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溫柔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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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陣輕風,布萊爾出現在飄飛的紗簾後。
正在梳理文件的迪妮莎被嚇了一跳。
“你們都喜歡從窗子進來嗎?”
“抱歉,迪妮莎小姐。我必須避開多餘的眼線。”
迪妮莎半搭下眼皮歎了口氣“一來就道歉。這種地方倒是扮演得挺像。”
輕薄的紗簾隨風覆在布萊爾的臉上,勾勒出的輪廓仿若人臉的模具。
“而且,天都黑了還擅闖淑女的閨房,你們做事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布萊爾想了想,的確覺得不妥,又想到弟弟拜托自己的事,心裏頓時被麻煩填滿。
——真不想和這種人打交道啊
“我有事想拜托你,迪妮莎小姐。”
扯開紗簾,布萊爾向著坐在書桌後的金發大小姐走去。沒有偏頭,餘光已將房間的布置盡收眼底。
“朧,在你這兒吧?”
“剛說完想拜托別人,就用上質問的語氣,這位先生是不懂拜托人的禮儀嗎?”
看到大小姐微微眯起的眼睛,布萊爾心裏一陣糾結。
“不用叫我先生,”布萊爾猶豫了片刻後,摘下麵具,“我是布萊爾·巴德裏克,我弟弟說過迪妮莎小姐是可以信賴的人,所以我才來這裏拜托你。”
“但是你本人並不信任我,是吧?”
“我想要信任你,迪妮莎小姐。所以我才將朧傳送到這裏。我相信你會做出明智的判斷。”
“明智的判斷嗎?”迪妮莎用手托著下巴,輕輕一笑,“你知道嗎,布萊爾先生?”
金發從肩膀上搭下,迪妮莎撐著書桌站了起來。
“和那家夥一起的時候,我總會忘掉他還有個大名鼎鼎的天才哥哥。本以為你們會是天差地別的兩兄弟,沒想到還有這麽多相似的地方。”
“不僅長相,”在明亮的魔法燈下,迪妮莎的眼中凝著散不開的光,“連這孤注一擲的本性也是如此。”
被如此奪目的視線盯著,布萊爾的思緒卻不可思議的飄到了別的地方。
——傑羅和麵前的這位大小姐,一定有著普通人無法理解的羈絆。
傑羅被她這樣的看著時,會在想什麽呢?布萊爾悄悄的揚起嘴角。
“我不知道傑羅是怎麽想的,但對我來說,沒有孤注一擲的說法。我所做的,必然是正確的。”
“嗯的確是兩兄弟~”
迪妮莎乖巧的笑了起來,明亮的笑容令布萊爾感覺眼前一晃。
——真不知道她是怎麽理解的。
不過,這樣毫無陰霾的笑容,或許就是弟弟信任的依據吧。
“那個孩子的話,已經被領走了哦~”
稍微停頓之後,迪妮莎這樣說道。
布萊爾想到過這樣的結果,但和迪妮莎實際接觸後,對方這樣的做法就令他有了些疑惑。
——麵前這位女子,不可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將朧傳送到這裏。
沒等他說話,迪妮莎就繼續說道“事情的經過我從朧的口中都問過了,興許你是想要保護她,但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布萊爾蹙起了眉“你說的經過,是包括朧被無視,被虐待的那些?”
“那是她自己選擇的歸宿,外人沒有權利評頭論足。”
自己選擇的?布萊爾想起塞西莉亞口中被視為玩物的少女,內心的不快迅速將耐心消磨殆盡。
“沒有人會在自己的意識下做出那樣的選擇,無論是誰都應該有更好的歸宿。”
“這隻是從你的常理出發,依據你所知的情況得出的結論。”迪妮莎快速的否定道,“不覺得太武斷了嗎?”
“這就是你的結論嗎?”布萊爾的聲音瞬時冷淡下來,如蒙上了一層寒冰,“朧隨時有被殺掉或受到侮辱的可能,就算是武斷,我也要帶她離開那些人。”
“放棄吧,你救不了她的。”迪妮莎直接作出結論,“你所做的都是自我滿足。”
房間一時陷入沉默,布萊爾憤憤的偏過頭。
“算了,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我決定了的事情就不會更改。”
說完後,布萊爾轉身回到來時的窗邊。
夜風正急,紗簾在風中不斷翻飛。
“這個時候那兩個小孩子應該把我的話帶到了。”搭在窗沿,布萊爾回頭看向迪妮莎,“傭兵團將在十日後展開對‘漆黑羽翼’的狩獵,這之前,我想知道迪妮莎小姐的態度。”
“不打算問了嗎?”
望著窗外的夜景,布萊爾嘲弄的一笑“本以為是傑羅所說的重要的人,一定會站在傭兵團一邊。現在看來,不止我想錯了,那家夥也想錯了吧。”
“團長先生一直笨笨的嘛。”
“或許是吧。”
“不過哥哥大人也差不多,”迪妮莎用揶揄的語氣評價道,“自以為是。”
布萊爾不打算作答。
“在離開前,我還有兩個建議。”
迪妮莎似乎又坐回到書桌旁,聲音變得平緩而缺乏情感。
“一,下次再來請走正門,我不喜歡團長先生以外的人進我房間。
“二,那孩子被傳送到我這兒後,你沒有立馬過來救她,這段時間,你在想什麽,請布萊爾先生仔細回味一下。
“最後,看在那家夥的份兒上,再附贈一點吧。”
迪妮莎帶著笑意的說道:
“雖然強硬的男孩子在某些時候也很有魅力,不過更多情況,追女孩子,請多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哦~”
將身子傳送到夜色包裹的高空中,用風係魔法減緩下落的速度。
富有力道的風仍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發絲和衣角都被疾風拉拽,布萊爾仰麵朝下俯視著整個南鎮。
【你沒有立馬過來救她,這段時間,你在想什麽?】
理由的話可以找很多,傷勢太重,魔力不足,必須和傭兵團的各位事先商量,白天也不方便行動但在這同時,自己心裏對那家夥是怎麽想的呢?
看不見她的時候,自己是否有因此鬆一口氣呢?
那不過是一個值得研究的特例,自己對她有的隻是好奇和同情。想要救她,隻是看不慣她所遭受的對待。
然而“看不慣”這種感情,隻要“看不到”,就會像離開材薪的火焰,在空氣中冷卻消退。
不愉快的情感消退後,留下的卻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沉浸在美味的模樣,麵無表情用手比劃出滑稽動作的模樣,從屋頂跌落發尾翻飛的模樣,在月光下伴著幽藍低聲吟唱的模樣。
和情感無關,這些與少女有關的片段就像凍結在時間裏,每每回首總能清晰看見。
【還是說,幻想破滅了?】
漆黑的湖麵在眼中不斷擴大,布萊爾閉上眼,重重的摔進水中。
冰冷的湖水淹沒了感知,滾滾氣泡滑過皮膚,耳中的轟隆聲遠傳越遠。
胸口感受的壓力增大,下落的勢頭卻在逐漸停止,布萊爾睜開了眼。
明亮月光在湖水中黯淡纖弱,流動的湖水就已遮掩大片,深黑的夜更黑了。
布萊爾張開了嘴,從嘴中浮出的氣泡中,月光被凝結成滴滴光點,光點中泛著幽藍的色彩。
“朧”
——你到底在想什麽?
少女吟唱著歌謠之時,望向遠方之時,眼中總盈滿了藏不住的哀傷。
——你看的方向,到底有什麽?
氣泡鑽出湖麵,湖水湧入嘴中,布萊爾重新閉上了眼。
決定的事情就不會變更,就算被說成強硬也無所謂。
因為可以從思考朧的事情所感受到的惋惜和悲哀中逃脫,那一瞬,自己的確是鬆了口氣,甚至下意識的拖延了領回朧的時間。
就像一時興起救了隻被遺棄的小貓,又因為收養這隻小貓要麵對諸多繁雜的問題,雖不至於後悔,仍不免神傷。
就算如此又如何?普通人或許就因此心生間隙,會把當時興起視作不得不承受的負擔,並忘記當初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對方救下。但布萊爾·巴德裏克不是普通人。和什麽責任或者一直以來相信的直覺無關,甚至和異常魔素什麽的、漆黑羽翼什麽的都沒關係,隻是想救就救了,多的之後再去想。就算這不是最好的做法,誰也不會從中獲益,就算這隻是自私的自我滿足,隻要決定了就一定會做下去。
——因為作為天才的自己所決定的必然是正確的。
關於朧的謎團,自己絕對會解開,在這之前的第一步,就是不管她願不願意,先將她綁到自己身邊。
——多謝你的建議,迪妮莎小姐。但是天才不需要對凡人的建議。
將魔力探入時空的縫隙,布萊爾的身影從湖水中消失。
整理完書信文件後,迪妮莎大大的撐了個懶腰。
紗簾輕蕩,潔白月光若隱若現的在窗台邊搖曳。手撐著下巴,迪妮莎望著被風攪動的月光,唇邊浮起淡淡笑容。
“傑羅所說的重要的人到底有多重要呢?”
大抵是抵不過自己的妹妹吧。
不過做比較本身就是愚蠢的做法。人的想法不可量化,而需要作出抉擇的極端狀況也不是不可避免,隻要自己選擇退讓即可。
消除選擇是處理難題的最好方法。反正自己也不需要尋常的感情,看著有感情的人得到感情,比自己獲得感情更能令自己高興。
“是個自私鬼,隻會做自己喜歡的事嗎?”
想起自己對那位團長所作的表白,迪妮莎唇邊的笑意更甚了。
“自私確實自私,但是原本的自己可能在哪裏就走丟了吧?”
現在組成自己的,究竟是什麽呢?
“結果,自己的計劃還是出現了疏漏啊”
十天的時間太短了,需要做的準備還不夠,最關鍵的事件還未發生,如果要迎合雙方的進度,除非把計劃全部推倒重來。
“沒想到這兩人會碰到一起。”
或許又是命運壞性子的惡作劇,一個是頂替弟弟扮演傭兵團長的天才魔法師,一個是注定不可能得到幸福的“空殼”。前者是居於頂點的光,後者是早已汙穢滿布的暗。就算光不在乎暗的汙穢,在光靠近的那一刻,暗就隻剩消失的命運。
感覺姿勢有些僵硬,迪妮莎舒了口氣,站起身。
走到窗邊,望著星月明亮的夜空,在夜風中清醒了下頭腦後,關上窗,拉闔紗簾。
關於朧,迪妮莎或許比布萊爾想象的知道的更多。
時常和“漆黑羽翼”保持聯絡的她,早就知道“漆黑羽翼”最後一羽,也是最神秘的一羽,是一個能夠收集“混沌”的普通少女。並不出眾的長相,沒有正常人的感情,聽上去就讓人不舒服的經曆,在受盡侮辱和折磨之後,又被“混沌”選中,如若不幸是神對世人的懲罰,這名從未做過需被懲罰之事,卻已飽受欺淩的少女,大概生來就是不幸的化身吧?
迪妮莎能夠理解塞西莉亞對朧的厭惡。在“漆黑羽翼”中,塞西莉亞算是和迪妮莎接觸最多,也最合迪妮莎性格。塞西莉亞是個標準的騎士,也是個懂得變通的騎士。聰穎的她自然知道在將死之人身上灌注感情有多愚蠢,更明白如何讓“混沌”在不傷害容器的情況下在人類的中儲存。
溫柔和善意不是對每個人都有益,對某些在特殊環境成長的人,這可能是比劇毒更致命的毒藥。
所以說——
“團長大人,這都是你的錯哦~”
閉上眼,將身體依托在輕柔的紗簾上。
迪妮莎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急劇的喘息已和抽泣無異,愛麗莎拖著起無法動彈的腿向著一個樹根隆起的空洞挪去。
天已經蒙蒙黑,陰影晃動的樹林仿佛無數追來的人影。
愛麗莎緊閉著唇,害怕漏出一點聲音。
經過幾個小時的逃亡,她已經精疲力盡了。從未鍛煉過體力的少女,在這樣的叢林中移動,和徒步穿越泥沼無異。滿眼盡是層層疊疊的綠,根本不知道下一步會踩到什麽。但更令人恐懼的緊跟在身後,愛麗莎絲毫不敢放慢步伐,全然不顧落下的每一步,隻憑著逃離的意念在林中奔馳。
在被撲倒的那一刻,本已經萬念俱灰,結果事情有了轉機。像是有個聲音在提醒著自己,愛麗莎將身體從驚恐的控製中掙脫,順應著聲音的鼓舞,一點點的拉開了距離。
男人惡心的觸感還留在身上,無論被多少樹枝刮傷,摔在多麽堅硬的石子上,都無法將觸感抹去,包含著厭惡的觸感在內,壓抑的情感支撐著早到達極限的身體,將不斷傳來的下流的嘲笑聲甩開,愛麗莎在感覺對方似乎被自己甩遠後,頭一次的回過了頭。
這樣的結果便是沒看清腳下的道路,摔進一條雨水衝刷出來的山溝。手腳在堆滿山溝的落葉中不斷揮舞,卻如何也阻止不了在傾斜的山溝中下落。
從一個陡立的斜坡邊落下後,愛麗莎混著落葉,摔到了青石鋪滿的空地上。
身體像是被摔得四分五裂,過了許久愛麗莎才緩過氣。
早已的雙腳上鮮血淋漓,一隻腿僵硬得沒有知覺,身上的衣物被劃出千條萬縷,露出的皮膚上滿是鮮紅血印。
聽到在陡坡上不時響起的人聲,愛麗莎屏住呼吸,爬起身,朝可供躲藏的地方移去。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林中隻剩了各種自然界的聲響。
愛麗莎打開了一直握在手心的鏡子。
月光無法穿透叢林,林中卻有著蒙蒙光亮,借著光亮,愛麗莎發現手中的鏡子早已碎裂,僅剩布滿蛛紋的半邊還在框內。
想起倒在馬車旁的老管家,想起遠在千裏之外的姐姐和騎士大人。
堵在胸口的情感終於滿溢而出。
寂靜的林中,響起了風的嗚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