫失察、維護不周之處,尚乞恕罪!”說罷起身向希明行禮致歉。趙希明對於巴布素無好感,無論是率兵進犯、還是將兒羈留不歸,對於巴布作為多有不滿,但自兒子身亡後,來韃靼一路思前想後,公正來看,此事和他並無直接幹係,由於各為其主、各謀其政,為公為私,巴布所為無可厚非,對於韃靼內部矛盾造成的此次暴亂,也是他一人無法掌控,最多是疏於防範,未及早向俺答示警。由於前已想通,對巴布的道歉也不為己甚,當即趨步將巴布扶起,回道:“親王不必多禮,小兒身故非你之過,請坐下說,從長計議。”巴布見希明並不怪罪自己,心中一塊大石落下,雙方落座後商談了麵見俺答及後續追凶事宜。

    三日後,巴布紮顏、阿隆索陪同趙希明入宮麵見韃靼可汗俺答。俺答自歸順明廷後,受封為“順義王”,昔日的野心逐漸冥化,加之年事已高,一心安民生息、修身養性,在宮中過著悠閑的生活。對於宮廷外那些仍舊心懷異誌、圖謀不軌的貴族沒有過多留意,抱著寬容大度的態度,欲將這股逆流化解於無形中,沒料到這些異己分子會公然對抗,借互市開立將矛盾激化,殘殺差役百姓、焚毀民房店鋪,使他大為震怒,由於互市是自己和擁護的大臣為達成和議所一力倡導的,對於互市的破壞即是對和議的破壞,也是對自己統治的反對,同時對於哈誌平一批對和議、互市有貢獻的忠心官員的被害也深感痛心,內心已決定不再向這股對抗勢力繼續妥協,正在籌劃如何懲處凶手,進而消滅這股反叛分子。恰在此時,趙希明一行到來,正合心意,由於前幾日在城外遊獵散心,昨日回宮後,聽聞明朝來人,即刻派人去去驛館通知,召趙希明等次日清晨入宮。

    俺答高坐在大殿王位上,遠遠看到內侍引著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但步履穩健的老者緩步走來,後麵跟著巴布紮顏和阿隆索,走到近前後,看清老者雖歲數已不小,但氣定神閑、鶴發童顏,精神狀態比自己還好,哪裏像剛失去愛子的老人,心中不由暗自納罕,同時也略感慚愧,自己貴為王爺,養尊處優,但氣色還不如一個南朝的老年臣子。其實他不知,趙希明為不損大明顏麵,昨晚早早已安歇,清晨起來沐浴更衣,對鏡修麵,拿出最好的狀態麵見俺答,以免被異族外邦所小視。趙希明在階下行過覲見禮後,俺答破例賜座,趙希明也不客氣,謝恩後躬身坐下,雙手扶膝,不亢不卑。俺答由衷敬佩,詢問明來意後,說道:“對於令公子罹難,本王深感痛惜,趙參議請寬心,本王已令有司在全境各部緝拿凶徒,請安坐驛館等候,不將凶手緝捕歸案,決不罷休!”趙希明對俺答的表態尚覺滿意,但聽到言下之意不欲使他過問追凶一事,急忙爭道:“請王爺明鑒,老夫千裏迢迢隻為追凶而來,如何能在驛館坐等,雖然老夫年邁,但體力尚健,請王爺允準老夫帶人協助貴部緝凶,否則萬難心安。”俺答見趙希明如此堅決,知道無法強求,隻得應允,轉頭對巴布說道:“如此勞煩親王傳本王旨意,照會中書省、刑部,準明朝趙參議等參與緝拿互市行凶者,並找出幕後主使,雙方須相互協助,互通有無,不得自行其是,各自為謀,一旦查實,即刻捉拿,不得有誤。”又對阿隆索說道:“你當即日返回,配合明朝官府盡快重建互市,恢複通商,如約履行和議條款。”說完後對趙希明微微頷首,在內侍護衛下轉回後宮,眾人相繼拱手退出。

    隨後的日子裏,趙希明和手下會同韃靼部中書省、刑部的官員、捕快,對凶案深入剖析、探究、追蹤,從暴亂的源頭入手,即高層那些懷有異心的掌權貴族,由此確定可疑人物,查證府中豢養了多少帶有漢族血統的打手、護衛,掌握其最近的行蹤動向,進而逐一排查、篩選,縮小範圍,最終找出幕後的主使者及行凶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