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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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請配合我的攻擊。”

    加特爾特迅速從震驚中恢複,在出劍的同時說出話語。

    蒼白的殘影落在月光之中,話音未落之時戰士長已高高躍起,揮劍斬斷了細長脖頸上的扭曲頭顱。

    牽引思緒的情感霎時消退,傑羅像是被劍刃的寒芒刺醒,從思維的鈍感中清醒過來。

    噴出血液的脖頸痛苦的扭動著,加特爾特落下的方向已有了無數的巨大蜈蚣揚起上身。

    ——需要掩護他嗎?

    傑羅回憶起戰士長越過身旁時的眼神,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配合”的真意應該是其他的方向。

    將注意力從那些胡亂的思維抽離,傑羅凝聚周身之氣,在腦中將接下來需要做到的攻擊轉化為印象傳到手腕。身子在月光中消失。

    連殘影也沒留下,如同從虛空憑空出現,傑羅在蜈蚣群的包圍正中揮下一劍。

    看上去隻是單純的動作,實際是數道連斬最後的收招。

    屬於劍氣的風暴在魔獸群中央刮起。節肢斷裂,腥臭的血液飛濺。淩厲的劍氣如風卷殘雲將殘肢斷足一掃而空。

    傑羅這時才落在實地,周圍已被清理出一片開闊的空間。

    同樣的,刻意避開的劍氣讓被魔獸纏繞的少女在空中停滯了一瞬,身邊的蜈蚣群已成碎塊,重獲自由的身體在半空開始下落。

    傑羅半跪在地,伸手接住了她。

    月光流過劍尖,一個整圓的空地上,白發青年摟著昏迷的少女。漆黑的血液如葵花瓣圍成一圈,還在扭動的斷肢間雜其中。

    不需要任何指令,魔獸嗜血的特性和對“神知”的欲求讓它們再次爬行過來。踩著同類的屍體,環繞在血跡之上,巨大蜈蚣抬起螯足,頭部甲殼上的人臉痛苦扭曲,扭曲的軀體如傾瀉的洪水朝著青年湧去。

    “真是討厭的感覺”

    傑羅輕輕的呢喃道。

    左眼之上有著一塊皮膚如火燒般的炙熱。沒有疼痛,反而是在興奮中微微抽搐。

    “神知”就是在此處被吸入體內,然而傑羅在這個時候能更清晰的感受到,伴隨著“神知”一同被吸入體內的還有更危險的東西。

    無法使用蒙眼布,還要顧全懷中的薇薇安。在蜈蚣魔獸的包圍中,傑羅一時難以脫身。

    與蠍形魔獸相同,這種被稱為“慟哭蜈蚣”的魔獸同樣會鑽入地下發起攻擊。隻顧身前身後就已臨近極限,還要提防從地下冒出的毒牙。因為薇薇安的原因,無法做出靈活的躲避。傑羅隻能用劍將攻擊格擋開。

    沒有了之前的從容,傑羅的身上逐漸爬上一條條傷痕。

    血液的流出代表著生命能量的流失,顧念著生命相連的另一端,傑羅心中的急躁迅速上升。

    “哐——”

    又是一劍,飽含劍氣的一擊被波紋狀的透明薄膜擋下。

    劍身傳回的低吟震得手腕略微麻痹,傑羅咬緊牙,用更大的力量再次斬下,才將衝撞而來的魔獸擋開。

    然而長長的尾巴甩了過來,傑羅的身子被拋飛出去。

    雖然用劍將攻擊防下,但強烈的衝擊還是讓傑羅覺得全身內髒都被移了位。努力平複呼吸後,傑羅抬起頭。

    月光下,全身閃動著黑色光紋的魔獸們將頭高高揚起,仿佛在向自己發出死亡宣告。

    ——那是什麽東西?

    覆蓋在甲殼表麵的光膜似乎是魔法的一種,卻比傑羅所知的魔法都要堅固。雖然凝聚需要時間,但一旦凝聚成形,傑羅的劍氣都無法撼動絲毫。

    光膜的持續時間並不長,但這樣輪流的進攻卻令傑羅早已疲於應對。

    ——在精力耗盡之前必須想出辦法。

    視野的另一邊,加特爾特正和背部鑽出觸須,脖子長出細長對足,半人半獸的魔族周旋。旁邊依舊圍著相當數量的魔獸,那個被斬斷的脖頸還在不時放出具有恐懼氣息的魔法。

    而且,戰士長的腿似乎在最初的一擊後便被魔獸咬傷,從動作上看大概已經無法活動。

    ——比起這邊,那邊的情況更糟嗎?

    一開始就應該帶著其他戰士前來自己居然要為魔族戰士的執拗陪葬,真是讓人笑不出的笑話。

    不過,更應該怪罪的是自己吧?

    【這名奴隸不可能離開我,我也不會讓她離開。】

    說到就應該做到的。

    “我好難受”

    懷中的少女突然動了一下。

    傑羅用劍格擋開蜈蚣的攻擊,順勢向後跳去。

    趁著空隙,傑羅低頭看去。

    薇薇安臉色不自然的潮紅,微睜的眼中滿是濕潤的水汽,嘴唇卻在發白的顫抖著,伴隨呼吸,火熱的吐息從中漏出。

    雖然完全沒有分心的餘地,傑羅還是用擔心的語氣問道

    “哪裏難受?”

    濕潤的眼睛又閉了起來,少女的身子難受的扭動著“胸口”

    地下傳來細微的震動,傑羅立馬向後退開。一對泛著黑光的齶牙破開泥土,在地麵翻騰一周後再次鑽入地下。

    “是中毒了嗎?”

    “不知道”少女從鼻子發出聲音,微弱的哭腔越發明顯,“好難受心髒,要裂開了”

    背後又有魔獸的攻擊。傑羅一劍掃去,甲殼上的黑光剛好消失,魔獸的身體被劈成兩半。

    一滴滾燙的液體落在手上。

    本以為是魔獸的血液,低下頭,卻看到少女睜開的眼中,無聲的淌出熱淚。

    “我要死了嗎傑羅”

    驀然的悲傷像是由淚水的熱度傳到傑羅心中,記憶仿佛被燙傷,兩個少女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喉頭被湧起的情感堵塞,傑羅將少女用力的擁在懷中。

    “不會讓你死的。”

    煩惱已經沒有意義,再去思考兩人的關係也是多餘。充斥內心的情感隻告訴傑羅一件事,這是自己必須要保護的人。

    “和小時候的願望一樣啊”

    接連格擋開魔獸的攻擊,虎口已被震裂,鮮血的顏色覆蓋在劍柄。懷中的少女卻像是安穩的睡在床榻上,用夢囈般的聲音說著。

    “被王子守護著,就像公主一樣。”

    傑羅低下視線,少女帶著滿足的表情笑著。

    “我的運氣真好誒嘿嘿~”

    一腳踏在撲來的蜈蚣背後,傑羅高高躍起,一邊用手緊緊的護住少女,一邊運出劍氣向魔獸斬去。

    魔獸痛苦的扭曲著,微弱的“神知”混合著危險的能量進入身體,傑羅呼出口氣。

    “難受就不要說話啊,更不要發出這麽惡心的聲音影響我。”

    “因為”前胸的衣服被輕輕牽起,少女癟著嘴,露出難看的哭相,“現在不說可能再也說不出來了”

    一瞬間高昂的心跳之後,傑羅所感受到的,屬於薇薇安這名少女的心跳,如海潮退去,一拍弱過一拍。

    衰弱的節奏如此明顯,似乎連最後停止的時間都能算出。

    就像明明看得見解救她的繩索,用力握住後才發現隻是幻影,無能為力的感覺充滿了傑羅全身——就和在那個山洞中的祭壇邊一樣。

    “我不會讓你死的”

    比起之前的決意,這無力的話語聽上去更像不負責任的安慰。

    “能再聽我說嗎?”

    抓在衣服上的手用力了些,傑羅感覺那隻手似乎正揪著自己的心髒。

    “不要用交代遺言的語氣啊”

    傑羅所知的薇薇安應該是用更響亮,更不經大腦的聲音說話,所以他試著笑了笑,妄圖用自己的聲音將氣氛緩和。

    “不是遺言!”少女的語氣篤定的說道,接著像是被淚水哽咽,發出不成氣的聲音,“並不是那麽重要的話,就算是立馬被忘記也行。我隻是想向你道歉”

    麵對即將攻擊過來的魔獸,傑羅的動作停下了。這一刻,他覺得不能有任何聲音打擾。

    “擅自把自己當成了你的女主角,真的很對不起。你一定會困擾吧不過,”少女的眼中,隻剩下了滿足的笑意,“謝謝你完成了我的願望。”

    高高揚起的身軀砸下,魔獸在月下投下的陰影逼近了傑羅。

    隨手揮出劍,響亮的碰撞聲後,魔獸被彈開,淡藍長劍脫手而出。

    劍身旋轉著紮進泥土,傑羅無言的摟著少女在空地上站立。

    陰雲慢慢向明月聚攏。

    夜風從林中穿出,濃烈的腥味混入風中仿佛帶上粘稠的觸感。

    夜風過後,同時也帶著聲音遠離。

    甲殼與甲殼的摩擦聲,細足在地麵爬行的聲音,齶牙刨開泥土的聲音,一切屬於魔獸的聲音皆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人類顫抖的鼻息聲。

    ——這是什麽感覺?

    宛如身體的骨骼被一塊一塊敲開,筋從皮肉中抽出,血管被利刃切開。支撐身體的一切從裏到外被破壞殆盡。

    但是有的不是痛苦,而是悲傷。

    ——隻是因為活著就永無止境的悲傷。

    左眼附近的皮膚流出血來,但是和充斥身體的情感相比,這點痛苦太過微不足道。

    鮮血流入眼中,染紅了視野卻沒感到絲毫溫度。就像血在流出的瞬間就已冷卻,或者是身體的熱度早已超過了鮮血的熱量。

    明明是在失去,意識中的感受卻是獲得。

    被敲開的骨頭填充進新的內容物,皮肉之下的筋脈被替換成新的物質,就連血管中流動的液體也變為了另一番模樣。傑羅粗重的鼻息難已自抑的顫動著,感受著身體在毀滅與新生中反複淬煉的頻率。

    ——這一切的源頭,都來自於澄清一片的魔力。

    “喔!喔!喔!這就是我等所追求的光輝!被欲求驅使的偉大魔力!”

    被斬落在地的頭顱高聲呼喊著,無頭的身軀也伴著歡呼胡亂扭動。

    “甚至比‘’大人更接近根源,比罪孽的罪孽更深,這必然是為世界帶來終結的災禍!能親眼見到災禍的誕生,就算現在是我等生命的終結,我等也沒有絲毫怨言!”

    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在天空環繞,成為了空地之上唯一的聲音。

    對著聲音的源頭,傑羅伸出了手。

    “那就去死吧。”

    森白的骨架從地上冒出,碾碎了顱骨,刺穿了興奮扭動的身軀。與此同時,排成一列的骨槍憑空出現,在逐漸暗淡的月光中投下筆直的陰影。

    僵直不動的魔獸們顫抖起來,然後被破空而來的骨槍釘在地上。

    巨大的身體蜷曲著,魔獸盤在骨槍上攪動兩下便沒有了聲息。一排骨槍之後,另一排再次升起。接連的破空聲讓漆黑的血液飛濺。魔獸臨死前細弱的嘶鳴此起彼伏。溢出血液的泥土也表明了,潛藏泥土之下,同樣的殺戮也在悄然發生。

    一截憑空出現的手骨將“蒼狼之劍”拋回。傑羅伸出的手接住長劍。

    沒有在意對那些無法動彈的生命收割,傑羅看著懷中已經失去心跳的少女。

    雲霧遮掩了月光,蔚藍發絲在最後的光線中飄動,最後停了下來。

    ——多麽的相似啊,就像是命運之神的無情嘲弄。

    暗淡的光芒讓一切都顯得不真實,傑羅將少女慢慢放在地麵,然後解開了胸前的衣扣。

    多虧了這不真實的月光,傑羅才能毫不動搖的看向少女裸露的肌膚;也正因這月光如此不真實,傑羅感受到自己的行為多了些的意味。

    用手拉起敞開的外衣遮掩在胸部的豐滿上,傑羅並未讓少女繼續暴露在羞恥中,用劍刺入胸口正中。

    隨著氣息的指引,在流水的包裹下一隻細長的蜈蚣被從體內取出。

    流水瞬間凝成寒冰,無法動彈的蜈蚣隨著寒冰一起化作齏粉。

    但就算將元凶清除,失去的仍舊還是失去,生和死的界限永遠是如此不近人情。

    ——那個時候就是這樣,自己沒有絲毫挽回的餘地,但是現在,卻有了那麽一絲的可能。

    之前感受到的身體變化並非虛假,身體確實如意識中的那樣被摧毀重組——雖然隻是身體最深處的那一部分,但那一部分中,就包括了已經損壞的魔力回路。

    這不是自然的力量,同樣不是善意的力量,這是那不知名的“神知”吸收了空間中“神知”之後,得到的力量。而那個“神知”的轉變,隻是因為對懷中少女流露出的說不清的情愫。

    或許正如那個魔族所言,是點燃了“神知”。

    少女最後的聲音和最後的笑容是如此明媚、充滿生命力,與她即將消逝的生命毫不相符,而這不對稱的印象讓傑羅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公平。

    加特爾特的提問,他在那一刻便有了答案。

    自己,其實已經喜歡上有她的陪伴。這隻是索取,是在那一路的隻剩下痛苦的黑暗後,一點點引導自己走出黑暗的光明。

    若不是和她的相遇,自怨自艾的沉浸在對奧裏莉安的歉意和懺悔中的自己,怎麽還能像是正常人一般的做出笑容?

    ——但是,這實在不公平。

    “明明一直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隻是不願承認,更不願意坦白。傑羅的嘴角浮現出慘淡的笑容。

    “自己才是累贅。”

    想要道歉。僅是這樣自然不夠。必須讓她親耳聽見,然後用自己的本心做出回答。因此,無論是怎樣的方式,現在的傑羅都必須向神發出挑戰。

    ——要打破生與死的界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