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中早已悄然無聲，而斯瀚此刻闔眼倚在鬆木櫃台那兒。不知為何，休斯微微咬著牙，神情寒冷，然後撐著地板起身，才拍去衣上灰塵。我快步上前，蹲下側耳聽著斯瀚的心跳……

    “沒用的。”也許是才與獨眼戰鬥過，休斯的聲音顯得有些疲憊，但隱約還有一種薄涼意味，“那種力道……堆積起來，這種人不可能不死。”

    我沉默的後退，站起身，然後看著斯瀚麵容扭曲，卻以近乎詭異的安詳閉上雙眼，靜靜道：“這是你要我來看的？所以呢，你要向我說明些什麽？”

    休斯從口袋中摸出一枚銀幣，彈起，然後合掌蓋下：“什麽都不用說，跟著我接著走就是了。”

    “還有走多長時間呢？這不已經夠多了嗎？”

    他像是聽不出我的話語裏蘊藏著的慍怒意味，微微低首，嘴角輕翹：“啊，當然，你也可以不走。”

    冷風刺過酒館敞開的大門，突至的風雪從大門向內席卷而來。風聲中休斯的話有些模糊，而我的臉頰像是被刀割般尖銳的疼痛。心神微動，那風雪之中，遙遙能聽見馬蹄與嗬斥的聲音。

    沉悶，富有節奏感，絕不是那種散亂而毫無紀律性的步伐。

    如果連我一個普通人都能清晰的聽到這一切，那麽也就代表馬蹄響起的位置……

    休斯揚手一揮，風憑空而起，向大門潮水般湧去。而隨著那從遠處射來的第一發箭矢破空而至，與流風相遇隨之凝滯，我果斷拿起一把木椅，砸向窗戶後順勢向前躍出逃去——

    “走！”

    休斯大喊道。旋即，他的身影就越過我而飛躍至窗戶正對著的樓房屋脊，我也乘勢一躍而上屋脊。

    我如今的身體無法支持大幅度的運動，自然也就不可能在正常情況下跟上休斯。或許是與休斯周圍湧動著的那股氣流有關，風拂過我的臉頰而身輕如燕，甚至也能飛躍屋頂之間的空隙。

    馬蹄聲從身後兩側的街道上傳來，人群因為突至的鐵騎和衛士騷動散開又重歸平靜，似乎對這種事情早已司空見慣。風在我的四周湧動流過，我甚至覺得我成為了一隻鳥兒。看著腳底下那幽深黑暗的街道，飛躍時心中滿是戰栗卻又微微興奮……

    宛若深不見底的黑洞，兩座屋頂之間相距將近七尺的距離。視野不停晃動，那座有如天塹的街道似乎斬斷了退路，飛快地逼近著。

    “艾修——跳！”

    休斯在前方大聲喊道。我使出畢生的力氣，猛地蹬下屋脊的邊沿，逆著風和雪，向彼岸躍去。一切在刹那間顯得那麽遙遠又那麽迫近。身體從高空向前方俯去，墜落的速度中，風自下而上刮過的感覺真切而疼痛。

    一瞬間我有種錯覺——

    完了，跳不過去。

    最後一尺距離似乎被無限拉長，成為漫長而絕望的旅途。然而下一刻，隨著一聲清脆響指，我的身體居然直接被托了起來將近五寸的高度。而與此同時，休斯的速度也慢了不少。

    “多謝。”我奔跑在屋簷上，抹了抹額前的汗水。

    休斯微微側眸瞥著我，然後收回視線，輕聲斥道：“切。”

    身後一支羽矢堪堪從我的側邊擦過，帶破了衣袂。我咬咬牙，再度加快了步伐。夜色濃鬱，明月在風雪掩映中黯淡了些許，光線在雲層間被篩下，照在不盡起伏的樓屋上，泛起瑩白色的光點。

    下一瞬間，休斯踏步空中，然後向前淩風俯躍而去，跳入正下方的窗戶。我咬咬牙，索性什麽也不想就跟著躍去。那是一座閣樓。躍進之後翻滾來抵消衝擊力，才在那軒窗湧進的風雪中看清周圍的情況。

    這裏是三樓，地板上滿是灰塵，散亂堆積著幾隻小箱子，屋頂成三角形由中間向兩側低去，沒有燭火，唯一的暗淡光線是從窗戶映進的月光。

    幾乎就是同時，樓下就傳來了雷鳴馬蹄。我看向休斯，他冷笑著道：“你以為我之前為什麽不對他們出手？”

    “雙拳難敵四手？”

    “被抓住尾巴就糟糕了！”休斯俯身聽著樓下動靜，“你不知道那麽多人等著我的失誤然後借口攻擊？”

    隨著揚起的塵土與轟鳴，這座無人閣樓的一樓大門向裏塌去，鐵甲衛士如同潮水般湧入。“城衛辦事，無關人等避讓。”有人這麽嘶啞著嗓子大聲喊道。腳步聲淩亂從一樓傳到二樓，而此刻窗外都是圍堵的鐵騎和士兵。相信在從窗戶衝出的瞬間就會被箭矢淹沒。

    “諾，一、三、十二……約莫二三十人。”

    腳步聲以極快的速度逼近，休斯聳聳肩，然後冷笑著數道。

    “噢……來了！”

    從樓梯轉上三樓的打頭陣的衛士麵容被掩在頭盔中，連轉身的機會都沒有就被一支風矢從鎧甲縫隙中精妙貫穿。而隨著他的倒下，之後鐵甲相互碰撞，踩踏木板所發出的聲音就更加沉重而繁密。幾乎是刹那間，在第二名甲士在昏暗閣樓中探出身子後，休斯嘴角微翹，拽起我的身子就單手向上揚去，帶起猛烈的風流——

    本就年久失修的屋頂頓時支離破碎，而他的身形躍在空中。我借著他周遭那股流風也勉強能跟上他的腳步。而休斯微微低頭，發出微小的，近於嘲諷的笑聲，然後手猛地就向下壓去！

    不盡流風向閣樓湧去，我也憑著這一股風又被托上數寸。那股流風則在接觸到閣樓的瞬間就響起撕裂的聲音，鼓漲開來然後寸寸斷裂，向四周塌去。灰塵四起，彌漫飄飛掩著人的視線，而那些木板箱子也都向周圍落去。憑借著閣樓倒塌擾亂圍著閣樓和閣樓內部的士兵，一時間居然沒有了任何阻礙。

    他的身形淩空而被月光照耀，風雪打在人身上有如刀割。四周的氣流紊亂卻有著隱秘的規律，風雪從四麵八方切割著我的身體。失重感在我憑風席卷我的身體。

    “走！”休斯大聲喊道。

    此時，我們的下方全是連綿起伏的歐式房屋，瓦片和煙囪以規律的方式排列著。倏地，隨著弓弦顫動的聲音，三四支箭矢向我射來。我堪堪避過，休斯卻轉身對著我將這些箭矢盡數崩碎，又憑著這股箭矢的衝擊力又向後去了數尺。

    我微微抿起嘴唇，略略頓住，然後向著那背對著我的，高處的身影大聲喊道：“接下來呢？”

    休斯的聲音帶著想要舒暢大笑的意味：“離開這裏啊！”

    我忍不住微微回頭，看向那地麵上的追兵。他們當中有很多現在已經倒在地上而不知生死。細細看去，便能發現尖銳的風刃還在人群中湧動喧囂。我不知該怎麽回應：“休斯，你……”

    “啊，什麽都不用說了。”他的笑容隱秘無比，“這樣誰能找到我的痕跡？”

    接連跳躍著在屋脊之間，我大步流星跟隨著休斯的腳步。而不知為何，他卻在風雪中驀地轉向另外的方向，然後又大幅度提高自己的速度。往那邊眺望而去，能看見無數破舊敗棄的低矮房屋。

    “那是……”

    “貧民窟。”

    我看著休斯後退猛蹬然後躍到對麵的屋脊上，大聲問道：“為什麽不先回上城區？”

    休斯的身形在濃鬱的夜色中愈顯單薄，卻又是愈發的輕盈。猛烈的風雪似乎並不能對他造成絲毫的阻礙，往往這一瞬間他還剛剛落下，下一刻就又縱身一躍到對麵的屋頂上了。

    身後的遙遙燈火在上城區中閃爍，體溫隨著時間流逝著。麵前是黯淡而毫無光明的貧民窟，肮髒而腐臭的氣味開始彌漫開來。當我再度跳起，落在另一座屋頂上時不禁踉踉蹌蹌的向前衝了幾步——

    在我的腳底接觸那座屋頂的時候，磚塊和木板忽然開裂而向下崩裂，毫無疑問繼續多呆一秒就會跌倒在這兒冰冷的地麵上。

    滿是裂痕的屋頂，雜草木板掩住了破敗的洞。

    這裏是貧民窟。

    休斯的腳步漸漸遲緩了下來，卻依然輕盈快捷。四周景物不斷向後退去。他終於在一處陰暗的巷子上空降了下來。

    陰暗無比，青苔在牆角艱難的攀附著。腐臭的屍體與排泄物氣息在這裏蔓延，垃圾和死鼠成堆交織著，形成詭譎而哀涼的畫麵。這裏是狹小的暗巷，我倚靠著牆壁氣喘籲籲。

    “啊……好吧，你到底想幹什麽？”我的手放在胸膛上，平複自己劇烈的心跳，“說明白好嗎？”

    “你是怎麽想的？”休斯答非所問，“關於斯瀚那些兒。”

    啊哈？

    肯定是想要盡己所能的幫助他們，哪怕隻有一點罷了。

    休斯見我微微垂下眼瞼，輕輕笑了起來。

    “艾修，你覺得斯瀚的女兒會逃到哪裏？”

    “哪裏……”我遲疑片刻。這小巷中，由於角度的關係，連月光也無法照到，真真是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昏暗。“貴族勢力無法涉及的地方……或者容易藏身的地方？”

    我忽地想起什麽。抬起眼簾，看著休斯，我微微抿著嘴唇。

    “看起來你明白了。”我看不清休斯麵容的神情。

    “隻有貧民窟，是貴族勢力交織而最為混亂的地方。”他說。

    所以，這裏也是最好藏身的地方。

    冷風從很遠的地方生起，然後來到此地，割過我的臉頰和身軀。裸露在外的手掌此刻也凍僵到毫無知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