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中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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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的夜並不好過。
身體的疲憊再次誘惑著愛麗莎進入夢鄉,隻有在這一片刻,愛麗莎能放下警戒,回到南鎮郊外的莊園。在老管家的服侍下享受著冒著熱氣的食物和靜謐的歇息。在舒服的藤椅上,望著山那頭消失的斜陽,聽著晚風帶來的熟悉的聲音。有姐姐的,有女仆長的,還有不怎麽可靠的騎士大人的。
一陣草木的騷動將愛麗莎驚醒。
少女睜大了紅寶石色彩的眼眸,在蒙蒙的黑中左顧右盼。
什麽也看不清,卻又像看到了各種形狀的生物。愛麗莎怔怔的凝視著黑暗,抱緊涼透的身體,四肢長時間的麻木變成針刺般的疼痛,但愛麗莎不敢有絲毫動彈。已經忘了有多少次身上被昆蟲爬過,愛麗莎隻是靜靜的把自己當成它們的墊腳石,等待著它們去往想要到達的地方。
感受著蟲子冰涼的身體在皮膚上的移動,愛麗莎經過了剛開始的懼怕和抗拒,慢慢的在這種行為中獲得了新的感覺。細微的觸感能緩解肢體的麻木,通過昆蟲們的移動,愛麗莎能想象著它們和平而又繁忙的生活。就算是再怎麽惡心、醜陋、奇形怪狀的昆蟲,它們至少沒有對自己展現惡意。
如此令人不適的陪伴,讓愛麗莎驅散了心中少許的痛苦。如若沒有了昆蟲的動靜,眼前凝固一般的黑暗又會將愛麗莎拽入夢境。
如果能睡著,也是解脫,但內心殘留的恐懼卻在抗拒著入睡。那些追逐著自己的人的麵孔經常像是脫離了人的身體,在凝成一團的黑暗中顯現。每當這個時候,一種緩慢而無法抗拒的感覺就會在愛麗莎的心中升起——那是想要哭泣的感覺。
想睡卻無法睡去,隻有片刻又零散的夢陪伴著她。
夜的聲音在叢林中被以各種方式訴說著,愛麗莎仔細的聆聽著,無論現實還是夢境,都聆聽著,一點點的,仿佛代表著時間的流逝。意識中已忘了危險和戒備,隻是一味地懇求著黎明的到來。
每一秒的流逝都被無限放大,在近乎絕望的等待中,朦朧的灰滲入了林間。
周圍的聲音在一段時間的消寂後,逐漸增多起來。愛麗莎放開了自己的身體,向旁邊倒下。
視野中是模糊的枯葉泥土,交纏的根與葉在更遠處。能從感覺中清楚的知道血液重新流回了四肢,滯留的血液重新回到心房加熱。在難以忍受的疼痛中,愛麗莎恢複了知覺。
緩慢的,一步一步的從泥土中爬起,愛麗莎沒有停留,拖著無法動彈的左腿,向著眼睛看到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明亮的陽光充斥在樹林之間。
路過一條溪流,喝下水的那一刻,幹涸的喉嚨甚至有種刺痛感。用溪水洗淨了身上的傷口,冰涼的觸感溫柔得讓愛麗莎想放聲大哭。
破爛如襤褸的裙子正好提供了包裹傷口的絲帶。
將累贅的下擺係在一起,愛麗莎清理了留下的痕跡後,向著溪流的下遊走去。蟲鳴鳥叫,伴著溪水的聲音,陽光下的樹林平靜而又祥和。
光著腳踩在溪邊的卵石上,盡管已無法做出正常行走的姿勢,愛麗莎仍不可抑製的想起了在南鎮光腳前行的情景。明明身前是潛入莊園,打擾自己平靜生活的人,自己卻在他身上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穩感。一定是有哪裏不正常吧,會為了初次見麵的人奮不顧身的他和因此就完全信任了他的自己。
當初為何會向他求助呢?時到今日,愛麗莎還會覺得奇妙。當時並不是隻顧盼望有誰能幫助自己,理智的想法還會將一切的過錯都歸罪於引發混亂的“他”,但愛麗莎卻沒有絲毫疑惑的知道——這個青年一定會拯救自己。這樣毫無根據的篤定在指尖被他托起,肌膚與肌膚接觸時沉沉落定。如突如其來的洪流一般,“他”對自己的忠誠,對自己的感激從接觸的指尖湧入身體。
這是後來想起時恍若虛幻的感受。這樣的不真實又難以捉摸,就像是那夜朦朧的月光伴著輕柔的陰影,攪拌成了一彎淡藍色的清泉,泉水之中全是一觸即破的倒影,立於泉水之上的青年也不過是夢的旅人,在此稍作停留便會隨夜色遠去。
再如何真摯的情感,都不能在自己的身邊久留,這是自己必須背負的職責。然而在那位“夢的旅人”身旁時,愛麗莎卻不止一次有過背離職責的想法。身為“王女”對“騎士”說出的告白,作為離別時那被風隱藏的吻,就像無法離開地麵的苔蘚期盼依附在飛鳥的雙翼上。越是虛幻越是遙不可及,卻越讓愛麗莎想要逃離苦悶的職責。
——這就是對自己的懲罰吧?
尖銳的石塊紮進腳底,愛麗莎摔倒在溪流岸邊。手掌又被磨破皮,滲出暗紅的鮮血。
——這就是自己做出那些出格之事所遭致的報應吧?
爬起身,愛麗莎繼續一瘸一拐的向著下流走去。
因為林間的鳥鳴太過清脆,照射在皮膚上的陽光太過溫暖,記憶中還留有早已過去的那段不可思議的經曆,愛麗莎的唇邊泛著淡淡的微笑。
每一次移動伴隨的疼痛都令意識產生拋棄這具的欲圖,但另一方麵,愛麗莎卻從回憶之中得到了某種解脫。
在夜裏感受到的昆蟲卑微而又繁忙,但這種卑微的繁忙中,愛麗莎似乎感受到它們自我意識的存在。同樣是渴望飛翔,無法離開地麵的毛蟲卻如蔑視造物主一般長出雙翼,這必定也是毛蟲遵循自我的意識。
溪流的聲響在前方突然增大,走近之後,平緩的溪流被懸掛成一截垂直落下的瀑布。瀑布下方是寬闊的水潭,明亮如明鏡。遠處一條長長的河流在林中穿梭。
自己這樣的身體,要繞過瀑布已是不可能。
愛麗莎沒有多想,閉上眼睛朝著水潭墜下。
——在這隻為職責而活的一生中,自己憑著自己的意識做過了出格的事。
就算都沒有結果,全在半途而廢,就算隻剩回憶
這也是如蝴蝶一般的翅膀了吧?
所以不被允許死去的自己,就算死了也是可以的吧?
長長的金發,在盈滿陽光的水霧中,宛如飛鳥展翼。
少女落在水中的聲響被瀑布的聲音掩蓋,嬌小身軀濺起的水花被更多的水花打散。
被流水吞沒的少女,仿佛從未存在。
感受到了光。
聽到了呼喚。
有人在叫著自己的名字,愛麗莎回過頭,一片虛無。
溫柔的手抱緊自己,天空中仿佛飄動著紗巾般的光華。紗巾流動,光芒的色彩也在不斷變幻。意識宛如安睡在繈褓之中,無比的安穩且眷念。
在這個時刻,愛麗莎才終於明白——那飄飛的光芒,原來是母親的長發啊
“老頭子,她醒了!”
搖曳的燭火照進雙眼,老嫗驚喜的聲音由遠及近落在愛麗莎的耳畔。
“我說了我的草藥很厲害,比神官什麽的厲害多了,這下信了吧?”
“但是就是對我和你自己沒用。”
“太小的病不值得我出手。”
從惡心的眩暈感中恢複後,愛麗莎睜開的眼終於看清了景象。
一間不大的木房,一張桌子,一張床,兩個拌嘴的老夫婦。
濃烈的藥味充斥鼻腔,似乎是在自己身上用了草藥治療。
得救了嗎?現在應該是道謝的時候吧?
然而道謝的話還未說出,深深的疲憊便讓她無法開口。
——知道自己能發出聲音,然而一開口一定又會哭出來。
感受到她的視線,老夫婦一齊看了過來,老人們對視一眼,像是寬慰似的笑了起來。
“什麽也不用說,好好休息。”
“老頭子雖然追不上兔子了,但是做的魚很好吃。休息一會兒我盛來給你吃。”
提及到食物,愛麗莎的饑餓如被喚醒,轉瞬便如在腹中攪動,變得難以忍受。
輕輕點了點頭,愛麗莎靜靜的望著兩人,不一會兒,淚水便湧上雙眼。
老夫婦一下慌亂起來。
“我去把魚湯端來!”老頭子逃到了一邊。老婦則是像是在尋找話題一般,露出思索的表情。
“小姐是有錢人家,或者是貴族吧?”
愛麗莎一瞬露出警惕的神色,過後慢慢的點了點頭。
“是有壞人在追你嗎?”
老管家伏在地麵的場景浮現眼前,愛麗莎忍著快要滴落的淚又點了點頭。
“真是可憐的孩子”
燭光下,老婦人的同情沒有虛假。在發現這點後,愛麗莎眼中的淚水順著臉龐滾落一顆。
留在臉頰的溫度竟是如此灼人。
“沒關係了,已經不用害怕了,我和老頭子在這裏呆了幾十年了,沒人找得到這裏。”
“嗯。”
愛麗莎發出微弱的鼻音。
“老獵戶的特製魚湯來咯~”
冒著香氣的魚湯端到了愛麗莎的麵前,從魚湯中冒出的帶著點魚皮的魚腦袋,和已成灰白的魚眼看上去都無比可口。
“還有些燙。就算再好吃,也要慢點吃哦。”
老獵戶眼神溫和的將魚湯遞到了愛麗莎嘴邊。
噴香的氣味兒驅散了草藥的味道,嘴唇接觸到鮮香的溫暖時,愛麗莎眼中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老頭子!”
“說了燙了呀,慢點啊,慢點”
愛麗莎並不知道魚湯的味道,又鹹又哭的淚合著湯流入嘴中。老夫婦擔心的聲音將自己包圍。
不知喝進去的是淚還是湯,愛麗莎卻覺得這是出生以來嚐到的最沁人心脾、最溫暖的味道。
“我不能留在這裏。”
就算身體怎麽抗拒在夜裏趕路,愛麗莎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你們的照顧,我一生也不會忘記,但是我不能”
大概是彎下腰,垂著頭的緣故,愛麗莎感覺聲音在哽咽的喉嚨中無法好好發出。
“至少等到天亮吧。老頭子可是把醃製的野豬肉都取出來了,明天吃飽了再走吧。”
“非常抱歉!”
愛麗莎再次深深的將身體彎下。
那群人還追著自己,自己不能停下。更重要的是,愛麗莎不想老夫婦受到自己牽連。
這已經是老婦人的第幾次勸說了,看著老人擔憂又寂寞的眼神,愛麗莎每次都想答應對方。
“等我安全了一定會想辦法報答兩位。”
愛麗莎繼續彎下腰低著頭。
一件外衣披到了自己背上。
愛麗莎驚訝的抬起頭。
“把衣服換了,我再幫你把藥換上,這漂亮頭發也要想想辦法才行。”
老獵戶托著一堆疊好的衣物,看著愛麗莎如金絲綢緞般幾近接地的長發,皺著眉思索著。
換上衣物後,比想象中合身。雖然是粗製的麻布和皮革,卻是精心裁剪的樣式。
——大概是製作的商品吧。
想到自己無法支付這身衣服的費用,愛麗莎又是一陣內疚。
“這是這一帶的地圖,這深山老林可是有食人熊的,地圖上作的標記可要看清楚。”
老獵戶將一張皺巴巴的紙交給愛麗莎後,又遞來一把插在皮革套中的獵刀。
“夜裏在山林中趕路有很多要注意的,不過要說的話,一晚上都不夠。”愛麗莎接過獵刀的時候,老獵人將手覆在她的手背。“可愛的小姐,我會在屋外把燈點亮,如果實在找不到方向就回來吧。這不是應該拿這種東西的手,老頭子我用這東西一定都比小姐用得好”
老婦人靠了過來。
“當小姐順著河水飄過來的時候,整片河都泛著金光,我以為是看到了天使降臨。我們兩個老人活到這個歲數,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神跡,一定是光明神指引我們幫助小姐如果小姐不肯留下來,請讓我們陪同你”
在最後,愛麗莎打斷了老婦的請求。看到那樣真誠的雙眼,她總是會想起老管家往常的模樣。
再和他們牽扯下去,他們一定會和老管家一樣愛麗莎強烈的預感到。
在老婦用布繩將愛麗莎的長發係住後,愛麗莎離開了亮著鵝黃光線的小木屋。
順著老人指引的方向,踏著星月的光芒重新啟程。
夜的聲音和昨日無異,但聽在耳中卻多了幾分靜謐,少了些危機。
老獵戶教了些辨識方向和分辨聲音的方法,愛麗莎也將附近的地圖記在腦中。尤其是那些特別標注的地方。
左腿還有些行動不便,除此之外的其他傷口都無大礙。
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響,愛麗莎向著城鎮的方向走去。
——就和那一夜的遭遇一樣。
再如何絕望的境地都有生的希望。自己就如被神眷顧般,總能遇到心地善良的人。
——希望神能如眷顧我一樣的眷顧他們。
愛麗莎望著閃耀的夜星,許著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