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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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沙本善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初那股迫不及待想下山闖蕩江湖的渴望其實也是來自於一種叫作孤單的感覺,也清晰地接收到它離去的訊息,從淩金溫婉的語氣和柔軟的指尖暖暖傳遞過來。
藍止歌不合時宜的驚呼破壞了美好的氣氛:“誰!”
一個黑影從不遠處的灌木叢中躍起,向林子深處奔去。沙本善拔腿便追,淩金跟上來叫道:“小心!”話音未落,林中傳出一聲怪叫,然後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他們小心翼翼探過去,用“還淚盞”的光亮一照,看見一隻古怪的動物,被一叢盤根錯節的老樹根夾住了右腿,正在竭力掙紮。它的外形和人差不多,卻隻有常人一半那麽高,全身披著紅褐色的毛,四肢也比他們短一截,沒有耳朵,眼睛的部位隻有兩個大窟窿,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噥著什麽,和剛才的哀嚎之音截然不同。
“這一定是某種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我都沒見過。”淩金的好奇遠大於恐懼,渾然不覺沙本善此刻正處於高度戒備狀態。
藍止歌心生憐憫,正要上前幫它脫離困境,一道灰影忽然從天而降,攔在他麵前:“別碰!”
此人肩披蓑衣,頭戴鬥笠,手執火把,落地似一片樹葉般輕巧無聲,身子挺立,膝蓋毫不彎曲,感覺好像是地麵主動升上去將他托了下來。空中曳下一道火焰移動的痕跡,嫋嫋如蛇。火把斜向一旁,照不出他的容貌,不過可以看到他裸露的兩臂和胸膛嵌滿岩石般結實的肌肉,雙手像老樹皮一樣堅韌厚實。他從懷中取出一隻巴掌大的小葫蘆,走到怪物身旁,往它被夾住的地方倒了一些藍色的液體,那怪物便一下抽出腿來,猱身上樹,蹲坐枝頭,衝他們咧嘴嘶聲叫了幾下,隨即一個後空翻,幾個騰躍消失在低垂的夜幕中。
“他怕生,但不會傷人。”蓑衣人背對他們,凝望著它遠去的方向,嗓音壓得很低。
淩金問:“這是什麽怪物?”
蓑衣人轉過身來,鬥笠下瘦削的麵孔在光束的映襯下灰硬如石雕,陰鬱冷峻的雙眸中閃著火苗躁動的倒影,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從一張一弛的喉部緩緩吐出:“他不是怪物,是個智虛人,名叫半空。”
“人?”他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眼睛,包括接下來蓑衣人給他們講的這個故事。
半空,出生在智虛國東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本是一名體格健壯、相貌英俊的少年,跑得比豹子還快,臂力驚人箭法超群,能辨別出千米之外各種鳥叫聲,還學得惟妙惟肖。前線督軍聽聞此事,當即來信征他去軍中當先鋒將官。這屬於破格提拔,因為他還未滿二十歲,按智虛國的規矩是沒有當官的資格的,大多數人都對這樣的機會垂涎三尺。不過半空屬於少數人,那就需要付出代價了,上一位婉拒督軍好意的人剛被抄家滅族。
半空天性善良淳樸,喜歡在陽光充足的早晨,躺在綴滿五顏六色石子和小魚的溪水邊,枕著被春色染綠的鬆軟泥土,聽風和樹葉竊竊私語,看蜂蝶與飛鳥追逐嬉戲。他知道自己如果去參戰,這一切必將離他遠去,世界也會變得黯淡無光。當晚,他便用斧頭斬斷了自己的雙腿,回信給督軍,稱不慎跌落山崖,摔殘了無法從命。
督軍說不礙事,你箭術高超,可以坐著當弓手殺敵。半空當即鋸掉雙臂,請別人代寫回信,稱砍柴誤傷。督軍說,你耳聰目明,可以看守哨塔。他便剜目割耳,回信稱野獸襲擊。督軍說,你還有一副優美的好嗓子,來軍樂隊唱歌再好不過。他又切舌吞炭,回信稱誤食毒物。
督軍最後說,你遭遇諸多不幸卻仍堅強地活著,實在是全軍將士學習的榜樣。然後宣傳隊出馬,將半空和督軍的書信修改了收發人和部分文字,整個過程就變成了:半空從小就立誌從軍,即使摔殘雙腿也堅持要入伍當弓手,砍柴斷臂還請求去守哨塔,目瞎耳聾仍想為大家唱軍歌,直到嗓音盡廢什麽也幹不了,依舊不墜殺敵報國之誌。
人們被這個故事感動得涕淚俱下,督軍決定讓半空帶著這些書信到各地巡回展示,激勵士氣。半空隻得離開家園,流浪深山,遇見了蓑衣人。
半空的遭遇引起眾人一陣唏噓,蓑衣人卻有不同看法:“你們不明白,半空很喜歡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完全不覺得悲慘或可惜。”
沙本善問蓑衣人:“還沒請教怎麽稱呼?”
蓑衣人說:“在下陳晟之。”
藍止歌喃喃道:“陳晟之?”
淩金輕呼一聲:“哇!”
就沙本善一臉迷惑:“你們都認識?”
淩金說:“陳將軍剛解了弧淖城之圍,草木知威,天下誰人不識?”
三個月前,智虛二十萬大軍北侵,連克十七座城池,兵臨弧淖城下,朝廷派出的幾路援軍都遠在千裏之外,沒曾想有一支部隊竟突破極限,日行一千五百餘裏,及時趕到,與守軍裏外夾擊,擊退了敵軍。五師兄跟沙本善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似乎也提到過這位將軍的名字。
沙本善不由肅然起敬,叱吒風雲,力挽狂瀾,這不正是沙本善所崇拜的那種英雄豪傑嗎?蓑衣人摘下鬥笠,露出那張深棕色的臉,太陽穴有一小塊燒傷的疤痕,右耳下方留著個箭鏃嵌入的印記,整齊精神的頭發、棱角分明的額頭和堅硬剛毅的下巴都透著軍人特有的味道,尤其是那雙微微凹陷的眼睛,明亮、銳利、焦點集中,黑色的瞳仁像古井一樣深邃,眼白裏密布著蜘蛛網般的血絲。雖然南征北戰的軍旅生涯在他身上鑿出了累累痕跡,但緊致的毛孔和光滑的眼角說明他最多不過二十來歲。
沙本善驚訝之情溢於言表:“這麽年輕就當將軍了。”
“你們不也一樣麽,英雄出少年,”他嘴角輕輕牽起一絲謙虛的笑意,語調依舊靜如止水,“敢闖到智虛國裏來,想必也不簡單。”
藍止歌的表情卻前所未有地古怪,冷冷道:“跟您不能比,一將功成萬骨枯,我們不過是幾塊微不足道的骨頭。”
陳晟之淡淡地看著他,臉沉靜得像寒潭冰泉:“你是什麽人?”
藍止歌將目光投向別處:“無名小卒。”看上去他對這位少年將軍頗為不滿,沙本善猜不出所以然,陳晟之卻似乎明白了幾分緣由:“打仗總要死人的,並非我所願。”
“端木武先生怎麽死的?可如你所願?”藍止歌語調平緩,目光如炬。這個名字沙本善聞所未聞,卻像一塊重重落下的驚堂木,令陳晟之瞬時無語。他繃著臉,雙唇緊閉,眼神中陰霾聚集,一股怒火正在醞釀。
半晌,陳晟之陰陰地說:“那老頑固是咎由自取,多管閑事、蠱惑人心,大元帥早就對他恨之入骨,別說軍中,朝廷上下想殺他的人都多如牛毛。”
“可他最終是死在你的刀下,別人隻是想,你卻敢殺,毫不手軟。”藍止歌一字一句地頂回去,每個字都像一根針,紮得陳晟之的眼角震顫不止。
沙本善大致聽出些眉目,但眼下顯然不是討論和解決矛盾的好時機,淩金機靈地化解了尷尬的氣氛:“噫,有件事很奇怪,我後來聽人說,陳將軍在州府解圍後的慶功宴上忽然神秘失蹤了。”
陳晟之從爆發邊緣抽回神來,冷靜而謹慎地看了淩金一眼,繼而陷入另一種情緒,語氣也由慍怒轉為憂傷:“那不是失蹤,而是陰謀。”
順著陳晟之的回憶,沙本善們回到一年前那個慶功之夜。
朝廷的特使帶來了犒賞三軍的聖旨,軍民同歡,觥籌交錯,陳晟之和他的親兵們都沒喝酒,因為根據他的經驗,這種時候智虛人最有可能發動突襲。半夜,陳晟之帶著三百親兵巡城到東門,忽然發現城牆上有幾個黑影一晃,眨眼翻出了城外。他們尾隨緊追,行出五十裏,來到一處曠野,失去了對方的蹤跡。
這時,身後傳來清脆的琴聲,忽而淡雅,忽而飄逸,聽者無不失神。不一會兒,琴聲就像一口大鍾將這片區域籠在其中,曲調悄然出現變化,婉轉之中漸漸浮起殺氣。陳晟之發現不對勁,沒等他喊出聲來,琴聲驟止,緊接著一個尖銳的長音刺破夜空,腳下的大地瞬間劇烈搖晃起來,土層紛紛爆開,向各個方向撕扯出去,裂成一道道深溝。“呼隆”一聲,整片區域如同散了架的屋頂一般轟然陷落,曠野上赫然出現一個數百丈見方、數十尺深的巨坑,像是被盤古大帝狠狠踩了一腳。
陳晟之和他的三百名親兵全部墜入坑中,落在下麵的人大多被直接壓死。幸存者們剛扒開土層和屍堆,一陣箭雨又從天而降,頓時血流成河,腥氣衝天。陳晟之和數名親兵順著坑壁往上爬,隻聽隆隆的轟鳴聲貼地而來,無數碎石和泥土從坑頂傾瀉而下,將他們重新送入黑暗。
陳晟之拚命撥開泥層,發現旁邊的坑壁有些潮濕鬆軟,用力砸了數下,打開一個窟窿。他探頭往裏麵一看,天無絕人之路,那是個巨大的地下溶洞。他正要回頭招呼部下一同避險,才發現左右已無活人,隻得獨自鑽進去,用石頭堵住洞口。
外麵漸漸安靜下來,片刻,一個聲音說:“稟大人,無一漏網,全埋了。”
另一個聲音說:“把土再壓實一點,留一隊人守到天明,我不希望有命硬的。”
陳晟之心中一驚,後麵說話這人正是朝廷特使。又聽他說:“這次任務如此順利,多虧禁土魔君鼎力相助。”
“不必客氣,國師早想除掉此人。”說話的是個女子,聽上去很年輕。
特使諂笑道:“魔君舉重若輕,天下彈指可得,有勞您轉告國師,勿忘約期,共圖大事。”
那女子沒再說什麽,車騎聲漸漸遠去。陳晟之從地下溶洞逃出生天時,已是三天後。特使接管了城防,大街小巷貼滿通緝叛逃者陳晟之的懸賞令。陳晟之隻得孤身南下,從偷聽到的對話來看,特使與智虛國師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要阻止他們。
“有什麽眉目嗎?”沙本善一邊問一邊偷瞄藍止歌,希望能用新的焦點讓他忘掉與陳晟之的不和,畢竟後麵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需要他們同心協力去完成。藍止歌對陳晟之的遭遇並無興趣,不過當聽到特使與國師串謀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關注起來。
“前些日子,我跟蹤特使悄悄渡江過來,發現他進了智虛王城西郊的血泉寺,那是國師的住所,”陳晟之弄根竹棍在地上畫出了大致的方位,戳了戳,“就在這兒,目前我還不清楚他們的計劃是什麽,但肯定很快就會動手。”
沙本善說:“我們幫你。”(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