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一直沒有散嗎？”

    再次回到甲板時，海麵彌漫的霧氣更濃了。

    相比之前，凱西號又航行了不少海裏，白霧卻始終陰魂不散的緊緊追隨。

    “是因為翼海鯊的屍體一直跟著我們吧。”

    不知為何，老船長看起來比之前悠閑了不少，還有心情去擺弄一些爬上船舷的異獸屍體。

    從老船長之前的話，傑羅大概知道了這個“天災”的能力。

    ——操縱屍體，控製海中魚類和異獸的屍體。

    從觀測的結果來看，能操控的數量是個令人恐懼的數字，但弱點也很明顯——這些仿佛憑本能行動的死屍，在脫離海水幾分鍾後又會變回原本的屍體。

    隔著霧氣，傑羅等人並不能看清海麵屍體的躍動，隻有擊打水麵的聲音一直響個不停。

    既然章魚異獸的能力範圍僅限於海中，現階段對凱西號並沒有太大威脅。但傑羅並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放鬆下來，如幻覺般，他總感覺深藏深海的獨眼異獸始終用腥紅的巨大眼球注視著他們，那隻眼中充滿了仇恨。

    “砰——”

    低沉的悶響夾雜著刺耳的“吱呀”聲刺激著眾人的耳膜，船體沉重的一震，開始向右傾斜。

    “怎麽了？”

    傑羅抓著手邊的桅杆，向翹起的左舷跳去。

    “這次又是什麽？”

    他焦急的問向抓著船舷勉強維持身形的船長。

    船長眯起眼睛向海中眺望，傑羅順著他的眼光望去。

    一截灰白的尾骨拍打海麵，激起黝黑的巨浪，沒等他們回過神，第二輪撞擊又開始了。

    “砰——”

    船身激起了一陣昏黃的光幕，這是“厚土庇護”的效果，然而光幕在撞擊下明顯暗淡了許多。

    在撞擊的間隙，所有聲音一齊消逝，隻有令人不安的破裂聲像是要崩斷眾人的神經般接連響起。

    “這又是什麽異獸？”

    傑羅的聲音不禁有了些焦躁，他看向本尼特，老船長的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

    “不是異獸，是鯨魚的骸骨”

    傑羅翻過船舷，碩大無朋的骨架如破冰船般破開了魚群籠罩的海麵，在不遠的地方徘徊蓄力。

    “不管是什麽，不能讓它來第三下了。”

    感受到背後的注視，傑羅回過頭看向銀白的少女。

    “優利卡，你的力量，我收到了，這一次，請相信我！”

    少女紫色的眼睛和他的目光相交了一瞬，這一瞬的相交卻仿佛過了許久，然後，在傑羅的視線中，少女點了點頭。

    從少女的目光中，傑羅看到了許多決意，為了守護這些決意，傑羅不允許自己失敗。

    “撲通”，細小的落水聲，傑羅再次跳入水中。

    “是亡靈魔法嗎，貪靈？”

    冰冷的海水吞沒全身，下落的身子慢慢被浮力托起，傑羅睜開眼，魚群異獸慘白的眼珠齊齊的盯住了他。

    “如果是的話，那正好是我擅長的。”

    貪靈的聲音讓傑羅不是很放心。

    “千萬告訴我還有其他可能，而且，”魚群尾骨的拍擊仿佛令海水流向都為之改變，盯著傑羅的屍骸如被箭靶吸引的箭般向他射來，“請務必快一點。”

    傑羅抬起長劍，將體內因和優利卡接觸而淨化的魔力釋放而出。

    ——像“貓”一樣嗎？

    看著撲來的魚群，傑羅想起了貪靈的評價。

    ——那就去捕食你最愛的食物吧。

    魔力在劍尖凝聚，這已經是傑羅能做到的最大距離，接著，就如頭一次離開母親的幼獸，透明的魔力試探著向海水伸出細小的觸須。

    接受到魔素的牽引，觸須變得越發大膽，很快便露出了捕食者的真麵目——迎著魚群衝來的方向飛射而出。

    “果不其然，”如氣泡般拉長的魔力細線和魚群撞擊到一起時，貪靈的聲音在傑羅腦中響起，“不管經曆了怎樣的變化，魔法的本質還是一樣。”

    “直接說結果。”

    傑羅催促道，他視線的角落，龐大的骨架緩緩遊動過來。

    “是亡靈魔法。”

    傑羅終於鬆了口氣。

    “那麽，拜托了！”

    海麵上，凱西號的晃動停止了，優利卡站在船舷邊，從抓緊船舷的手便能看出她心中的不安。

    傑羅跳入海中已經過了好些時間，海麵上的沸騰消散了，魚群組成的屍骸荒漠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巨大的鯨魚骨架也不見蹤影。

    然而傑羅始終沒有出現。

    就算能夠使用氣係魔法不需要浮上海麵換氣，但傑羅消失的時間也太久了些。

    優利卡想要跳入水中，卻又想起對方離船時傳遞而來的眼神。

    他想要優利卡的許可，想要優利卡的信任，他的確想要出風頭，但不是在金發大小姐麵前，而是在優利卡的麵前。更重要的是——他在乎優利卡的安危。

    “明明隻是個傑羅”

    優利卡小聲的呢噥道。

    霧氣還沒飄散，這片異常的空間內，就連海風也無法到達。

    停滯的空氣令優利卡感到沉悶，之前船艙內的情景如夢中的記憶，反複在她的腦海播放，她始終無法確認它的真實。

    ——為什麽會在那種情況說出那樣的話？自己原來是那麽任性的人嗎？

    明知道會讓團長困擾，明明隻是在為自己的過錯開脫，她仍隻顧宣泄自己的情緒，用來博得對方的同情。

    ——自己真是狡猾

    從昨晚開始就變得奇怪的心情，因為被團長再次觸碰而快要掙脫控製的心情，被自己一股腦的傾瀉而出。團長為難的樣子現在還清晰的浮現在她的腦中，但最後他還是回應了自己——明明那都是些不講理的要求，明明都是自己的任性。

    這樣的傑羅和她最開始在洞穴中見到的傑羅是同一人嗎？

    不變的是自己吧。

    因為和傑羅的接觸，自己在一點點的改變，這樣的變化剛開始讓她不安又困擾，現在她卻有些慶幸。

    原本慌亂的心因為他的觸碰安定了下來，其中似乎還有什麽東西在悄然發芽，因為這個稚嫩的萌芽，世界仿佛變得多姿多彩。

    但是相對的，這多彩的世界更無法離開傑羅的存在。

    本以為有了他的保證，有了他安慰的眼神，心情能安穩一些，然而一時間的不見，望著對方消失的深海，優利卡卻仿佛遭受了比之前更甚的痛苦。

    她不想讓自己擔心他，各種不好的設想卻換來一陣又一陣內心的絞痛，迷霧下的波浪仿佛一層蓋過一層的掩埋她不願知曉的結果，在這一刻，她隻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些。

    “明明隻是個傑羅”

    輕輕的，優利卡感到迎麵撫來一陣清涼，發絲在耳邊撩動，她低聲的輕語被緩緩吹散。

    起風了。

    白霧如女子身著的薄紗，被微風的輕撫撥開，陽光的溫度穿透進來，灑在凱西號棕色的甲板上。

    如浸濕紙麵的濃墨，藍色的液體在海麵暈開。隨著藍色的增加，黑色的粘液被逐漸驅趕，大海中蕩漾起天藍色的波浪，仿佛倒映著從濃霧中展露的藍天。

    “他做到了。”

    老船長混著煙圈吐出的話語令優利卡的心終於平靜下來。

    他做到了

    ——就和向自己保證的一樣。

    到目前為止，還算不錯。

    海洋中下著屍骸的雨，隻剩骨架的巨鯨纏住了章魚異獸。

    異獸用怨恨的獨眼盯著傑羅，無數觸手拍打著巨鯨，試圖從巨鯨的咬合中抽出身體。

    藍血如染料般，隨著異獸的動作浸染了周圍的海水。

    在屍骸之雨中，異獸的掙紮仿若瀕死之人的哀嚎，任由它如何拍打巨鯨的骨架，它的身體仍無法脫離分毫。

    ——鯨類不正是以巨大章魚為食嗎？要怪就怪召喚出巨鯨屍骸的自己吧。

    勝負似乎已經沒有懸念，隻要傑羅繼續控製巨鯨骨架，異獸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但控製巨鯨所消耗的魔力並不少。被傑羅釋放的魔力如瘟疫般在魚群屍骸中擴散，吸收了附加在屍骸的亡靈魔法，而控製巨鯨的魔法在被吸收後，立馬被貪靈轉化，篡奪了控製權。

    異獸驚恐的發現自己失去了所有屍骸的控製，還沒回過神時，便被傑羅操控的巨鯨咬住了身體。

    沒有太多花招，接下來就是單純的角力——究竟是章魚異獸的血先流盡，還是傑羅的魔力先耗盡。

    傑羅吸收來的魔力比起魔力，更像是怨念的集合體，冰冷、孤寂，充滿了濃烈的恨意，和迪妮莎戒指的魔力一樣，都是傑羅未曾接觸過的魔力。

    ——這就是亡靈魔法嗎？

    大師曾教給他簡單的亡靈魔法用作練習，但他從“黑霧”中完全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覺。

    “黑霧”的魔力，更像是一團粘稠、令人厭惡的液體，而如今他體驗到的，卻是幹燥、無窮無盡的荒漠。

    這是生的禁地，存在於這無盡世界的，隻有淩冽的風和黑色沙粒。

    甚至在他接過巨鯨的控製權時，悠長而悲傷的哀鳴若有似無的響徹了他的意識之海。

    那是渴望解脫的鳴叫，或許這是死者唯一的訴求。

    “集中精力，你的魔力開始渾濁了。”

    貪靈的聲音將傑羅拉回了現實。

    吸收來的魔力儲量很多，巨鯨的控製仍能堅持，但若是和貪靈的意識鏈接斷開，傑羅不確定自己能否單獨維持這亡靈魔法。

    “貪靈，我現在能做什麽？”

    他知道不能再拖了。

    “難不成你想用長劍和異獸肉搏？穩住心神，維持住魔力輸出。如果你真有空閑，我勸你想想那幾個你傾心的人類女孩，哪怕你的魔力純淨一點對現在都有幫助。”

    貪靈的話讓傑羅有些無語。

    “我沒想到你也會開玩笑，還是在這種時候而且我怎麽會有幾個傾心的女孩，別把我和那些朝三暮四的花花公子混為一談。”

    “是我選錯了話題，你的魔力又渾濁了，”貪靈的聲音顯出了幾分疲憊，“至於我的提議，還是一樣。‘斷罪之痕’就在你右邊的內襯，而人類少女不會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傑羅沉默了。

    海水的流動被突然攪亂，章魚異獸全身縮成一團再猛的彈開，巨大觸手如攻城錘一般撞擊在巨鯨的頭部。

    灰白的碎骨向著深海飄落，巨鯨的咬合鬆懈了幾分，趁著這一瞬的空隙，章魚異獸將身體抽出少許。

    下一刻，異獸再次將所有觸手蜷曲。

    “選擇，交給你了。”

    伴隨著海水的震動，無數觸手再次撞在巨鯨頭骨，貪靈的聲音也在此時消失。

    巨鯨尾鰭的遊動停止了，它空洞的眼眶中仿佛透露著疑惑。

    傑羅歎了口氣，呼出的氣泡順著為他提供空氣的“氣流迸發”一同上浮，再在漆黑的海水中消失。

    陽光重新灑進水中，墓地般的海洋又恢複了些許生氣。

    傑羅閉上了眼。

    ——選擇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無法回應重要的人的期待，無法遵守重要的人的約定，自己這卑微的生命又有何意義。

    陽光穿透海水落在他的臉上，感受到臉上輕柔的溫暖，愛麗莎、奧裏莉安、優利卡的身影從他眼前飄過。

    他自嘲的笑了笑。

    ——也許貪靈說的也沒錯。

    想想這些少女的確有用。

    接著，他切斷了思維，將意識沉入到無盡的荒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