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漠北風雲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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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風波再起

    一

    和議達成後,程振輝、李興使命完成,欲盡早返回,但朵顏泰由於返回歸化城(板升)一趟,未及拜會閣部大臣,他深知沒有高拱、張居正這些內閣首腦居中斡旋,此次和議蔫能如此順利,因此禮節還要盡到,專程去送上俺答致謝的禮物,由哈誌平陪朵顏泰照會大臣,程振輝、李興二人遊覽京城,而巴布紮顏則帶著隨從遊曆京城周邊景致,等朵顏泰例行完禮儀後,已到三月下旬,程振輝給大學士張居正道了別,一行人終於返回薊州。

    到達薊州的次日,總督譚綸、總兵戚繼光設宴接待了巴布紮顏等人,又過幾日韃靼使者一行返回。雙方商定遵照朝廷旨意,在薊州、大同、宣化、歸化等地開通互市,韃靼和明朝可互派通商使者常駐,蒙漢商人在互市開通城鎮辦理通關文碟,來往不受限製,可自由經商生活。哈誌平按照和父親趙希明的約定,本應認祖歸宗,但一則互市剛開通,有大量同明朝中央和當地政府溝通的工作,需要他這樣熟悉雙方語言、習俗、製度的官員從中協調;二則經不住巴布紮顏的再三挽留,他也需要回去處理交接原來擔任的工作。因此他向趙希明說明原委,承諾快則三月、遲則半年將返回薊州,在老父身前盡孝。趙希明雖不情願,但也不是冥頑不化的人,而且互市是利國利民之事,自己也是朝廷命官,當然不能因私廢公,因此慨然允諾了。

    右都督、總兵戚繼光鑒於兵戈已息、邊境安寧,因此給屬下放了一個多月的假,讓江浙一帶的戚家軍子弟回鄉省親,程振輝亦回浙江老家給父母上墳,婷本想隨同前往,但知道爺爺不會答應,因此沒敢開口。程振輝給南婷布置了須練習的武藝功課,換上便服,帶了一把短劍、幾本書籍,放在包裹裏,騎馬出發南下。一路無事,到達家鄉浙江台州時清明剛過,細雨紛紛,霧氣朦朧,路上祭祖掃墓的人群已很少,程振輝的老家在台州鄉下,父母雙親過世後,隻有一個幼年一起長大、讀過私塾的叔伯兄弟程振良守著祖墳。程振輝除了平日給兄嫂寄書信及銀錢,已有近十年未回家鄉,自從戚將軍將倭寇趕出浙閩後,當地民眾在官府扶持下將破敗的家園重建修葺,以前的殘垣斷壁、滿目瘡痍已被青磚綠瓦、滿眼蒼翠所替代。由於這些年變化太大,振輝幾乎記不得兒時家鄉的道路,先在集鎮上買了些特產及點心做見麵禮,再一路向老鄉打聽才找到程振良的家。

    這是一戶五間瓦房的普通民居,門前籬笆圍著一個小院,正值黃昏,有嫋嫋的炊煙升起,隱約聽到有狗吠雞鳴的聲音,一派安寧祥和的氣象。程振輝來到院外,將馬拴在樹上,看到木製的院門虛掩著,叩響了門環,由於裏屋正在燒飯,估計聽不到叩門聲,於是振輝走到院裏,將東西放在柴堆上,然後大聲問道:“屋裏可有人嗎?”連喊了兩聲,屋裏有人應聲“哪位啊?”隨之走出一個青年男子,褐色布衣、麵容和善,圓臉眯眼,帶著笑意。程振輝依稀記得這位堂兄的容貌,確定無疑後,說道:“振良哥,我是振輝,還記得嗎?”程振良一怔,打量了振輝一番,猛然想起,快步上前緊緊攥住了振輝的手,同時不由得留下了兩行熱淚,程振輝也很感動,四目相對,雙手緊握,眼睛濕潤。

    兄弟兩人進堂屋坐下,剛說了兩句,隨之振良媳婦進來,同振輝見過禮,振良媳婦亦是一勤奮老實之人,看到從未謀麵的兄弟也很高興,振良讓媳婦將外麵的馬匹和包裹禮物安頓好,隨後將飯菜端上了桌,振良吩咐媳婦將藏酒也打開倒上,酒倒上後,兩人先幹了一杯,邊吃邊聊,振良媳婦則去照顧兩個孩子吃飯。程振良急切地先問振輝這十年的經曆,振輝將這些年隨戚將軍從南到北的軍旅生涯揀重點給堂兄講述了一遍,從嘉靖四十年自己十一歲時到台州被戚將軍收作書童始,到被送至戚將軍夫人處習文學武,至十五歲到福建戚總兵帳前效力,至隆慶元年隨戚帥轉調北方鎮守薊州,直至去年大破韃靼、逼其議和,再到現在兵事暫歇、回鄉探親祭掃整個過程。程振良聽得兄弟經曆如此不凡,現在已經是統管數千人的將軍了,自是欣喜異常、稱羨不已,輪到自己講時有些難以啟齒,振輝哪裏肯依,正色告訴他,都是自家親人,無論將軍也好、農夫也罷,既然是一祖同宗,在家隻論長幼,不講身份,隻管道來,否則就見外了。振良這才放下拘束,敞開心扉敘說這十年的生活,倭寇被朝廷驅趕清除後,父親帶著十六歲的他返回家鄉,在府衙資助下和鄉親一起重建了家園,將振輝父母安葬在祖墳,自己在十八歲那年和鄰村的一位林姓姑娘結婚,育有一子一女,已分別六歲和四歲。程振良的父親和振輝父親是親兄弟,其父母早亡,兄弟兩相依為命,娶妻生子後,始終親如一家。倭寇之亂,兩家人先後失去了振輝父母和振良母親三個親人,振良父親也在三年前病逝。振良、振輝兄弟兩各自述說完自身的經曆後,均是唏噓歎息、感慨不已。

    兄弟兩正喝酒時,聽到隔壁西廂房有孩童吵鬧之聲,振良皺了皺眉,略帶歉意道:“兄弟別見怪,是我兩不爭氣的孩子。”“哪裏,隻顧交談,我還沒見兩個幼侄,大哥,讓他們進來可好?”“噢,應該的。”振良起來到堂屋側門,開門說道:“兩個不曉事的頑童,還不過來拜見叔父。”隻見兩個生得活潑可愛的小孩紅著臉過來給振輝磕頭,這下振輝倒為難了,由於來時沒給孩子準備東西,一麵扶他們起身,一麵從懷裏掏出些散碎銀子往孩子手裏塞,但兩個小孩都沒伸手接,同時振良媳婦也連說不能要,正尷尬時,振良上前解圍,“兄弟遠道而來,為兄高興尚不及,本不應收錢物,但不收又被兄弟說見外,你權且收下,兄弟還要住些時日,回頭給他置辦些衣物用品好了。”振良媳婦隻好接過,又叫兩個孩子跪下感謝,雙方又客氣一番。振良媳婦先去哄兩個孩子睡覺,但大兒子還意猶未盡,想聽叔講殺敵事跡,振輝看天色已較晚,先彎腰對侄兒說:“今日已晚,叔明日一定給你講精彩的。”再起身對堂兄夫妻說道:“今日多謝哥嫂款待,酒足飯飽,不如各自歇息,明日再暢談可好?”振良知曉兄弟數日鞍馬勞頓,應早些休息,當即送振輝去東廂房安歇。

    進了東邊第二間廂房,振輝看到這是一間新房,不光床鋪是新的,家具桌櫃也是嶄新的,振輝問道:“這間房如何未住人?”振良笑了笑:“不滿兄弟說,這間便是給你的,你平素寄的那些銀兩,蓋這整棟房都夠了,必定得留一間給你。”振輝心裏感到很溫暖,但他從未想過要回來住,於是擺手說:“大哥還是客氣了,給家裏的銀錢是我份內之事,小弟父母早逝,家裏一切全靠大哥照應,兩個侄兒還小,以後用度開銷不會少,侄兒侄女大了這房子給他們一人一間,我回來在堂屋權且睡下就好,最多三五天,房間空著豈不浪費?”振良沒想到兄弟隻待三五天,開口挽留:“兄弟十年才回來一趟,如何三五天就走,怎麽也得一月或至少半月,房子一事,以後再談,兩個孩子還小,現在也用不著。”振輝不好拂大哥麵子,笑笑沒再說話。振良將床鋪好,對兄弟說:“今日早些睡吧,明天一早去上墳。”振輝答應了,讓大哥也回去休息,振良拍拍兄弟的肩,轉身輕輕關上房門。

    振輝躺在床上,雖然連日路途勞累、晚間又喝了些酒,但一則長期的軍旅生活使他很快就能恢複精神體力,二則他酒量很好,酒精沒法使他很快入睡,倒有刺激大腦的作用,躺在床上回想起了往事。十年前的經曆如同畫麵一幅幅在腦海裏閃過,他清楚的記得使他失去三個親人的日子,那是嘉靖四十年,倭寇大舉進攻桃渚、圻頭等地,戚繼光率軍扼守桃渚,於龍山大破倭寇,戚繼光一路追殺至雁門嶺。倭寇遁走之後,趁虛襲擊台州,戚繼光手刃了倭寇首領,餘黨走投無路,全部墜入瓜陵江淹死。而圻頭倭寇竟又來侵犯台州,程振輝一家三口均在家,振良同父親去了集鎮,母親在家,一股數百人的倭寇掃蕩了他們的村莊,父親同一些青壯男子拿起鋤頭菜刀奮起抵抗,掩護婦女老幼逃亡,青壯男子盡數被倭寇殺死,振良的母親被抓,拒不受辱,被倭寇斬殺,而振輝的母親被為保護兒子被倭寇流矢射中,不幸身亡,隨後這股倭寇被追擊的戚家軍於仙居將其全殲,而他失去雙親後,雖然戚將軍替他手刃了殺害他父母的一眾倭寇,報了血仇,但從此立誌從軍、為國報效、矢誌不渝。當年振輝給家裏伯父留下一紙書信,隻身趕到州衙,台州大捷後,戚繼光已官升三級,他找到戚家軍,在營門前跪了一夜,感動了戚繼光,將其收留從軍,在戚繼光及其夫人的培養下成為一名優秀的戰士。倏忽十年已過,程振輝心中永遠忘不了父親不辭辛勞送他幼年讀私塾的情景以及母親在家織布洗衣忙前忙後的身影,永遠記得父親和倭寇殊死搏鬥以及母親奮不顧身為他擋箭的那一幕,永遠銘刻著伯母誓死不受屈辱的堅毅麵容,他噙著熱淚在飽含思念之情的回憶中沉沉睡去。

    雖然睡得很晚,第二日天未亮,程振輝已醒了,剛出房間準備洗漱,振良也已起來,而廚房更是熱氣蒸騰,必定是嫂子在準備早飯了。兄弟倆洗漱完畢,吃好早飯,準備上墳,這時侄兒程天佑也趕著起來,一定要跟著,振良也答應了,清明時沒讓兩孩子去,今天陪著小叔同去也好,天佑一手啃著饅頭,一手拎著風車,蹦跳著走在前麵引路。程家祖墳在離家西北五六裏的一個山坡上,那裏綠草如茵、生長著十幾顆參天柏樹,多日的陰雨天後終於見晴,明媚的陽光從枝頭上灑下一片片金輝,在一座座墳頭上投射出斑駁的陰影。戰亂之後程振良將毀壞的祖墳斥資請人重新整修一翻,以前的土墳改用青石砂漿砌成,墳前統一樹立墓碑,撰寫姓氏及生卒年月,上下坡的道路均以青磚鋪成,數十個墳頭整齊緊湊,絲毫不見淩亂。振輝看到祖墳為大哥修建維護的如此完好,心中充滿感激之情。山坡正中是程振輝曾祖父母及祖父母的墳塚,山坡左右兩側是祖父兄弟家的墳,坡下左首則是振輝及振良父母的墳。振輝兄弟倆先到坡上給祖輩墳前燒完香紙、磕好頭,再下坡給振良的父母祭拜完後,最後給振輝的父母燒香磕頭。振輝的父母親合葬在一起,父親墓碑上以隸書刻著“先考(程)公(泰謙)之墓”幾個蒼勁的大字,母親碑上則刻著“先妣(程)母(劉氏)之墓”,旁邊以小字注著生卒年月,燒紙磕頭時,振輝在心裏默念:“父親、母親大人,不孝兒振輝回來看你們了,孩兒跟隨戚帥為國效勞,保境安民,一定為您二老爭氣,不使祖上蒙羞,二老地下有知,可以安心了,孩兒以後將常來燒紙上香,孝敬二老。”振良和兒子也跟在後麵磕頭,默默祝禱。

    程振輝在堂兄家連續住了十天,原打算住三四天就返回,但經不住哥嫂的再三挽留,這些天白天去走訪村裏的親戚朋友、幫助哥嫂做些家務農活,晚上兄弟倆喝酒敘舊,給侄兒侄女講軍旅生活及經曆的大小戰事,一家其樂融融,歡喜無限,這是振輝從軍十年以來最輕鬆、最舒適的一段日子。十天後,振輝向哥嫂辭行,振良夫妻知道兄弟掛念邊關,不再挽留,遂給振輝餞行。第二天一早,振輝拜別了兄嫂及依依不舍的侄兒天佑、侄女天心,揚鞭啟程返回薊州。

    在返程路上,途經江蘇丹陽時,天色已晚,進了家名為“進賢客棧”的旅店打尖,店小二熱情的上前招呼,振輝將馬匹交給小二牽到後堂喂食。自己隨另一個年長的夥計走上二樓客房,迎麵碰到一個年輕書生,這書生玉麵長衫,長相平常,中等身材,但步履穩健、走路帶風,尤其一對閃亮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中如電般在振輝臉上掃過,使他背上不由自主汗毛豎起,令他暗暗心驚,憑直覺這書生絕不是普通讀書人。那書生看過一眼後,頭也不回,徑直下樓去了,應該不是住店的,是來尋人的。振輝進房揩過麵後,問夥計要了兩個熱菜、一碗飯、一碗湯,不到片刻,飯菜端上樓來,快速吃完後脫衣睡下。

    晚間睡眠正酣時,由於軍人的職業敏感性,振輝被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所驚醒,如果這腳步聲來自外間走廊,他也不會在意,但這腳步聲卻來自房頂,前段連日的陰雨使房頂磚瓦異常濕滑,雖然行走之人很小心,偶爾的失足在靜謐的深夜還是驚醒了振輝。他翻身坐起,側耳傾聽,屋頂的腳步聲至少是兩人,振輝等腳步聲稍遠,拿起隨身短劍,起床輕輕打開房門,攀住廊柱,翻身上房,看到兩個黑影向西北飛奔,隨即尾隨在後。這是振輝第一次在屋頂上奔跑行走,雖然他平素在馬上、平路上也是身手矯健、快逾常人,但在屋脊上比起前麵這兩人無論在速度、還是穩定性上都差了許多,及至越過客棧的數重屋簷後,從屋頂攀附而下,橫亙在前麵的是一堵高大的院牆,前麵兩人早已翻牆而入,不見蹤影,振輝隻好返回客房,和衣臥下,等天明再出去打問。

    次日清晨,振輝起床簡單洗漱畢,問店小二要來早飯,一邊吃一邊問客棧西北的那堵院牆裏麵住的是何許人。店小二帶著奇怪的表情告知他,這院中住的是丹陽城中的名門大戶—邵老爺,這邵老爺振輝在京城時已有所聞,可說是聞名於朝野。邵老爺名為邵方,明隆慶年間應天丹陽縣人氏,號樗朽,為人有謀略、善活動,人稱“丹陽大俠”,聽說和京城的高官交好。隆慶三年,徐階、高拱都罷職在家,他遊說二人、意圖為其複相。先往徐階處,徐階過於謹慎,未曾同意。後又往高拱處,高拱開始不動心,隻是以禮待之。日久,兩人談話漸趨融洽,高拱遂待邵方為上賓,稱為”同誌”。邵方不斷上京替高拱活動,遍撒金銀,收買人心。高拱終複相入閣,且兼掌吏部,一時權傾天下。振輝不知丹陽還有這樣一位”大人物”,不由有些吃驚,但他一向不屑攀附權貴,因此並無意拜訪,而對於昨日夜間來曆不明之人潛入邵家雖心有疑問,為避免引起誤會決定暫不告知邵家,自己先暗自查訪。程振輝思忖昨日這兩人很可能住在店裏,不然何以如此之巧從客房頂經過,不妨再問小二有無兩位男子在店裏居住,一問之下,果然在二樓東首有兩位操著北方口音的精壯男子同行,卻每人開了一間房,來了兩三日,除頭一日白天出去一趟,其餘兩天都在客房,飯菜都是送到門口,今日還不曾出門,也沒叫客飯,不知是何緣由。振輝聽完,正在沉思,小二又補充一句,他不是第一個打聽這兩人的,昨日傍晚也有一位來問過他們,振輝心中一動,追問小二是不是一位白衣的秀才,小二點頭稱是,而這書生正是邵方的女婿,姓沈,又問自己是否認識他們,振輝未置可否,給小二一錢銀子讓其保守秘密,小二滿口答應、一臉歡喜下樓去了。振輝感到事情並不簡單,去那兩人房間一探便知,於是走到靠近自己的一間客房前敲響了房門,半響無人應答,振輝將門推了推,裏麵拴住了,轉到客房另一麵,看到有一間房窗戶開著,隻能等天黑這兩人回來,如果無人回來,隻有翻窗進去一探究竟了。

    等到天完全漆黑,客人、小二都入睡後,振輝再次攀梁上到屋頂,躡足走到開窗的那間客房,從屋頂翻入房內,借著微弱的月光打量了房間一遭,房屋的立櫃並未上鎖,說明行李不在裏麵,走到床頭翻看,也未發現什麽,再俯身到床底一摸,摸到一個包裹,取出打開,一些碎銀、衣物及一封文書,還有兩枚腰牌,上麵赫然印著“東緝事廠”四個小字,振輝大吃一驚,原來這兩人是宮中東廠的緝察,再打開文書一看,卻是由東廠提督府寫給江蘇地方官府的公函,要求當地官府協助東廠所派幹事辦理案件、處置人犯。振輝匆匆看完,將物件包裹放回原處,從來路返回。進入自己房間後,心中兀自七上八下,無法平靜,喝了一大杯水後,方恢複正常,輕輕推開窗子朝隔壁開著的窗子又望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從窗中竟又跳出一人,猶如猿猴般串上屋頂,而更令振輝吃驚的是,那人蒙著麵,在屋頂月色的映照下,此人的一雙眼睛比月光還要明亮,這頓時讓振輝想起此人定是那白麵書生無疑。此人在屋頂上縱躍如飛,瞬間已隱沒在黑夜中,而消失的正是西北方。振輝當晚苦苦思索此事,從迷霧般的起始、經過到現在令人意外的結果,漸漸理出些頭緒。此事必然和邵家有密切關係,無論是客房中的東廠偵緝,還是那白麵書生的行蹤,都圍繞邵家展開,但可以肯定的是東廠來人應對邵家不利,白麵書生為邵方之婿,當是追蹤東廠之人到此,而東廠偵緝到邵家一去不返,不是為邵家所擒,就是被殺,看那姓沈的身手遠在那兩個公人之上,擒獲可能性很大,後一種可能性不大,畢竟邵家和高拱關係非常,不會公然殺害宮中之人,至於東廠為何如此關注邵家,不得而知,推測應和邵家在朝中的勢力爭鬥相關。理清線索後,振輝決意次日去邵府拜訪,既然自己身為朝廷武官,遇到牽涉宮中之事,不可置身其外,最少也應告知邵府報官,交由地方官府處理,邵府雖敢擒拿東廠中人,但那係私闖民宅,被當賊拿獲,邵方可完全推說不知情,而自己是朝廷命官,登門拜訪,邵府當不敢造次。

    第二日晨,振輝來到邵府門前,隻見這是一座高三丈、闊數十丈的深宅大院,朱漆大門,門前矗立著兩尊丈餘長的石獅,兩個腰胯單刀的青年家丁守在門口,單從規模上看這宅院已超過京師許多高官的府邸。振輝從懷裏拿出銘牌遞給家丁,那家丁接過一看,銘牌正麵刻著“禦賜明威將軍”,背麵鐫刻著“大明隆慶四年製”,銘牌以紅木雕成,字體以金粉澆鑄,紋理細膩、做工精美,振輝說有重要事由拜訪邵老爺,一個家丁急忙向院內稟報,不一會,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將禦賜的將軍銘牌還給振輝,並在前引路,振輝隨後進入府內。邵府裏麵也是極盡奢華、富貴,雖不比紫禁城的輝煌宏大,但比宰相張居正的府邸已豪華廣闊許多,即使比俺答的王宮也毫不遜色,僅是前院就有三進,中堂也不少於三進,兩邊廂房、回廊猶如迷宮,到處飛簷鬥拱、碧瓦紅牆,振輝來到第三進中堂,看到後院還有不知多少屋舍,重重疊疊、高低錯落,綠樹掩映、假山遍布,振輝暗自歎息,一個江湖人士、結交朝中權貴,竟有如此奢侈的住宅,難怪被東廠留意。振輝所在客廳是相對較小的一間,廳中亦是掛滿了字畫,其中不乏當朝名士的墨寶,兩壁則擺滿了奇石玉器,香爐中點著名貴的龍涎香,室內異香撲鼻。

    坐下後不久,侍女奉上茶點,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後堂傳出,笑聲未止,一個滿麵虯髯、方麵大耳,身著藏青色團花錦緞長袍,伍十多歲的男子已走至近前,“不知程將軍駕到,有失遠迎,尚乞恕罪!”,大漢說完拱了拱手,振輝還禮道:“哪裏,邵老爺客氣了,程某不請自到,還望海涵!”雙方一陣大笑,各自落座開始敘談。振輝不等邵方詢問來意,便開門見山直奔主題:“今日在下前來拜會為一件和貴府有莫大幹係之事,請邵老爺萬勿輕視。”“哦,程將軍請講。”“在下探親路過寶地,就住在貴府不遠的進賢客棧,前日晚間偶然看到同住一店的兩位客人越牆進入貴府,一直未曾回房,不知貴府可曾發現?”邵方不料對方竟為此事而來,一時無法作答,沉吟半響,說道:“竟有這等事,老夫這兩日不在府內,尚不知曉,請將軍稍坐片刻,我進去一問便知。”說罷,微微拱手,吩咐外麵侍女添茶,自己轉身進入後堂。

    等了一炷香的功夫,邵方才從後堂出來,同時還有一人隨同,隨著眼神的交換,振輝和那人幾乎同時認出對方,那人眼中掠過一絲詫異後,彼此拱手,相互介紹,此人正是邵方的女婿,姓沈名應奎。振輝看沈應奎神色恢複如常,也裝作不識,邵方則打著圓場說:“程將軍,前日確有來曆不明之人進入府中,被賢婿拿獲,聲稱是宮中東廠幹事,不知真假,今日正欲送交官府,不想將軍先到一步,提醒老夫,不勝感謝!”說罷抱拳致謝,振輝心知這是他們在裏間相商的結果,遂回道:“邵老爺有此明見,再好不過,即如此,就請貴婿及拿獲之人一同到官府,一問便知!”很快那兩個東廠偵緝也被帶出,是兩個三四十多歲的漢子,剽悍健碩,麵帶慚色,已鬆了綁縛。振輝對東廠之人素來不喜,也不同他們講話,和沈應奎一人一騎,押著輛大車將二人送往丹陽縣衙。

    到了縣衙,衙役通報縣令後,縣令親自出來迎進大堂,縣令姓張,是一位五六十歲的老者,老於世故、精明圓滑。振輝兩人說明來意後,張縣令詢問完那兩個漢子,略一思索,命人去進賢客棧取來兩人的包裹,打開一看,知所言非虛,又問東廠幹事既持有公文如何不照會地方官府同去邵府,而在夜間去探查,那兩個漢子並不正麵回答,隻說東廠偵緝夜間白日均可,也無須定要知會官府。張縣令明知問不出結果,無論東廠幹事、還是邵府中人、抑或邊關的將軍,自己都開罪不起,於是采取大事化小、息事寧人的辦法,各方撮合討好,將東廠中人放回,並好言將程振輝、沈應奎勸回。東廠的人碰到強硬的對手,即使心有不甘,也隻能铩羽而歸,而沈應奎、邵府也無意與東廠為敵、見好就收,振輝本就是局外人,也不想卷入其中,大家各自返回,一場風波就此了結。

    臨別前,沈應奎不無深意地對振輝說道:“程兄,你我機緣還未盡,後會有期!”振輝一時不明所以,但離歸期已近,不再逗留,趕回客棧,結完房錢,取道山東、河北,回到薊州軍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