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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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動的血甩到了臉上,愛麗莎用手抹掉。
原本是汙穢的觸感,卻因為在風中慢慢凝固而變得幹淨——就和留在自己身體上那看不見的惡心手印一樣,終於化為虛無。
“複仇”是這種感覺嗎?
像是將身心用冰涼的水洗過,將屈辱、不甘、恐懼一齊衝刷掉。旁邊火把燃燒的聲音,都像頃刻而下的雨。愛麗莎就躺在這場溫暖的雨中,任雨水流過身體的每一寸。
一陣機械的僵直後,倒吊的男子終於變成一塊死物。
愛麗莎挪開壓在身上的弩弓,從地上爬了起來。她認出了眼前這名死去的男子,就是前日撲倒自己那人。
那些人的臉都留在愛麗莎的腦海,而死去的人臉扭曲得卻又仿若他人,即便這張臉在火光的照射下呈現出怪異可怖的模樣,愛麗莎還是覺得相比活人,屍體更令人安心。
——現在的自己,一定有哪裏不正常吧?
心中還殘留著隱隱的興奮,愛麗莎撿起長劍、火把,拖著弩弓,準備離開。這個時候,不遠處的樹叢,響起了壓過草木的腳步聲,隱約有火光傳來。
愛麗莎扔掉火把,藏了起來。
像是尋著火把的光亮,一個高大男子拔開草叢,走到了飄著血腥味的樹下。
“哦,瘦狗”
他悲傷的叫了一聲。夠著身子想要將屍體取下。
高過常人的他輕易觸碰到了屍體,正準備向下拉拽時,吊住屍體的樹枝突然彈起,隨著一陣繩索滑過枝葉的聲響,屍體沉沉的向他砸下。
高大男子接住了下墜的屍體,然而腳下的大地卻在頃刻間垮塌。
一陣煙塵掩蓋了火光,漆黑的大地仿佛將兩人吞食。
愛麗莎躲在不遠處,手裏是斬斷繩索的長劍。
山林中有食人熊出沒,獵戶都會在通往小屋的路上布置熊陷阱。
這就是愛麗莎將套索移動到那裏的原因。
為熊所設的陷阱能夠承受成年人的重量,但這已是上限。經受了屍體的撞擊,高大男子如愛麗莎所預想的掉入了陷阱。
但是接下來呢?陷阱中不斷傳來的聲響告訴愛麗莎,她還有事情未完成。
向著包裹著火光的陷阱走去,讓呼吸變得困難的悸動再次湧上心頭。想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恐懼又像是從背後伸來的手,掐住了愛麗莎的咽喉。
走到坑洞邊,高大男子凝聚了火光的眼睛立馬盯住了愛麗莎。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力氣在一瞬間消散,愛麗莎險些坐到地上。
——該怎麽做?
陷阱底離地麵有近3米,下麵全是削尖的木樁,穿透了兩個男子的身體,木樁上鮮紅的顏色在火光中緩慢流動。
高大男子的身體靠著坑洞邊緣,除了雙腿被紮進木樁,幾乎沒受傷害。
——隻是放著不管,也會流血而死吧?
愛麗莎如祈禱般的想到。
男子抬起了手邊的火把,似乎想將愛麗莎照得更亮些。隨著火光的移動,鮮血淋漓的木樁就如刺進了愛麗莎的眼中,一陣嘔吐的湧到喉嚨,愛麗莎捂著嘴趴在了坑洞邊。
“我會殺了你的。”
沒有感情的起伏,隻是在陳述事實,坑洞之中傳來了男子的聲音。
“我絕對會殺了你的。”
像是要證明此事,一個重物被拋了上來。
沉重的落在身邊,愛麗莎朝身邊看去。
麵無全非的瘦小屍體正望著她,被刺穿的眼眶中流出粘稠的白色漿體。愛麗莎感覺屍體正在看著她,身體反射般的朝後方爬開。
“我會殺了你的,絕對會殺了你的”
男子還在洞坑中一遍一遍的說著。期間夾雜著忍痛的喘息,還有身體在土壁上摩擦的響動。
男子將腿從木樁中拔出,順著土壁爬出坑洞的畫麵浮現在愛麗莎腦中,愛麗莎慌張的四處張望,看到了被自己藏在草叢中的弩弓。
跑去將弓弩拖來,愛麗莎又看向了瘦小屍體腰間的箭袋。再也沒有惡心和不適,愛麗莎將箭袋解開。翻動屍體的時候,一把明亮的獵刀在男子的腰帶上閃著寒光。
愛麗莎愣了一愣,取下獵刀放回藏在衣下的皮革刀鞘。取下弩矢,在男子不停歇的叫喊中,用之前的方法將弩矢上進弩弓。
再次站到坑洞邊,愛麗莎盯著男子血紅的雙眼,不再躲閃。
兩人都沒說話,愛麗莎瞄準了男子的身體,扣動扳機。
“簌——”
有了準備後,愛麗莎沒有再被弩弓力量掀倒,她感覺這次比上一次瞄得更準,穩穩的瞄準著男子的胸口。
急速的動作讓火把的光亮一暗,男子躲開了弩矢,弩矢射在了他背後的土壁上。
“哈哈哈哈哈”
突然的大笑仿佛震動了整個樹林,被聲音嚇了一跳,愛麗絲連退了兩三步。
“你用不了這東西,我能用得更好!”
急劇加速的呼吸中,愛麗莎踩著弩弓,艱難的再上了一支弩矢。
“我用這東西殺了不少人,有好幾個護衛,還有個穿黑衣服的老頭子。”
急劇的呼吸停了一瞬。
“剛才那兩個老東西也是我殺的,瘦狗還打算從他們那裏問出什麽,但我覺得太麻煩就全殺了。瘦狗和老大都說不要殺你,但是瘦狗死了,所以我也一定要把你殺了。”
“——不要再說了!”
突然的大吼不似從自己口中發出。抱起弩弓,愛麗莎凝視著坑洞下的凶手,搖曳的火光打散了她眼中的淚花。
“不要再說了”
哽咽在喉的悲傷一齊湧上眼眶,朦朧的視線再也無法瞄準,愛麗莎無力的扣動扳機。
“簌——”
男子動也沒動,離開弩弦的弩矢不知飛到了何處。
愛麗莎頹然的坐到地上。
“哈哈哈哈你殺不了我的,我能感覺到,老大帶著弟兄們就在附近,隻要聽到我的聲音,他們就會趕來。但是瘦狗說不要讓老大知道,但是瘦狗死了,我到底該不該叫呢?”
在不知是愚鈍還是瘋癲的聲音中,愛麗莎又抽出一支弩矢,用腳固定弩弓,繃開弩弦。
“咻——”
一陣尖利的口哨聲驀然響起,就在愛麗莎身邊的坑洞中。
響起男子所說的話,恐懼瞬間襲滿愛麗莎全身,正繃緊的弩弦從指尖彈回,帶著弩弓從地麵彈起,在愛麗莎的視線中,被泛著光亮的坑洞吞沒。
——快逃。
猛吸了口氣,腦中全是其他惡徒從四麵八方湧向自己的畫麵。
“咻!咻!”
連著又是兩聲口哨,愛麗莎的身體催促著她從地麵爬起,向著夜最深的林中跑去。
“跑吧,跑吧!”
坑洞中,男子厚重聲線發出了和前日追趕自己的男子相同的聲調。
“像小兔子那樣跑吧!我會撿起你掉下來的弩,然後追上你,殺掉你,就像殺掉那幾個老東西一樣。
“那個穿黑衣服的,是管家吧?一定是相當沒用的管家。老大經常說我沒用,被我殺了的人肯定更沒用。
“還有那兩個老夫婦,瘦狗想問的東西一定是問不出來的,這一點我比瘦狗聰明,我就是知道,所以我就殺了他們。
“你把瘦狗殺了,我追上你之後再把你殺了,我就比瘦狗更厲害了,老大以後也不會罵我了,哈哈哈哈哈”
聲音越來越遠,逐漸被林木掩蓋,但愛麗莎腦中的聲響卻越來越大。就像有人在她耳邊用火槍射擊,耳鳴一般的聲響在腦中不斷擴大。
實在無法忍受了,愛麗莎捂起了耳朵。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不隻是捂住了耳,似乎連眼睛也閉上。腳下的步伐不斷加快。像是受到火光吸引的蛾子,愛麗莎再睜開眼時,已經又回到了火紅的坑洞邊。
從腰間拔出撿來的長劍,尋著光亮,愛麗莎跳下了坑洞。
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自己已經快落到坑底,思維才開始理解自己做了什麽。
男子伸出寬大的手掌想要抵擋,火光透過指縫落下五指的陰影,利劍刺破陰影,將男子的手掌貫穿在之後的胸膛上。
腳尖接觸到土地,傾斜的坑底將腳崴向一邊,身體沒有支撐的傾倒,重重的撞到土壁上。
大腿擦著尖刺,被劃出兩道血肉模糊的痕跡。
被利劍穿透的男子悶哼一聲,側過身子,用左手掐住愛麗莎的脖子,將她摁在土壁中。
層層泥土從土壁滑落,脖子的骨頭一顆顆的發出不堪承受的聲響。
被泥土遮掩的視線中,愛麗莎看到男子睜著野獸般的眼睛,正一點點的將右手連著長劍從胸口拔出。
窒息和缺氧讓視野逐漸昏暗,雙手無論怎樣用力都無法將嵌住脖子的手掰開,求生的本能代替了思考讓雙腿胡亂蹬踹。
在幾近全黑的視野中,愛麗莎瞥見了一小截露出土壁的細棍——剛好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自己射飛的弩矢。
得不到氧氣的肺部痙攣般的抽搐,在席卷全身的麻痹之中,愛麗莎抽出一絲力氣。
伸手拔出弩矢,朝著印象中男子的身上刺去。
不知道是紮進了什麽,刺到無法再刺進的最深處,再拔出,再刺進去。一遍一遍的,在腦中想象著自己的動作,刺下;一遍一遍的,用僵直的肌肉在暴動般的血液驅動下,不知疲倦的,刺下;一遍一遍的,在腦中那些善良的人的笑容中,用全部的力量刺下。
“咳、咳咳”
禁錮咽喉的力量消失了,重獲呼吸的身體劇烈咳嗽起來。刺下的動作還是不能停止。
眼睛微微睜開,流入大腦的血液像是要將腦袋擠爆,睜開的眼中白茫茫一片,之後,火光才慢慢點亮。刺下的動作還是不能停止。
血已沾滿指縫,與緊握的弩矢黏成一塊。吐著血沫,胸口血肉模糊,沒有半點氣息的屍體橫臥在坑洞之下。愛麗莎刺下的弩矢被一個硬物彈開。
借著火光,擋開弩矢的物體在鮮血中泛著明亮的金屬光澤。
那是姐姐臨別時的禮物,盡管隻剩了鏡框,愛麗莎還是帶在了衣袋中。
是在跳下的時候掉出來的嗎?
疑問得不到回答,但在下一刻——仿佛靈魂回歸了身軀,看著染血的鏡框,愛麗莎的眼中重現了光澤。
放開弩矢的手一把握住了鏡框,緊緊的擁入懷中。
張大了口,卻無法哭出聲。
不知過了多久,燃燒的火把已經熄滅。天開始蒙蒙亮。愛麗莎爬出了坑洞。
靠著長劍和獵刀,一點點的製造出落腳點,一步步的向上攀登。像依附在那些善良的人們的胸膛般,緊貼著土壁。每一步都壓榨了藏在每個器官每寸肌肉的力量,每一點攀升都是體能的極限。心髒早已不堪重負,就連靈魂都在發出悲鳴。
宛如曆經了無數次的生與死,愛麗莎爬出了坑洞,回歸了大地。
在坑洞邊,一動不動的,愛麗莎又坐了不知多久,光線慢慢在林中充裕起來。愛麗莎的目光落處,一開始便被她拋出坑洞的弩弓,在被陽光點亮的樹林中展現出陰沉的色彩和粗糙的線條。
又顫抖的吸了兩口氣,愛麗莎站起身,抓起弩弓挎在身上。
一步也沒有回頭,迎著陽光的方向,愛麗莎離開了樹林。
通往城鎮的道路無法通行,但寬廣的山林不乏出路。
找到一處水潭洗淨身體後,愛麗莎朝著相反的方向在林中前行。
老獵戶的地圖上有不少易於尋找的標記,在視野開闊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依循著標記的指引,愛麗莎速度平穩的在山林中移動著。
——就好像那些善良的人還陪在身邊,還庇護著自己。
在一處登高的視野中,愛麗莎看到來時的路。從平原延伸至山林,再遠處是沉沉霧靄。林間道路早已沒有了自己車隊的影子。那些不多的貨物和存活下來的馬匹,大概都被凶手運回城鎮了吧?
就算走出了山林,行凶者們還是無處不在。
這裏是道路的中點,回到通往羅裏安的邊境小鎮,前往目的地的卡倫教國的城鎮,兩邊的路程相差無幾。
愛麗莎很快做出了選擇。
就和現在的情況一樣,心懷歹意的人已經在最容易的選項後方等待著。
自己要做的,隻能是向著相反的方向逃去。
望著沉沉霧靄,愛麗莎仿佛已經看見了那濃霧後的異國大地。
還不夠,那裏還無法保證安全。襲擊自己的人是誰,有什麽目的都不知道,隻有繼續逃,不停的逃,一直到教國的首都。
——那個時候,姐姐一定能找到我了。
烈風揚起愛麗莎的長發,在這山間突出的巨岩上。少女走到了整塊岩石的邊緣。腳下是深邃的山林,獵獵的風揚起衣角。
——能夠達到那裏的,必定不是那個隻會依靠他人,摔破皮都會哭上一整天,將自己的人生交由給“職責”而放棄思考的公爵私生女。
能承擔自己人生的,隻能是由自己的意識做出的選擇,這才是作為人活著的“職責”。
不住的風拽著長發翻飛,老婦人係在發絲上的長繩順著發絲滑落。閃亮的金發飄揚風中宛如單翼。
——當初是為什麽會一直將長發留著呢?
因為父親偶然稱讚過自己的長發。因為這是愛麗莎唯一能勝過姐姐的東西。
抓住了胡亂飄飛的長發,愛麗莎取出獵刀。
一刀一刀,仔仔細細的,將發絲割斷。
突出的巨岩下,被風擾動的山林中,那些親切的人長久的停留於此。縷縷發絲隨著風似乎能飄到山林的每個角落。
那個因為他們的守護才能活下來的愛麗莎就同這些發絲一起,留在了這片山林。
走出山林的,隻是一個在狩獵中幸存的,獵人的子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