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驛道，小茶攤。

    風塵仆仆，草帽掛背的青年停步抬眸，從這裏已經能夠瞧見不遠處那如黑色巨獸般匍匐，蔓延數百裏的巨大城牆了，大開著的城門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城門上刻著古樸碩大的四字：百善城。

    茶攤內的小二收拾桌上的茶碗，拿下掛在肩上已經有些泛黃的毛巾擦拭著桌麵，不時抬頭瞥一眼站在攤外駐足不動眺望古城的青年，在這裏擺攤做小二已有十幾個年頭的他不知為何，總覺得青年那張棱角分明的清秀臉龐有些莫名熟悉之感。

    小二才懶得細究，一手茶碗一手茶壺，順帶朝外麵的青年喊了一句：“客官，路途遙遠，要不要進來歇歇，一壺茶才五文錢！”

    青年聽聞喊聲驚醒一般下意識抬了抬腳，想往前走，但停頓了一下又收回，轉身進了茶攤，解開脖上細繩，把草帽放在手邊的凳子上，笑道：“也好，就來壺茶吧。”

    “好嘞，客官你稍等。”

    小二點了點頭，轉身去取泡好的茶水，很快就把裝滿的茶壺和茶碗放在青年桌上，滿上一碗：“客官你慢用。”

    青年才拿起茶碗，眼角餘光便瞧見了往自己這裏徐徐走來的黑袍人，小二倒是多看了一眼那走進茶攤的黑袍人，心頭嘀咕這天氣還有人把自己裹得這麽嚴實，也不嫌熱的慌。

    黑袍人毫不客氣的從青年手上取走端著的茶碗，自己一飲而盡。

    青年並不在意，問道：“打聽的怎樣了？”

    黑袍人不修邊幅，直接拿袖袍擦了擦嘴角茶漬，淡淡道：“你確定要我說？”

    青年雙手交叉於身前，平靜道：“我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說來即可。”

    黑袍人笑了笑，笑聲中卻有一些莫名意味：“那你可得聽好了，曲州地界，青山郡十三城之一的百善城，如今頂尖勢力三足鼎立，趙、方、李各占一方，趙家二年前有族人拜入白河宗，地位水漲船高，隱隱有百善城第一勢力的傾向，方家青黃不接，恐怕掉出三大家族是遲早的事情……”

    “停。”

    青年認真的看著黑袍人，道：“沐黑影，這些亂七八糟的我沒興趣，把我要知道的告訴我，我並沒有心思和你鬧著玩。”

    黑袍人微微抬頭，帽子下的臉露出一半，隱約可見左邊臉頰上那如蜈蚣般猙獰的可怕傷痕，蔓延至脖子，他用一種玩味目光看著青年，道：“李清，我四年前就和你說過可以派人來這百善城替你打聽消息，你不願，如今倒好，這一切都成了笑話。”

    “什麽意思？”

    青年微微眯眼，交叉身前的十指骨節有些發白。

    沐黑影身子前傾，聲音低沉：“你知道如今的百善城第一強者是誰嗎？”

    見到對麵那張臉龐上湧起一絲不耐後，沐黑影聳了聳肩，不再賣關子，一字一句咬著音道：“李！恒！白！”

    沐黑影能夠清楚見到，在他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對麵那雙從來都古井無波的漆黑瞳孔，在這一刻收縮成針尖大小。

    “不可能！”

    李清的髖骨硬起，死死盯著沐黑影。

    沐黑影嗤笑一聲，往後靠在椅背上，道：“李清啊李清，你白白擔心了四年，李恒白並沒有死，你妹妹也活的安然無恙，你那未婚妻更是安安穩穩，二人在塵道學院過得有滋有味，所有的一切都和你五年前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

    沐黑影並沒有把話說完，隻是看了一眼李清的手腕，被微風吹拂的袖子下，手腕上露出一絲絲漆黑的紋路，蔓延擴散，深邃可怕。

    李清的胸膛起伏，過了許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一抹如釋重負。

    “嘖嘖……”

    沐黑影咂嘴冷笑：“早就能知道的消息，非要提心吊膽過四年，你何必呢？”

    李清看了一眼沐黑影，道：“因為我怕啊。”

    沐黑影嘴角下意識的一扯，到了喉嚨口的話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吞了下去，他凝目看著這張棱角分明的清秀臉龐，這個在惡洲隨他一起將地下世界鬧得天翻地覆的青年。

    這個從範長生魔窟逃出來，麵對無法地帶三大惡首之一都麵不改色的青年，被譽為惡洲年輕一代新星殊榮的李清，竟然也怕。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可以輕輕鬆鬆的獲知關於此地的一切情報。”

    李清低沉道：“可我是真的怕啊，我怕聽到那些讓我難以接受的消息，李唐對我下手的時候，白老是確確實實死在了天鹿山頂，你覺得一個方才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怎麽去反抗李唐？她除了死，還有什麽結局？這四年來我都是抱著最微弱的希望，隻有這點幾乎不可能的希望在支撐我熬下來！”

    沐黑影沉默，並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淡淡道：“接下來怎麽辦？計劃依舊？”

    沐黑影一拳一掌對壓，骨骼清脆作響：“想殺一個靈古境後期的老鬼沒那麽簡單，我們需要好好布一下局。”

    李清搖了搖頭：“不用了。”

    沐黑影皺眉看著李清，李清擺了擺手，道：“既然一切都往最好的在發展，找李唐報仇已經沒必要了。”

    “沒必要？”

    沐黑影瞪眼看著李清：“你這四年來受的折磨，吃得苦，毀了的人生皆是因這而起，你現在說沒必要？”

    李清注視著沐黑影，雙眸清澈而平靜：“想要殺了李唐得付出很大的代價，既然白老和何淩他們都沒事，我犯不著再浪費這僅有的生命去對付李唐了，我還能活三年，這三年裏，我會把沒做完的事全部做完，餘下的時間回大桂城陪洛燕，也算是最後的補償了。”

    沐黑影久久沉默，再開口後聲音似乎都喑啞了一些：“我先陪你進城去見見他們我再走吧。”

    “不用了。”

    李清輕舒一口氣：“已死之人，勿掛勿念，我現在再現身，三年之後隻能讓他們再嚐一次失去的痛苦。”

    “我明白了。”

    沐黑影起身，整了整帽子，卻說出了一句讓李清睜大眼睛發愣的話：“小二，結賬！”

    沐黑影從懷裏掏出六文錢，五枚給了小二，剩下一枚放在桌上，手指抵著一路推到李清麵前，他並不理會一臉發懵的李清，低沉道：“二隻暗鼠留給你吧，等我這一趟嵐林域走完，會竭盡一切替你想辦法解決你的問題。”

    李清看著那枚再普通至極的銅幣，卻是怔怔發愣。

    沐黑影腳步不停，一路往前而去，走出茶攤的時候，抬頭看了看高掛的烈日，喃喃自語：“又多了一個必須得活下去的理由。”

    茶攤內的李清拿起那枚銅錢，久久無言。

    結賬這對於普通人來說在平常不過的事情，對於這惡洲的地下王者殺手來說，卻是聞所未聞，李清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對錢有如此深的執念，他和沐黑影相識於四年前的一場戰鬥，李清為了賺取賞金截殺這在帝國通緝令上有二千萬賞金的沐黑影，一天一夜的大戰和追殺之後，李清付出了血的代價方才擊潰了這家夥，他臉上那條蜈蚣般的刀疤便是龍刀留下的刀痕。

    李清至今還記得，當他把龍刀架在倒在地上咳血的沐黑影脖子上，後者問了句為什麽要殺他，李清說要拿他腦袋去換賞金。

    後來沐黑影顫巍巍的血手從懷裏掏出了一枚銅幣，也是他身上唯一的一枚，遞向李清：“我求求你，錢拿去，放我走，我還不能死在這裏。”

    李清到今天為止都沒想明白那一天自己是為什麽才會放了他，是因為那雙眼睛裏透出來的實在是太多了嗎？還是因為那讓他那認真的不能再認真的語氣和異樣的渴望。

    反正最後李清還是放了他，取走了那枚銅幣。

    這才有了時隔六月的那一場震動半個無法地帶的一線天虎嘯穀圍殺，聲名鵲起的龍刀被三大惡首之一的妖惡親自圍殺，最後必死關頭，那杆名列無法地帶兵器譜第六的妖槍即將穿透他胸膛的時候，一個人影突如其來的擋在了他前麵。

    逃脫之際，李清抱著渾身是血氣若遊絲的沐黑影，問了一句：“為什麽？”

    他記得清清楚楚沐黑影說的任何一個字。

    “救你一命，扯平了，把銅幣還我！”

    常人很難想象，這做一筆單子就是十萬銀子起步的殺手沐黑影，對錢的吝嗇到了何種地步。

    李清和他相處了四年，這四年來，他從沒有一次見過這家夥從口袋裏拿出過一個銅幣，一次也沒有。

    他對於錢，有一種病態的渴望。

    他把錢看得比什麽都重。

    直到想通了這一點，李清才第一次醒悟，也第一次震動。

    這個瘋子沒開玩笑，也沒其他意思，給李清的那一枚銅幣，確確實實是想買自己的命，因為在他自己眼裏，自己這條命隻能值上這一個銅幣了。

    所以在此刻見到沐黑影竟然會結賬，李清才會如此失態。

    “沐黑影……”

    李清望著沐黑影越走越遠的背影，不自覺的攥緊了手上的銅幣：“你這一趟嵐林域，究竟要去做什麽？”

    ……

    半個時辰後。

    李清進入了城內，街道小巷和五年前的記憶並無太大差別，李清壓了壓帽簷，走進旁邊的小道，待到陰暗角落處，打了個響指，有二個黑影鬼魅般浮現在李清身後。

    這種悄無聲息的隱匿之術極其罕見，即使以沐黑影的地位這一趟也隻帶出了二人，他們有一個統一的名字，暗鼠。

    “畫皮給我，準備一個假的身份，再幫我辦一個塵道學院的插班生資料，和我妹妹她們同個班。“

    李清交代道。

    “是，大人。”

    一人從懷中拿出一個紫木盒子，二隻暗鼠拱手領命，即刻消失。

    李清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張栩栩如生的薄皮，將其貼在臉上之後，李清這張原本還算清秀的臉龐變得普通至極，屬於放入人海中毫不起眼的那種。

    “還有三年……”

    李清深吸一口氣，他伸出手臂，將袖子擼起，從手腕開始一直到衣服遮蓋的地方，全是一條條漆黑的黑色紋路，如同幹涸的河床龜裂，極其刺眼猙獰，手指輕撫，可以感覺到這些紋路的細微凸起。

    就像一隻魔鬼之臂。

    這些是血管，而造成這些血管異變的，是那全身上下，無處不在，至烈至邪的恐怖毒藥。

    千百種不同的毒藥存於李清體內，混合成了這令人頭皮發麻的可怕劇毒。

    李清至今未死，是個奇跡。

    而他丹田內，那二顆滴溜溜旋轉著的，一黑一白二顆靈核，更是修煉曆史上的奇跡。

    隻是這等奇跡的代價是一輩子。

    李清放下袖子，凝望記憶中的李家方向，他的視線似乎穿透了層層圍牆，穿過了時間，回到了五年前記憶中的那個後院，院中有個清臒老人躺在太師椅上悠然自得，有個紫發稚童負手蹦跳，有個白衣女孩輕彈古箏，坐在亭子上方的黑衣男孩則是笑嗬嗬的看著院中三人，意氣風發。

    “五年噩夢，我來背負即可，我隻想在最後的時間內，再多看看你們，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李清一步步走向小巷之外，每走一步，他嘴角的弧度便上揚一分，等到了小巷口，暴露在陽光之下時，他臉上綻放的已經是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沒有負擔，沒有後顧，自信而桀驁，有著一種特別的渲染力，一如五年前那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已死之人，勿掛勿念，你們安好，便是晴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