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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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淡的光線為周遭的一切蒙上層捉摸不透的外衣,少女的聲音如低吟的歌聲,從看不真切的黑暗中徐徐傳來。
在這個夜裏,傑羅聽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這是關於一對姐妹的故事。兩姐妹出生於一個大貴族的家庭,她們的出生沒能得到任何人的祝福。周圍的人隻想隱藏她們的存在,甚至不惜將她們關在漆黑的地下室。
盡管如此,姐姐的天性就注定她無法被束縛。無論是再嚴密的看守,再如何精巧的機關,都無法困住姐姐,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有著長長金發的女孩在貴族府邸露麵的次數越來越多。
直到某一天,她們的父親公開承認了姐姐的存在,並像是補償一般的給了她最好的成長、學習環境。
但是和姐姐不同,妹妹還在繼續躲藏。即便在那棟巨大的貴族府邸中,所有兄弟姐妹們都曾毫無芥蒂的一同玩耍過,這個最小的妹妹依舊無法得到承認。
這就是妹妹的職責,她的使命就是作為一個隱藏的私生子過完一生。
姐姐從不認同任何使命,越是想要她安份,她越是喜歡反抗,越是遙不可及的東西,她越是想去爭取。
——因為這才有趣嘛。
比起劍,她更喜歡匕首。堂堂正正的正道不過是枯燥的隨波逐流,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要不擇手段的去奪取。
這才是作為自己的活著。
“所以,你想要公爵的位置?”
迪妮莎安靜的依偎在傑羅的肩旁,吐出的氣息有意無意的呼在傑羅的脖頸上。
“因為那些人根本不相信私生子能夠繼承爵位嘛~”
“但是還是有貴族支持你吧?”
迪妮莎輕笑著,溫熱的氣息弄得傑羅脖子癢癢的。
“我的大哥是個很隨性的人,對權力不感興趣,二哥是個瘋瘋癲癲的自戀狂,其實他們沒多少選擇。”
“那個自戀狂成了北境執掌的女婿後,估計他們更沒有選擇了。”
“這種事情王族不會允許的,”迪妮莎向傑羅的身體貼得更緊了些,“當然,我也不會。”
“所以才想出那些邪門歪道?”
“用普通的方法是無法達到我的目的的,我的行動必須快過其他人的應對,仇恨需要時間發酵,脅迫和獎賞卻能立馬見效可惜我還是慢了。我感覺,最近可能會有不一般的事情發生。”
“不用感覺了,不是已經發生了嗎?”
傑羅埋下頭,發現迪妮莎正看著他。
“不止南鎮,北境,羅裏安,基維爾,甚至教會和緋月帝國,都會被卷進來,這種事情才稱得上不一般。”
不愧是迪妮莎小姐,傑羅讚歎道
“能囊括整個大陸的眼界就是不一樣。”
“那當然,你以為我是誰呢~”
迪妮莎微微仰著臉說道,這幅自大的模樣傑羅還以為隻有嘉爾做得出。
“那麽”
傑羅放低了聲音,已深的夜也隨之安靜下來,車廂中兩人相互看著彼此。和剛才的故事一樣,眼前的少女也如夢似幻,不管離得多近也無法看得清楚。
“心係天下的迪妮莎小姐,最後想要到達的,是什麽地方?”
迪妮莎知道傑羅的目的,傑羅卻不知道她的,隻是公爵之位顯然無法滿足她。
從車廂窗縫漏進的月光中,迪妮莎微微勾起嘴角,扶著傑羅的肩膀,攀到他的耳邊
“今天表現得不錯,這是給你的獎勵。”
話音還未停歇,迪妮莎捉弄的向傑羅耳中吹了口氣。傑羅反射的縮了縮脖子。抓到這個時機,迪妮莎一把抱了上來。手從胸膛環抱過脖子,上半身壓在傑羅胸口,腿強硬的壓在傑羅腿上。
少女微微抬起頭,傑羅望見一雙仿佛被露水沾濕的紅眸。
“怎麽樣,疲勞消退了嗎?”
傑羅搖搖頭“有點喘不過氣。”
迪妮莎露出燦爛的笑容“還有呢?”
“魔力恢複得差不多了。”澄清的魔力就是這麽厲害。
“還有呢?”
“還有一些不太好說的東西。”
“果然是個無趣的人,”迪妮莎將頭埋在傑羅的肩膀上,“不過已經比最初的時候好多了,是已經適應了嗎?”
“總是同樣的招數沒有人會一直上當吧?”
“所以要用新招式啊”像是品嚐水果的果粒,迪妮莎一口含住了傑羅的耳垂。
意想不到的攻擊令傑羅嚇了一跳,僵直身體一動不動。
“這是隻告訴你的事情哦,”放開了柔軟的耳垂,迪妮莎在傑羅耳邊輕吐著氣息,“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也就是‘黑潮’讓你帶的話中提到的‘好女人’。”
“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但是傑羅能夠知道,”迪妮莎繼續說道,“她是我和愛麗莎的母親不一定是終點,但是我想要尋找的東西,隻有在找到了她才能知道。”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去,醒來的時候迪妮莎已經在看著他。
傑羅習慣性的拿出麵具想要戴上,被迪妮莎阻止了。
“應該隱藏的事情太多,換個身份更能混淆視聽。而且,現在我還是愛麗莎,而你,是我的守護騎士。”
清晨的氣溫還是一如既往的寒冷,但隻要過了今天,氣溫就會立馬回升。今天,也就是節日前的最後一天。
“昨晚還休息得好吧?不會不習慣吧?”
青年的劇團團長一早就來招呼兩人。
傑羅剛準備回答,迪妮莎就搶先一步
“多謝團長的招待。沒有不習慣,在篷車中睡覺是很新鮮的體驗,至於休息得怎麽樣”
迪妮莎牽起傑羅的手,在他還未反應過來前,踮起腳將唇印上他的側臉。
“好極了~”
迪妮莎精神的答道。
同樣被驚呆的枯葉團長和傑羅相互對望著,劇團團長比傭兵團團長更早恢複過來。豎起拇指,劇團團長用力的向著傑羅表示肯定的點頭。
這真的能混淆視聽嗎?傑羅渾身脫力的想到。
從圖恩族的營地離開後,傑羅和迪妮莎在一個路口分別。
沒有過多的話語,各自要繼續扮演各自的身份,而傑羅,則有著必須要去完成的委托。
心中還殘留著理不清的情愫,傑羅走到了一座獨棟的房屋前。
這是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情,也是隻有自己能做的事情。無法交給別人,隻能由自己去完成。
有這樣的情報,目標這個時候還需要在家裏整理節日用的資料。對方似乎是把所有工作都一手攬下,所以就算回到家也還在繼續辦公嗎?
按佐伊的話說,對方的確不是個稱職的領導者。
——這個時候,凱裏應該已經上學去了吧。
重新戴上麵具。看著打開的窗戶,傑羅輕歎了口氣。
換上黑色鬥篷,傑羅越過窗戶,輕巧的落到地板上。
雖然還是無法用魔力激活身體中的靈體,但魔力的複原至少讓他的行動恢複了靈敏。在和狼牙團長的對決中,因為魔力的混亂傑羅的魔力回路受到了相當的損傷。魔力回路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如今的傑羅連低階魔法的施展都會牽引出全身的痛楚。
即便如此,他還是用上了“風之輕盈”,確保落地時沒有發生任何聲響。
目標隻是個普通人,就算不適用魔法也能輕易擊殺。沒有再做過多的準備,傑羅來到了房屋中氣息所在的地點。
——這就是凱裏的父親,南鎮的鎮長?
從牆邊小心的探出頭,傑羅看著伏在桌前的中年男子。
幹瘦的身材,幹枯沒有光澤的頭發,戴著眼鏡的斯文長相卻因為深陷的眉頭和額頭的皺紋多了些不合歲數的蒼老。
比起效力於統治者的官員,更像是一個窮困潦倒的遊商,和傑羅聽說的一意孤行肆意妄為,隻顧自己利益不在乎民眾的鎮長大相徑庭。
——當然,外表什麽也無法說明。
沒再多做停留,傑羅從懷中摸出了火槍。
貪靈已經破爛不堪,莉莉也被留在莊園,唯獨隻有這兩把火槍一直陪著他。這個和魔法師的身份相差甚遠的武器,反倒是傑羅最後的倚靠。
風穿過走廊,搖晃了客廳敞開的窗戶,陽光被玻璃窗反射,照在傑羅明亮的槍管上。
中年的鎮長正好抬起頭,瞬間緊皺了眉。
“等等!”
聲音嚴厲而又果決。
傑羅將手搭在了扳機上。
“就算殺了我,也無法改變什麽。”
鎮長低下頭繼續看著桌上的圖紙。
“東街的重建我申請到公爵長子和瓦倫丁伯爵的支助,關於重建區域的劃分我也得到了威利男爵的許可,能夠更平等的分配到每個階層。”中年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當然我還有很多考慮不到的地方,你們的意見我都會聽取,所以”他抬起頭看向傑羅,“別殺我。”
這是在求饒嗎?傑羅沒在對方眼裏看到一絲恐懼。
雖然比不上真正的殺手,但傑羅也逐漸的已經熟悉殺戮。從麵前男子的氣息中,他能夠感到,對方並不是懼怕死亡,甚至,早已接受了它。
傑羅略感無趣的移開視線。眼前這個書房的配置單調得令人生厭,到處都是堆疊的紙張,沒有任何的裝飾,隻在書桌後方的櫃子上有個小巧的相框。
看到相框中的人,傑羅抿了抿嘴,問道
“那是凱裏的母親嗎?”
不知是因為他的聲音還是詢問的話語,中年鎮長驚愕的張開了嘴。
對方神色複雜的盯著他,傑羅不想讓這樣的時間繼續,用手微微撩開了鬥篷的邊角,從陰影中露出臉。
雖然隻有一瞬,但傑羅相信對方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如泄氣一般,中年鎮長垂下肩,靠在了椅背上。
“溫泉之友嗎”
發出了自嘲的輕笑後,鎮長搖搖頭,歎了口氣。
“的確是凱裏的母親,這是她年輕時候的畫像。用映射水晶畫的,和真人一模一樣。”
“很漂亮。”
“還很聰明,我們從一個學校畢業,我是第二名,她是第一名,”鎮長的嘴邊泛出懷念的笑,“大概她這輩子做過最笨的事情就是嫁給我吧。”
果然是這種感覺——就和曾經的佐伊一樣,傑羅努了努嘴,不抗拒死亡,卻也沒有對生的渴望。
——這樣,應該不能算真正活著。
“還有什麽遺言嗎?”
傑羅不打算在這裏浪費時間。
“我的死會讓南鎮變得更好嗎?”鎮長的眼神無比認真,不允許傑羅有絲毫閃躲。
“希望會吧,但我無法保證。”畢竟迪妮莎是那種性格的女人,“不過,我會向下一任統治者提這方麵的建議。”
“那就好。”
鎮長長長的出了口氣。
傑羅在手指上緩緩用力。
“最後答應我一件事,”鎮長像是下了什麽決定,突然抬起頭向著傑羅,“幫我照顧好凱裏。”
傑羅沒有說話。
“隻要有正確的指導,他會成為一個出色的人,”中年男子仿佛在一瞬間蒼老了許多,“我不是一個好的榜樣,更不是一個好的父親,所以,希望你”
對於老鎮長的話語,傑羅有種說不出的悲傷。他是一個將外人和自己人分得清清楚楚的人,這樣能讓他想到凱裏的事情無意間擾亂了他的注意,以至於一個男孩走到了客廳都沒能發現。
“父親?”
這是鎮長在那天之後再一次聽到凱裏的呼喚,同樣聽見的還有傑羅。
於是他扣動了食指的扳機。
隨著一聲巨大的悶響,傑羅衝破書房的窗戶,跳到屋外。經過鎮長的身邊時,傑羅留下了表明身份的紙條。
不需要確認對方的傷勢,子彈直接射入了右胸,那個部位擺弄了不少屍體的傑羅再清楚不過。他唯一在意的,隻有凱裏為何會在那個時間出現,以及他是否認出了自己。
快步走出獨棟建築的範圍,傑羅扯下身上的鬥篷,拋到路邊。
心中裝著無數思緒的他自然沒有注意到,與他擦肩而過的,一個為學長送去講義的小女孩。
該做的已經做完了,傑羅站在神殿的門口,望著高聳的塔樓。
昨夜在篷車內,迪妮莎說出了想要告訴他的話,他也在最後,向對方傳達了自己做出的決定。
就像大小姐從一開始就看出來的,他在去見她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貪靈已經破爛不堪,伯納戴特的魔法無法維持太久。在那個古怪中年的魔法失效前,他必須找到救回貪靈的方法。
這就是他做出的選擇,比起傭兵團,比起南鎮,比起降臨大陸的危機,他更緊要的是挽救賜予他力量的夥伴。
避開人們的視線,傑羅走進了神殿的停屍間。在這裏,他打開了布萊爾的卷軸。
天色逐漸陰沉,從停屍間出來後,銀白麵具已不在他的臉上,傑羅·巴德裏克恢複了剛到南鎮時候的模樣。
腰間插著的不再是“折紋之劍”,而是一根鑲嵌著藍色水晶的短杖。完全做回普通的魔法師後,傑羅向著某個危險的地下酒館走去。
守在路口,等到了該等的人。向優利卡輕輕點頭示意後,傑羅徑直走向了一頭耀眼金發的某國王子。
吸氣,沉腰,用足全身力氣,傑羅向著王子揮出了拳頭。對方很快進行了反擊。
阿爾薇拉拉著優利卡在一旁事不關己的旁觀,傑羅在沒有任何閃躲的情況下和王子一拳一拳的你來我往。
直到兩人被衛兵分開,王子抹著嘴角滲出的血跡,毫不在意的笑了笑
“即便再有禮貌的人也不會討厭這種交流。那麽,你滿意了嗎,團長先生?”
傑羅點了點頭。
“反正你這樣的蒼蠅也無法影響什麽,我沒什麽不滿意的。”
衛兵離開後,法蘭王子湊近傑羅說道“團長先生不滿意的地方,都通過你的拳頭告訴我了。除了嫉妒我的才華、地位和相貌,你還嫉妒我能天天陪在兩位女士身旁吧?”
“隨你怎麽說,”傑羅同樣壓低聲音說道,“還是說要再打一場?”
王子長長的歎了口氣“其實我們的矛盾完全沒有必要,”他豎起大拇指和小指,然後用另一隻手點在小指上,“你的目標,優利卡小姐,”接著有點在大拇指上,“我的,阿爾薇拉小姐。”
“明白了?”
傑羅怔怔的點點頭。
“明白了。”
不知道該說什麽,傑羅欲言又止半響,最後隻能無言的走向優利卡。
“明天你會收到一些東西,我送來的。”傑羅望著被阿爾薇拉藏在懷中的少女,咬了咬嘴唇,“當作道歉吧。”
再留下或許會更不舍得,傑羅低著頭,在收到回應前便轉身離開。
“要有一段時間不見了。再見了,我的女神。”
說著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話,傑羅趕去了另一個地方。
臨港的一個不起眼的倉庫,被叫做“陰影”的鮑勃先生生命最後的地方。
在那裏,傑羅有預定好的旅程。
鈴聲響起,雙劍劍士做作的從白霧中現身。
“寒夜的渡鴉已經駛到,請問有幾名乘客?”
“就一個。”傑羅不耐煩的答道。
“看來是位不好招待的客人,”卡羅爾側過身子,讓出身後的空間,“可惜頭等座已被人先占了。”
一個身著白色長裙的藍發少女安靜的站立著。
“我不介意擠一擠,”少女微笑的看著他,“如果是傑羅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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