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幹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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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爆。”
空閑的右手伸到中年男子的身前,直到觸碰到他的胸膛男人都沒有反應。
在男人繃得僵硬的胸口,傑羅用沾血的手指畫下咒印。
和曾經畫下的千百遍沒有區別,火花從指尖迸發,強烈的氣流將微胖的男子倒推出去,板箱碎裂的木屑淹沒視野。
——又被騙了。
傑羅是經曆過的,剛開始以“朋友”的姿態引誘,然後用“幫忙”的名義被要求做許多事,隨著要求的內容越加過分,強硬的主從關係也愈加明顯。
這樣的情況,出了學院和訓練營也是一樣嗎?
能想到的理由有很多,傑羅卻有著這樣的直覺——那個男人,純粹是出於好玩,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專程安排了這樣的戲碼。就連身上的皮甲也是——傑羅感覺自己如被剝得精光的小醜,扔在舞台中央供觀眾嘲笑。
卡羅爾就在附近吧,躲在暗處偷偷摸摸的看著自己的表演,先前那樣的興高采烈也一定被他看見了,看到自己那麽簡單的上鉤了他一定很開心吧。
不止卡羅爾,說不定其他人也在,阿爾薇拉,內厄姆,大概連優利卡小姐也是說什麽要保密,自己居然天真的相信了他這些人和之前那些人並沒有區別。
紛飛的煙塵中,中年男人顫抖著站了起來,雜亂的貨品從破碎的板箱中滑落,幾個圓滾滾的蘋果滾落在兩人中間。
傑羅握了握流血不止的左手,隨著衝擊被拔出的短劍在手掌留下更深的傷痕——令人奇怪的是,即便已經深可見骨,一種想要宣泄而出的衝動卻令它更加有力。
傑羅慢慢從挎著的繩子上解下柴刀和盾牌,在大叔的注視下,蹲下身,用自己的血在上麵書寫咒印。
——不是因為別人,是自己的原因吧,自己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會受到同樣的對待。
“你、在做、什麽?”
畏畏縮縮的聲音將對方的恐懼表露得一覽無餘,傑羅聳了聳肩。
“刻寫咒印,畢竟接下來要用它們來戰鬥了,”傑羅抬起頭,“難道你沒見過魔法師的戰鬥?”
“魔法師你該不會也是”在傑羅的注視下,微胖男子凸起的喉頭艱難的運動了一下,仿佛唾液的吞咽都令他倍感難受,“死靈法師”
這家夥是不是對“溫泉之友”的魔法師存在誤解啊?傑羅搖了搖頭,將細繩纏繞上手中的傷口,站起身。
腹部的劍傷滲出更多鮮血。
“我隻是一個還沒畢業的魔法訓練兵,”傑羅擺出訓練時的架勢,用虛弱的聲音說,“雖說是表演,我可是頭一次和真人戰鬥,如果你不亂動的話,我大概不會殺死你。”
“別開玩笑了!那盾牌上黃色的東西是什麽,那刀刃上藍色的是什麽,你不會殺我,騙誰呢?”
預料之外的展開讓男子重新找回些理智,但他眼中的恐懼並未有一分減弱。
“我想,你是可以離開的,”傑羅接下來說的話,令對方眼睛明亮幾分,“如果我猜的沒錯,他們既然讓我來這裏,就表示殺不殺你都無關緊要,重點是想看我會怎麽做。”
“你你會怎麽做?”
“黃色的是‘厚土庇護’,藍色的是‘流水之刃’,”傑羅看著手中的劍盾,細微的呼出口氣,“這是我現在能使用的2階魔法,我的身體也頂多能撐3分鍾,也就是說,你能不能離開,就看這三分鍾。”
“這算什麽?挑釁嗎?”
聽到對方大起來的嗓音,傑羅苦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希望能快點,我在趕時間。”
對方沉默了,細小的眼睛中閃爍著陰冷的光。
“這倒不用你說。”
男子的右手悄悄鬆開劍柄,摸向自己懷中,被燒灼的便服下似乎有著長條狀的隆起,還沒等傑羅看清,對方已經抽出物體指向了傑羅。
“嘭——”
沉悶的響聲在倉庫回蕩,感到手臂一麻,巨大的衝擊似乎震散了全身的骨頭。肩頭一陣刺痛。
隨著硝煙散去,傑羅才看到男人獰笑的臉和手中握著的短小火銃,漆黑的槍管冒著餘煙正對著自己。
手中的盾牌少了一半,仍沒擋住子彈的餘勢,血肉模糊的左肩除了痛覺別無他感。
“看來你的魔法也沒什麽嘛?下一發打哪兒呢?要不直接打腦袋吧,等3分鍾太麻煩了,現在1分鍾就能解決。”
“不會有下一發了,”盡管身體各處都猶如烈火灼燒般疼痛,傑羅的頭腦卻異常清晰。大概是這幾天不斷在鬼門關來來回回的緣故,越到這種時刻自己反而越是平靜——想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傑羅動了。
左手已完全使不上力,傑羅壓低身子向男子衝去,右手的柴刀上流淌的藍色在顛簸中蕩起圈圈漣漪。
不會給對方裝填火藥的時間,拉到近身戰自己才有取勝的機會——然而下一秒,同樣的聲音再次出現。
“嘭——”
腿部一疼,如結實撞在鋼鐵上,身子不受控製的向側麵傾倒,最後摔在地麵。
直到這時,傑羅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麽。
“你以為我隻有一把火槍嗎?抱歉,我從來都喜歡藏上一手。”
中年男子微胖的身體上下顛顫著,如憋得太久已經幹啞的笑堵在了喉嚨,他抽搐般吸了幾口氣,終於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我終於,終於打敗了這些屍塊你們再也沒法嚇到我了,肮髒惡心的肉塊,你們就留在這個鄉下地方腐爛吧!”
笑過之後,他像是才反應過來。
“哦,對了對了,這還隻是把腿打斷了,還沒殺掉,這可不行,要確確實實殺掉才行,是啊,不然拿不到賞金啊。”
他恍然大悟般拍手跺腳,然後向傑羅看去。
左腿中彈,彈丸打碎了骨頭,單憑半個身體站立已是不可能。
除了傷口的熱度,身體的其他地方正在變得冰冷,因為出血和疼痛,就連意識也快無法維持。
——不知道認輸或者求饒有用沒,告訴他自己也受害者求他放自己一馬。
傑羅笑了笑,這樣的想法之前的確有過,但已經被放棄了,就算是現在這樣的身體,身體中還有著某種衝動——想要戰鬥,戰鬥,然後取勝,最終存活下來。
——畢竟,這幾天死的次數也太多了點。
傑羅抬起了頭。
微胖男人被嚇了一跳,嘟喃著嘴,然後扔掉短劍後退了幾步。
“還、還沒有死心嗎好吧,我就放棄一刀刀刺死你的想法,用火槍給你個痛快吧。”
他從懷裏掏出藥包,然後一點點倒進火槍筒中,隨著顫抖的動作,藥粉灑得到處都是。
“該死的,”他暗罵一聲後,重新拿出一包。
看來是最後一擊了,傑羅感受著體內的魔力,隨著血液流失了一大半,殘存的量還能支持幾個法術,但是——需要接觸才有效果的低階法術,如何能影響到數米之外的敵人?
“終於弄好了,這個難用的東西,如果毒藥有用也用不上它們了。”
男人裝好槍藥後,剛抬起頭,一把柴刀旋轉著飛了過來,他如被嚇得翻過身的老鼠般的向後仰去。
柴刀掠過他頭頂飛去,失去平衡的身子跌坐在地,平息了一身冷汗後,男子向傑羅看去。
“嚇我一跳,可惜準頭不行。”
在男子譏諷的視線中,傑羅輕輕吐出幾個字。
“氣流迸發。”
男子聽到“嘭”的一聲,比火銃聲音略低一些的聲響從身後傳來。他回過頭,比剛才更快的,帶著尖銳的破空聲,柴刀倒懸著飛了回來,他急忙抱住頭縮成一團,匍匐在地。
“哐”帶有餘韻的聲音在頭皮前方晃動,他小心翼翼的抬起手,從指縫間向上看去,明亮的刀身直插進地板,如示威般來回晃動。在他餘光中,幾個圓滾滾的物體朝他滾了過來。
那是蘋果?
“炎爆。”
傑羅的每一個字都似乎是他最後的氣息,隨著他的話音,連續的幾簇火焰一竄而起,昏暗的倉庫瞬間明亮起來。
淒慘的叫聲從男子口中傳出,一團火焰剛好落在地上的火藥粉上,順著藥粉殘留的痕跡,火焰一瞬爬上了他的身體。
他手腳並用的撲著火,在灼燒的痛苦下滿地打滾。待到火焰撲滅時,燒焦的衣物已經和血肉糊在一塊。
劇烈的疼痛讓他腦中持續的感到暈眩,而在他模糊的視野中,傑羅正握著本該是他的火銃正對著他。
什麽時候掉的——這樣的問題已沒有了意義。拖曳的血跡顯示出對方是如何吃力的爬到槍邊。
他無法思考,也沒有動作,一切翻轉得太快,先前那個用槍指著對方的人現在隻能狼狽的被人用槍指著。
他閉上眼等待最後一刻的降臨。
然而,那一聲在腦中回蕩許久,代表著終結的槍響,卻遲遲沒有來臨。
他睜開眼,看見黑發的年輕男子正坐在地上,用眼睛看向火槍槍口,發現他的視線後,男子尷尬的擠出笑容。
“話說,這東西怎麽用的?”
沉默並沒持續太久,中年男子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向渾身是血的青年,一拳一拳揍在對方的身上。
沒有哀嚎,皮肉遭受重擊的聲音成了倉庫唯一的旋律。
打累後,中年男子坐到一邊,手裏把玩著搶回來的火槍。
“你到底是什麽人?溫泉之友不會有這麽弱的成員。”
傑羅動了動嘴,被自己的血嗆了一口,他難受的眯起眼睛,這已經是他身上唯二能動的。
“傑羅·巴德裏克,和你一樣隻是‘溫泉之友’的受害者”他想要做出微笑的表情,扯動臉上的傷口再次疼得他齜牙咧嘴,“你快點走吧,說不定他們就要來了。”
看著他,中年男子眼神複雜的搖了搖頭。
“你有著成為優秀殺手的潛質,如果是以前,我也許會帶你一起走。”男人說話間,“叮叮鈴鈴”的聲響從倉庫角落的樓梯響起,“但是那群人實在太危險,我不想冒風險。”
他將槍口對上傑羅,後者默默的閉上了眼睛。
“寒夜的渡鴉已經駛到,請問有幾名乘客?”
幽幽的聲音在陰暗中響起,男子聽到後向傑羅繼續說道
“來接我的人到了,那麽,永別了。”
浪潮來回拍打著倉庫的底部,有節奏的聲音反而令倉庫的內部顯得平靜無比。
誰也不會想到即將有個生命會在此消逝。
在即將開槍的前一刻,中年男子看見黑發青年嘴邊詭異的笑容,他蠕動的嘴唇無聲的動著。
他將對方嘴唇的動作在腦中模擬,發現對方竟說著和自己同樣的話語。
身體從雙腿上滑落,抬起的手在視線中如葉子脫離樹枝般墜落。
他偏過頭,一個從噩夢中走出的魔鬼出現在他眼前。
“這位先生,請帶好您的行禮,您所預定的航程即將開始,”褐發男子恭敬的彎下身子,行禮後抬起的臉上掛著謙遜的笑容,“隻是目的地有所變更,鄙人卡羅爾·布雷德將帶您前往‘溫泉之友’的藏身處,先生您也如願以償了吧?”
對方的聲音傳回耳朵已經是他最後的意識。
“好了,來取貨吧~”
卡羅爾將柴刀遞到傑羅麵前。
“你覺得我還拿得起嗎?”
“不是給你包紮過嗎?卡羅爾大哥的手法可是一流。”
“你那是包裹屍布的手法吧”傑羅沒好氣的說道。
“但是,我真沒想到啊,”卡羅爾感慨的說道,“我設想過許多可能,最後你都死了,”他笑了笑,“還有一半是被我殺的。”
“所以我是選對了?”
“其實也沒什麽對不對的~”卡羅爾半眯起眼,意味深長的盯著他,“我隻是覺得你很有趣才帶你出來的。”
“到底哪裏有趣了啊”傑羅無力的說,“我這樣的人哪裏都找得到吧?”
“那可不一定,”卡羅爾狹長的眼中冒著異樣的光,“在風暴之眼,你沒有一點逃離的想法,這並非演技,”他目光如劍的盯著傑羅,“能告訴我你的理由嗎?”
望向卡羅爾的背後,傑羅看向了在地上隻剩軀幹,如上岸的魚般隻會張嘴呼吸的微胖男人。
他歎了口氣。
“我大概是死過的吧。”
他回顧了自己的說法後,又笑了起來。
“不,大概,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存在’過。
“在輸光了金幣後,我沒有想過任何賺錢的方法。也許隻是覺得,失去了生活的基本,我也許就能死掉了。”
他又幹笑了兩下。
“卡羅爾先生估計不知道我在說什麽吧,就當我的自言自語吧。”
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胸口和腹部被牽連的疼痛反而令他有種真實活著的充實感。
“我其實並不存在,隻有別人有所期待時,才會產生出一個狹窄的空洞,我會鑽到那個空洞裏住上。如果隻是這樣,也許我也能感受到什麽是活著。但那樣的空洞都太冷太小,我便有了。
“想要大一點的地方,想要有人能在我的身上期待一些新的東西。”
卡羅爾安靜的聽著,全然不顧傑羅的回答是否和他的問題有關。
“其實,並不平靜”
體驗過死亡的感覺,反而會對生有新的認識。
死亡並不平靜,在黑色的迷霧中,他一直思考著,自己如果重來一次,能否還有另外的活法。
這樣的思考反而令他變得痛苦,他更加無法確定自己的存在,過去能體會到的悲傷如果變成了局外人的旁觀,他就更加一無所有。
——真是悲哀。
懷著這樣的心情,他重生了。
盡管一切的發展已超過了他的掌控。
但是——
“我想加入你們。”
他聽見輕輕的譏笑聲,然後繼續說道。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吧,強大的人驅使弱小的人,力量服從更強的力量。力量是獲得認同的方式,而得到力量的同時,我可能也不用再死了。”
“你在我們這裏什麽也得不到。”
卡羅爾毫不客氣的說道。
“不,我已經得到了。”
他睜開眼,臉上浮現出滿足的微笑。
“我不想死,這是我現在生存的意義,而這也是我的力量。”
“這樣的意義又算得上什麽力量,少年?”卡羅爾將眼睛眯成縫,銳利的光芒如利器般在其中閃爍,“我現在就可以讓你的意義消失,那個男人就是你的範本。”
“你不會的,”傑羅的微笑不變,“沒有理由的殺人不符合你的藝術。”
“哈哈哈哈,還真敢說啊~”頭一次,卡羅爾露出和他謙遜作風不同的大笑,“我釋放的殺氣可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這樣看來,你所謂的力量讓你成長了不少嘛。”
傑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所以,我通過考驗了?”傑羅掙紮著想坐起身,發現還是用不上力,隻能繼續靠在牆邊。
“沒有考驗什麽的,”卡羅爾再次重申,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傑羅,“你是憑自己意願選擇的戰鬥,這我知道了,但你就沒為此而感到氣憤?”
傑羅搖了搖頭。
“如果我說我習慣了,卡羅爾先生會相信嗎?”他的語氣中夾著自嘲,“比起生氣更重要的是做出明智的選擇,難道被狗咬了卡羅爾先生一口,卡羅爾先生會咬回來嗎?”
“這個說法,果然還是生氣了吧,”卡羅爾笑著拍了拍他肩膀,“現在的你比之前有趣多了,這才你真正的模樣嗎?”
“誰知道呢”
“好吧,不管原因如何,接下來,我想跟那個真正的傑羅小弟對話,”表情從卡羅爾的臉上消失——雖然他依舊溫和的笑著,但沒有任何人會把這麵具般的表情當作笑容,“不會使用火槍是說謊吧,傑羅小弟,你從一開始就不想殺他。
“你一開始的警告,那是實話。
“你的攻擊隻是做作樣子,不管表現得如何激烈,我從你這裏感覺不到一絲殺氣。
“所以,”他拉著傑羅的手,握上柴刀的握把,“現在是真正的考驗。”
待他鬆開手後,沒有一絲猶豫的,柴刀滾落在地,隨著清脆的聲響,卡羅爾的嘴角呈現出深刻的弧度。
傑羅長長的歎了口氣
“所以說了,我真的拿不動這東西”
然後下一秒,在卡羅爾略帶詫異的目光中,黑色的弧光在黑發青年的指尖躍動。
如被腐肉吸引的獵犬,黑色弧光掙脫傑羅的指尖紮進了不遠處的殺手介紹人的身體。
不一會兒,中年男人微胖的身體鼓脹起來,隨即如被撐破的青蛙炸裂開來。
“那是什麽?”
卡羅爾眼中帶著狂熱的問道。
“我也不知道,頭一次,”隨著最後的魔力流失,傑羅的意識逐漸遁入黑暗,“試著感受大師所說的,純淨魔力”
臉上沾著點點血肉,卡羅爾微微閉上眼睛,像是在品味這一刻的餘韻。
“藝術啊,真是藝術。”
隨後,他才看到傑羅已逐漸閉闔的雙眼。換上那時在陽光下的溫暖笑容,卡羅爾輕聲說道
“第一次跑腿,幹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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