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暠把眾人拉回《山河圖說》本身來討論，課室裏卻陷入了暫時的沉默，眾人似乎都在思考著什麽，特別是剛才慕容衝所說以山河圖的名義來號召群雄，的確是個可行的法子，不過若是真的山河圖出世，那之前造假騙人者很容易就被揭穿。

    如何確認這世間到底是不是有此物呢？

    除了慕容衝心知肚明，索月漠不關心，在場的眾人無不在思考這個問題，但經過上一輪的討論，知道在場大多數人都辯才出眾，現在誰都不願意開口。最後居然是在一旁的王穆打破了僵局，王穆說：“以我看來，此次探討的策論第一句話是一個反問，作者不過要以此開篇來引發討論而已。圖若在真正的大英雄手裏，即是財、即是人心、即是德行、即是天命，若非如此，就算有圖也沒有用處。”尹玉成沒想到看似粗豪的王穆能說出這番話來，不由得對他重新審視，有人開口，眾人立刻跟上，索嗣說：“所言甚是。其實究其根本並不在於圖本身，而是為誰所用。”宋繇笑笑：“這樣的天下至寶都能落入手中，的確是天命了。”索嘏也說：“王將軍方才與我說過，其實這篇策論不過寫了個華而不實的套路，以山河圖的噱頭來吸引人。我剛才還覺得不服，現在卻已經想明白了，對王將軍的高見真是佩服不已。”

    王穆得意的撫須一笑，尹玉成冷眼瞧他，卻沒說話。宋繇卻對索嘏的話十分不滿：“這篇策論原本就是就事論事，消解世人對此圖的覬覦之心，指出天下正道並非隻在一圖，若是抱著投機心理就大錯特錯。這有何噱頭？我就不信在座的各位有誰能夠寫的比這篇文章好。”宋繇這麽一說，索嘏也有些慚愧自己說話太過不謹慎，別人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寫不出來這樣的文章的。

    一直沒說話的尹玉成笑了：“也許作者隻是隨手一寫，也許作者不過是兌現對故人的承諾，也許作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此圖。我們又何必爭個高下呢？作者本意可是讓世人不爭啊。”在場眾人中，隻有李暠一人能完全聽懂尹玉成的這番話，他不禁想起了在那個小麵館的飯桌旁，邊吃麵，邊談論這天下大勢的尹玉成。這兩年來李暠的職位雖然上升的不快，但是聲望和人脈都遠遠超過去姑臧之前的那個李家遺孤，他也拿回了李家老宅，他努力的動力自然是來自麵前這位侃侃而談的姑娘。

    她總是這樣的與眾不同，明明是她自己的文章，被世人讚譽時候，從未驕傲；現在被索嘏那樣無知的批評，她也毫不動怒，反而說這些話來為索嘏和宋繇打圓場。尹玉成這番話說完，大家都鬆了口氣，本以為宋繇和索嘏的意氣之爭就算過去了，誰知道剛才一直神遊天外的索月忽然開口了：“這位阿秀姑娘，你說是作者本意就是啊，你憑什麽在這麽多才俊麵前瞎做揣測？”索月這番話說的極為無理，卻也極為惡毒。她自己雖然對慕容衝傾慕不已，斷了對李暠的心思，可是對尹玉成的敵意卻未消退。而她進課室以來就是無休無止的討論來討論去，慕容衝一眼都沒看過她，她也十分憋氣，想要引起慕容衝的注意。果不其然，她一質問尹玉成，慕容衝就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意味不明，她卻心頭小鹿亂撞。

    索月問了這樣的問題，眾人都看向尹玉成，看她要怎麽回答。尹玉成很淡然，大不了就道個歉，說自己亂說話好了，她可不想和索月在這裏當眾爭辯。李暠卻搶先開了口：“我來替阿秀姑娘回答吧，阿秀姑娘認識寫這篇策論的人。她的確不是揣測，是和作者探討過的。”從頭到尾就沒說話的索英立刻反問：“玄盛兄，你如何得知？”李暠坦然說：“索泮世叔曾帶我拜訪過阿秀家。”他回答的這句話看似隨意，實則很是注意，為免玉成身份暴露，沒說阿秀家在哪裏，但是索家的人怎麽會不知索泮在哪裏呢？對他們來說，尹玉成的身份也不算秘密。而拉出索泮做證人，誰都不敢再追問下去。

    眾人都愣了一下，隻有陳征十分興奮的問：“原來阿秀姑娘認識作者。外麵的人都說是大儒郭瑀所做，是不是啊？”尹玉成搖了搖頭：“這個還真不是。”陳征立刻追問：“那作者是誰？”尹玉成抱歉的說：“請恕我不能奉告。既然這篇策論當初流出的時候就是匿名，我們不妨就稱呼作者匿名吧。”宋繇感歎道：“沒想到這世間還有人的文章能夠和郭瑀先生相比。”尹玉成立刻說：“不，不，這文章遠不能和先生相比。”

    尹玉成稱呼郭瑀，一向是不帶姓氏的稱呼先生的，因為這是她此生唯一的老師，故而習慣性的說了出來。其他人都沒怎麽在意，一直在側耳凝神傾聽的慕容衝的眼睛卻亮了起來。他暗歎自己真是燈下黑啊，這女子從姑臧那條路來敦煌，馬車輜重護衛丫鬟，一看就家世不凡，而她如此的才情，如此的心性，索仙看她的眼神都時時充滿讚賞，她對待《山河圖說》的態度是這樣的奇怪。一切的一切匯聚在一起，答案簡直呼之欲出。慕容衝恨不得用手砸自己的榆木腦袋，也開心的想要拍著桌子站起來舞上一舞，終於找到了，找到了那個能夠幫助自己複國的人。

    第一天上午的課就到這裏結束了。古代的書院與私塾不同，相當於高級研修院，上課的基本都是成人，淩雲書院並非全日製上課，而是上半天休息半天。甲班剛宣布下課，陳征就站起來要請大家吃飯。索月本來要請慕容衝去喝茶，卻被陳征壞了好事兒，十分不開心，想跟著去飯館，被索英勸了回來。慕容衝從小就被桃花包圍，如何看不出索月的心思，他就是不想和索月走的太近，他這身份不知何時就要暴露，到時候要怎麽收場？何況他已經找到了尹玉成，他需要好好想想怎麽讓玉成相信自己。於是甲班的男生拉上班主任王穆一起去敦煌城裏最大的酒館大吃了一頓，結賬的時候才發現陳征居然這麽有錢，他立刻贏得了好人緣。這如果是尹之燦在這裏，肯定會喝到大醉，和陳征搶著買單的。

    李暠沒去吃飯就趕回太守府處理緊急公文，女生都各自回家，下午尹玉成去醫館旁邊的客棧看了辛瑤，她原本還神情萎頓，尹玉成一來，立刻精神起來，伸胳膊、伸腿的表示自己已經好了，馬上就可以去書院。尹玉成說：“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你先安心養病，不急在一時。”

    辛瑤眼眶再次紅了，她原本不是這樣容易動感情的人，可能是因為生了大病，心腸變軟了許多。事實上，尹玉成真的已經安排好了，她和索仙說自己有個遠房表妹在敦煌碰上了，表妹也喜歡讀書，她想讓表妹到書院陪自己，索仙自然沒有不答應的。但是尹玉成不打算這麽著急告訴辛瑤，她的病情嚴重，還是需要多休養的。

    男學員的這頓酒喝的酣暢淋漓，居然隻有索嗣一個人醉了，這對一向自律的索少爺來說，簡直是聞所未聞的事情。王穆和陳征的酒量好到像是無底洞，宋繇一直不停的喝，想把自己灌醉，卻越想醉越清醒。慕容衝如同貴公子一般自斟自飲，居然和一群漢子一起喝酒，喝出了情調。他當然沒有醉，他從成年之後就沒再讓自己醉過。

    陳征和宋繇從酒樓回到書院的宿舍，宋繇趴在鋪上臉色鬱悶，陳征問他怎麽了，宋繇帶著哭腔：“他憑什麽批評我？”陳征啞然失笑，他以為宋繇是因為上課的時候被老師批評而不開心，卻不知道他不高興不是因為被批評，而是因為批評他的人是他哥哥。而今天兩人麵對麵一上午啊，宋繇都沒被自己的親哥哥認出來，他覺得好失望，好難過，他把頭蒙在被子裏，悶悶的說：“什麽重要的親人。都是騙人的！”

    次日起床，宋繇臉色十分平靜，一點兒也看不出前一天的情緒。陳征以為他想明白了，沒想到他是決定了，如果李暠認不出自己，他就不告訴他，直到自己出人頭地的那一天，要讓李暠後悔錯過他這麽多年。麵對他人的時候，宋繇一直都自持懂事有禮，唯有麵對自己在乎的人，特別是自己的親人之時，他表現的無比幼稚。果然隻有親人才能用來傷害。

    第二天上午的課，前半程是王穆講兵法，後半程是李暠講《管子》。前半程課室裏氣氛都很正常，就是王穆不斷的點索嘏回答問題，表現的有些偏愛。到了課間休息，索月立刻跑到慕容衝旁邊，問他下午有沒有時間去看柔然來的馬戲團的演出，慕容衝臉上掛著招牌笑容：“下午，好像約了人，你容我再看看。”索月滿懷希望的走開了，尹玉成衝慕容衝搖了搖頭，意思是這樣不好。

    李暠還沒到，上課也還有些時間，第一排的三個人就像約好的一樣同時起身到了院子了。宋繇今天沒心情理任何人，包括尹玉成。偏偏尹玉成來到他身邊：“阿繇，我有件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宋繇的眼睛裏總算有了些溫度：“阿秀要和我商量什麽？”尹玉成猶豫了一下：“你除了名之外，是否有字呢？”

    在古代一個女子問男子的字是十分沒有禮貌的，宋繇顯然是誤會了尹玉成的意思，他覺得自己心情好了一些，立刻回答：“我字體業。”尹玉成念到：“阿業，聽起來也不錯呢。是這樣的，我有一個遠房表妹過一陣也會來我們甲班入學，她的名是王字旁的瑤，也是阿瑤，我怕你們一起上課混淆了，能不能拜托你改成阿業呢?”宋繇一臉寒冰的看著尹玉成：“你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尹玉成點頭：“現在大家都還不算熟悉，應該很好改口的。”宋繇仰天大笑：“要是我不改呢？”

    尹玉成有些尷尬，她知道自己提的這件事情十分無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從直覺上來說，她覺得宋繇會答應，見到宋繇這幅模樣，尹玉成立刻解釋：“我就是和你商量，沒別的意思，你若是不願意改，也是你的自由。隻是我肯定不會叫你阿繇的。”宋繇覺得自己實在忍無可忍了，他大聲說：“你隻知道我叫阿繇，你知道我的全名嗎？你知道我姓什麽嗎？”尹玉成疑惑的看著他：“你姓什麽？不對，書院裏不讓說姓氏的。”宋繇大吼：“我姓宋，我是宋繇。”

    “宋繇？”尹玉成臉色大變，她急切的上來一把拉住了宋繇的手：“你真的是宋繇？讓我看看，你和兩年前變化真大，但是還是能認出來。宋繇，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宋繇就任由尹玉成拉著，漸漸平靜下來，他從這個女子的眼睛裏看到了真正的關心，而他本性就是溫潤如玉的，最近一再的失態，不過是因為在乎。

    這時旁邊傳來索嗣的一聲大喝：“你們兩個在幹什麽？拉拉扯扯成何體統！”索嗣和李暠從院子那頭走來，原來索嗣知道李暠快到了，出去迎了他一下。兩人離著很遠就都看見了尹玉成和宋繇手拉著手站在院子裏說著什麽，李暠還沒有做出反映，索嗣先炸了。

    尹玉成沒有鬆開宋繇的手，而是拉著他到了李暠的麵前，眼中含淚的說：“李兄，他就是宋繇。你的親弟弟，你找了他那麽久，他就在你眼前了。”李暠難以置信的看著麵前的宋繇，顫抖著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頭頂：“我的幼弟已經長成大人了。”宋繇淚流滿麵的喊了一聲：“阿兄——”

    尹玉成淚中帶笑的看著兄弟相見，心裏快活的想要大聲喊出來。

    院子裏慕容衝從一開始就默不作聲的跟在宋繇和尹玉成旁邊看好戲，此時此刻，看著其實比宋繇小的尹玉成，慕容衝莫名的想到一個詞：“長嫂如母。”這個詞跳入腦海，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天哪，我這雙眼睛看透太多東西了。

    本卷就快結束了，今日爭取三更。隻能說爭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