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狩獵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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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護我。”
卡羅爾說完後整個人化作視野無法捕獲的殘影朝巨蠍奔去。
僅在移動中留下的片刻光輝,便如熾日般耀眼。劍士急速移動的身影,拖著長長的光暈,仿佛永不停歇的彗星環繞巨蠍盤旋衝撞。每一次撞擊的結果,都是在這黑暗的地下驟然亮起一團炫目白光。
就如雨夜的霹靂閃過,一瞬的光亮令整個空間亮如白晝,下一瞬的黑暗又讓眼中的畫麵恍若幻影。明暗交替的視野中,傑羅將自己現在的處境看了明白。
——這要怎麽掩護啊
不考慮洞穴的穹頂,兩人所在的地形猶如圓形山穀,山穀四周都爬滿了半人高的褐蠍,仿佛在地麵覆上了一層堅硬的甲殼。橫貫山穀的唯一道路,像是有預謀的,被兩隻巨大魔獸堵截。
怎麽看都是落進了包圍,對方還絲毫不著急的不緊不慢的收攏包圍圈。另一隻巨蠍守在山穀出口,褐蠍的浪湧則是成片的向自己漫來。
——隻有上了!
就當是用劍阻擋海浪,把每朵水花切開,用劍氣築起密不透風的防洪堤。
並沒什麽大不了,隻要看懂每一朵浪花的意圖,現在的自己沒理由不能做到。
將遮蔽左眼的蒙眼布拉下,雙眼在純白紗布下睜開。
黑白交替的世界被一團團渾濁的意識替代。無數思維仿佛緊密壓縮的空氣,喚起了四麵八方聚集的風暴,將傑羅的意識圍困其中。
思考能力幾近被風暴淹沒,自身的存在險些被連根拔起,腦髓劇烈震蕩的痛楚讓鼻血一瞬間滲了出來,然而——
沒什麽大不了的,比起意識險些被“靈”吞食的時候,現在的痛楚就僅是痛楚而已,連危險也談不上。
作為補償的,鋪滿整個山穀的惡意,都清楚的印入眼中。
暴力的數量堆砌出的,是幾近撕裂靈魂的饑餓感,殺戮和吞食的擁堵在思維之海,注意到的時候,傑羅自身的喘息也變得粗重起來。
“果然是看上這個了嗎?”
身體之中,神賜予的刻印如蜂蜜一般散發出甘甜的香氣。被進食的欲求所感染,傑羅不自禁的舔了舔幹澀的嘴唇。
蠍群已湧到身邊,傑羅拔出了劍。
“想吃掉我的神知嗎?不好意思,我也想吃掉你們的。”
劍風乍起,寒冰的氣息橫掃而出。
視野中的渾濁意識如飛濺的水滴四散而開。再落下,重新聚攏。劍氣未傷蟲群分毫。
麵前的蠍群如被劍光驅散的蚊蠅,靠著靈敏的移動避開長劍的鋒芒;背後湧動的邪念在同時露出鋒利的獠牙,繃緊身體化為箭矢飛射而來。
轉身之前便已被刺中,毒液注入身軀,神經被麻痹、內髒被腐蝕,湧上的蟲群將皮肉撕扯。無數蠍形魔獸愉悅的享用起流在血肉之中的神知。
——隻是普通的揮劍,這樣的未來便進入了傑羅的腦中。
這是意識交錯的結果,是將空間內所有思想進行演算後預見的未來。
——既然讀懂了對方的思想,敏捷的思維自然能做出應對。
在劍風剛落的瞬間,傑羅踏著空中凝聚的寒冰而起,翻身朝向下斬去。
無數飛射而來的褐蠍如迎接一般的撞上劍氣。
渾濁的意識消散,類似腐肉的腥味彌散空中。
同族的屍體被瞬間分食,更多的蠍獸高揚著螯足在下落點等待。
——隻是揮劍會被躲開。真正的攻擊卻是埋藏在沙地之下。
毒液已聚集在毒刺之尖,一隻隻褐蠍埋伏在地底將螯足豎在淺沙,隻待嵌住獵物後將尾刺刺下。
——那就用劍氣刺穿地麵吧。
略一沉氣,用甩開手臂的幅度揮動長劍。意識之中的渾濁再度顯露一片空白。
腳踏上的大地已然散作流沙,粘稠的液體如淤泥般浸上雙腳。
背後、泥沙之下、逐漸擴散到環繞視野的所有方向,最後,連正前方——饑餓至極的已無法克製,相互擁擠、踐踏著,蠍群的巨浪淹沒而來。
被所感染,傑羅緊咬的牙中漏出如野獸般的低鳴。
“來吧,吃了你們”
擠壓,重疊,連成一片的渾濁在視野中成為一片腥紅。密不透風,卻意外的香甜甘美。
——這是什麽感覺?
沒有了思考,僅僅是對對方的意識進行回應。
——這真的是自己做的?
身體的每個關節、每塊肌肉都脫離了引導,在思維變化成指令之前便擅自完成了指令。動作和思維在同步進行,就好像,靈魂在自主的操縱自己的軀體。
——這樣的意識真的是自己?
思維仍然是思維,躲閃、揮劍,讀取信息、做出反饋的,依舊是自己。然而自己卻能在做出如此不可思議動作的同時,思考著這些不著邊際的問題。
——這樣的自己,就好像
女神口中的天使。
對攻擊的意識,而不是攻擊做出反饋;用並列的思維控製著武器做出攻擊;對所有的信息進行整合計算,修正、改進自身行動。
看著自己身體不合常理的扭曲,像頑童手中的木偶般從不可能的角度出劍,如經過精妙計算的,在分毫之間同時躲過複數攻擊,傑羅仿佛半身魂魄已飄出體外,在半夢半醒之間出劍,又看著自己出劍;轉身,看著自己不知為何剛好能在死亡邊緣轉身。明明是自己,但卻不是自己,唯獨能清晰感受的,隻有這充斥著機械思維的異常情感。
——殺戮和掠奪的快感。
數息過後,蠍群從傑羅身邊退去。
腳下所踏的早非大地,而是堆疊不知多少層的蠍獸屍體。
傑羅站在屍山之上,微微放任了呼吸,顫抖的呼出一口濁氣。
大汗淋漓的身體沒有絲毫疲憊,反而如酣睡一場充滿了力量。活動脖頸,順從著舒展的欲求伸了個懶腰,傑羅長長的呼出口氣。興奮感在舒暢的身體中慢慢沉澱,傑羅的呼吸再沒有之前的顫抖。
莫名的滿足充斥全身,望著腳下的屍體,傑羅甚至有種無可抑製的食欲。更令他感覺奇妙的是——沉澱在身體的魔力,在某種力量的催動下,蠢動起來。
盡管還是渾濁一片,傑羅體內的魔力卻想要做出澄清魔力同樣的行為——吞食空間中彌散的魔素。
殘破的魔力回路當然無法容納它們通過,傑羅也沒有驗證它們是否有這樣的能耐,但魔力的欣喜他卻能毫無間隙的感受到。
——就好像,自己身體中的某種東西正在從外界吸收什麽。
什麽東西,在吸收什麽?理智無法分析,充斥身體的卻能引出某種答案。
“這就是吞食‘神知’的感覺嗎?為什麽會想喝魔獸的血,我大概知道答案了。”
同樣的行為在貪靈的記憶中有過體會。不需要吃掉而隻在空間中就能吸收,能做到這樣行為的自己,大概是異常的吧?異常的原因不用多想,必定是和自己體內另一個正體不明的“神知”有關。
不願意再去探究緣由。這一刻,傑羅意識中的自己,也已和蟲群別無兩樣。
“這就是所謂的狩獵了吧?似乎根本沒有逃走的必要。”
即便雙眼被白紗蒙住,傑羅視線所到之處褐蠍仍感受到畏懼的散去。
傑羅拉下右邊眼布,看向了山穀之末,遙望自己的巨型蠍獸。
身後是白光乍現,不斷牽製著巨型蠍獸的卡羅爾。從左眼中能看到,他正在進行牽製的途中聚集著非比尋常的力量。那裏沒有自己能夠插足的餘地,更何況——內心翻騰的隻想獨占獵物。
“你要幹什麽?”
似乎是猜到他的想法,卡羅爾一邊應付著巨獸的衝撞,一邊大聲呼喊到。
“我說過行動終止,你隻要掩護我,我就能突破這裏。”
“我們來這裏不是為了逃走吧?”
“那不是你能應對的,不要做多餘的事。”
多餘的事嗎?傑羅抿了抿嘴。自己身體內的每一寸可都在提出抗議。
“能被你這樣說,一定是相當不錯的素材。把這家夥的屍體帶回去,能做個不錯的靈體吧。”
“這不是一般的魔獸——”
卡羅爾想要向著傑羅的方向退開,被巨蠍尾刺噴出的毒液屏障封堵,卡羅爾咂了咂舌,在巨螯之下靈敏穿梭,跳到巨蠍攻擊之外。
“別過去,我需要你活著。”
沒有緣由的,這樣的話語讓傑羅在一瞬清醒過來。
類似的話語隨著某個少女在生命最後的強烈情感,順著血液流進了傑羅的身軀。
在想到那個倒在祭壇邊的藍發少女時,傑羅對從行凶者口中的話語湧起了出離的憤怒。
“這又是你的判斷?我會再一次證明你的錯誤。”
“如果你敢向那個方向走一步,我回到入口就會把汪汪殺掉。”
卡羅爾聲音平淡且不夾絲毫情感,完全想不到他是在躲避巨蠍攻擊的間隙說出。
“你可以試試看。”
傑羅提著長劍,一步步的向著黑暗深處走去。
劍尖凝聚的冰霜已經表明了他的決意。
步伐逐漸加速,在“氣”的驅動下,傑羅將速度展開到極限,強勁的風仿佛粘稠的液體拉扯著身體。如此速度絲毫不輸在傭兵公會的訓練場,將“氣流迸發”展開到極致時的極限速度。
明亮的渾濁意識在左眼中不斷放大,越是接近,震懾魂魄的壓迫力越能清晰感受。
身體感到畏懼的同時,記憶中奧裏莉安的身影便更加清晰。
笑的模樣,說話的模樣,不肯靠近火堆抱緊雙腿的模樣,大喊著“不要來妨礙我”的模樣。那個看來嬌弱可憐的少女內心卻是驕傲而又堅強,再如何的絕境都能貫徹自我的意誌與之對抗。
這樣的少女,不可能會為了危險就放棄嚐試。更不應該為自己這樣的人失去生命。
而這一切的源頭竟然隻是因為卡羅爾所謂的——“不可能被打敗”。
“記得你說過吧,不喜歡‘不可能’。”對著自己生命聯係的另一邊,傑羅輕聲說道,“這一次,就原諒我”揮動長劍,凝聚全身之“氣”將巨蠍揮下的鉗螯一劍斬斷,在噴灑的綠色漿液中,傑羅猛吸口氣。
——賭上我們的性命戰鬥一次。
身子如彈射般跳起,側身躲開刺來的蠍尾。攜著身體的力量,朝著甲殼的縫隙斬下。
一連串火花從劍刃冒出。用劍刃架著蠍尾,在巨蠍想要衝撞逃開的前一瞬,利用施加在劍刃的力量反衝,如巨錘般重重落下。
雙手握緊的劍刃刺入蠍頭,沒有絲毫停頓,手掌翻轉壓上劍末,凝聚著“氣”將長劍打入厚厚甲殼之中。做出前衝動作的巨蠍猛然一頓,扁平的身軀發出類似悲鳴的顫抖。
凝寒之氣感應到流動的體液,傑羅順勢將“氣”固定其中。寒冰從劍身覆上甲殼,將巨蠍裸露的眼珠染上一層淡藍。
螯足朝傑羅揮來,在有所動作之前傑羅便已躲開。踏著巨蠍背部的線條,傑羅向著蠍尾移動。
腳下的身軀大幅晃動起來,傑羅用寒冰將雙腳在巨蠍身軀穩定。
左眼之中已能看到,巨蠍揚起尾刺將毒液噴灑。身軀計算出完成動作的時間,傑羅做出拔劍之勢,再次匯聚體內之氣。
深綠的毒液噴灑而下,籠罩了所有退路。在毒液即將落在身體之時,劍隨氣而動。以揮斬的殘影彈出劍鞘。
滿天白霧散開,凝結之冰沿著毒液的軌跡爬上蠍尾。劍氣最銳利之處切開堅甲,將蠍尾斬斷。
巨蠍更加劇烈的搖晃起來。
哀嚎、痛苦、屈辱化作風暴充斥著腳下的渾濁意識。這個時候,一股強烈情感印入傑羅的左眼的觀測之中。
仿佛大地即將被整個掀起,整個空間都將被火焰吞噬,強烈的怒意,在傑羅腳下的生物體內騰起。
殘餘的褐蠍在意識的觀測中僵直,渾濁意識像是受到牽引般向著巨蠍移動。
在傑羅的右眼中,更加直白的景象是無數褐蠍被看不見的力量拉扯而來,吸入巨蠍的傷口,成為新的螯足與尾刺。
在頭部的劍傷被填補後,傑羅感覺到腳下的魔獸正盯著自己。
這分明是在對方視線無法到達的區域。
並且自己的左眼中,更是看到了無法理解之事。
——自己會被吸幹“神知”而死?就隻是因為處於這片空間之中?
意識中已然發生之事即將變成現實,身體的感官無一不在拚死的發出警告。
然而,動不了?
身體就如那些卑微的褐蠍一般,完全無法動彈。
思維根本無法理解,隻有絕望和無力比心跳更加強烈的充斥身體。
腦海浮現出躺在溫泉之源的藍發少女,冰床之上的身軀如水仙花般嬌弱而美麗。
“不會吧”
不容反抗的拉扯從身下傳來,傑羅的雙膝瞬間跪下。
——我做錯了嗎?
視線黑暗的前一瞬,一柄亮如白晝的長劍如墜落之日旋轉著刺入巨蠍的頭甲。
“幫我照顧葵。”
代表歸還的血液放入了胸口的內襯,像是為臨行之人整理衣裝。卡羅爾將傑羅胸口的衣物撫平。
然後,又讓這一切動作功虧一簣的抓起他的衣領,朝著山穀出口投去。
究竟過了多久,傑羅並不知道。
“神知”在一瞬間被奪取,意識隻是昏迷已是萬幸。
醒來的時候,視野的邊緣有著亮光。身體如被拆散使不上力。
痛苦的悶哼一聲後,一個聲音回應了他。
“你終於醒了!”
一雙藍色的耳朵在圓圓的腦袋上立著,過了一秒傑羅混亂的思維才將眼前背光的黑影認出。
張開了口,幹得發疼的嗓子根本無法發出聲音。
“真是嚇死我了”
對方似乎在擔心自己,然而這個時候傑羅更擔心的卻是另一個人。
“因為太累了,我打了下瞌睡,什麽事情也沒做,結果不知怎麽就到了這裏,看到你昏迷在地上。還好旁邊有個小洞,我就把你拖進來了。”
疼痛的大腦無法做出有效的思考,傑羅隻能皺著眉,用表情表示自己的疑惑。
然而對方顯然沒能看懂。
“我說,真的很嚇人啊,我剛才出去看了下,這裏好像有很多巨大的怪物,不會就是你們說的魔獸吧?”
巨大的怪物?魔獸?
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
在意識到薇薇安之前所受的驚嚇根本和擔心自己無關的同時,突然的危機感湧上傑羅心頭。
即便是如此疲憊的感知,依舊能覺察到周圍無數強大的氣息。
裂縫閉合的時間應該已經到了,但並不是自己出現在薇薇安身邊,而是完全與之相反的情況嗎?
——難道,這裏,還是深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