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幻境魔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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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過的豆子,被裝在綁著繩索的木桶裏降了下來。
這就是魔墮者的食物。
艾莉抬起頭就能看到年邁的淨化者在高牆之上緊盯著她。
“真是討厭啊”
她知道對方在擔心什麽,而艾莉無法讓他的擔憂成為現實卻是她煩悶的源頭。
——她似乎隻能嚇唬嚇唬人,實際上什麽也做不到。
別說影響裂縫了,她的魔法對魔獸都沒有絲毫作用。來到這裏之後,她除了一遍又一遍的辜負其他人的期待,做過的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讓瀕死的人在幻境中毫無痛苦的死去。
然而,這卻是最毒的毒藥。
在無休止的戰鬥中,魔墮者們早已對生與死麻木。他們戰鬥的原因隻是他們一直是這樣做的,他們剛來的時候是被別的人保護,那些別的人倒下後就輪到他們來保護其他人。
他們隻是這不斷運轉的機器中不起眼的齒輪,隨時可被替換,不存在絲毫價值。他們的工作隻是為維持絲毫喘息的空隙,他們的死亡則是機器的吞食的原料。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幻境魔法對他們而言便成了喚醒殘餘人性的救贖。
如果死亡不再痛苦,又有誰願意繼續承受生的折磨?
經曆了太多失望,這裏的魔墮者們早就不再相信希望。艾莉所宣揚的解放在他們眼中不如她魔法製造的解脫更為實用。
就是因為那一次擊退魔獸之後,艾莉於心不忍的讓一位重傷者在幻境中滿足的死去,屍體的臉上浮現出了不屬於這個昏暗地底的,更有光彩,更像是活人的表情。
“那就是幸福啊”
魔墮者們不約而同的想起了早被遺忘的感情。
這之後,對抗魔獸的傷亡數持續上升。其他魔墮者們對此心知肚明。
當艾莉意識到自己就是原因的時候已為時已晚。
一名少年魔墮者拿著生了鏽的尖刺走到艾莉麵前,沒有任何表情將尖刺紮入自己的脖子,拔出來,再紮入,再拔出來,再紮入。
艾莉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少年項圈之上的脖頸在冒著泡的汙血中變得血肉模糊,滾燙的血濺在臉上艾莉都毫無知覺,她隻是盯著少年的嘴唇。他想要發出聲音,卻無法發出聲音,艾莉卻如聽到了神的啟示般確信,他在祈求她對他施展魔法。
然而他等不到艾莉的魔法,死神就先帶走了他。
沒有人責怪艾莉,亞曆克斯甚至還可笑的安慰了她。
淨化者帶走了少年的屍體。艾莉記得這孩子的名字,他有著這裏最活潑明亮的眼睛,擁有著能控製飛鳥的能力——艾莉想象不出這樣的能力能做成怎樣的“靈器”,但顯然這孩子更適合在樹林環繞的花叢中與鳥兒嬉戲,而不是死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
“艾莉,豆子。”
短短幾日,亞曆克斯已經從之前的貴族公子變成了流浪漢模樣。小麥色的馬尾沾滿土灰看上去和石壁沒什麽區別,身上的衣物被磨得到處是破洞,一張臉就隻剩眼睛看起來還幹淨。
他將裝滿豆子的石碗遞給艾莉,聲音幹啞得像是被困在沙漠的旅人。
艾莉當然知道是豆子,除了豆子她也不指望這個自稱哥哥的男子能拿出其他東西。
不過她沒有抱怨,也沒有像之前一樣刁難他,她隻是默默的接過石碗,想了想後,對著男子點了點頭當作感謝。
這些事情艾莉並不是不能自己去做。木桶邊上,井然有序的圍著取食的魔墮者。大家沒有什麽順序可言,卻在沉默之中模仿出類似儼然有序的氣氛。代替艾莉前來的亞曆克斯很容易能打到豆子,諸如此類的行為也成了他展現自身價值的方式。
艾莉不會再責備亞曆克斯什麽。這裏每個人的遭遇都值得同情,欺壓和排擠在這裏不會存在,厭惡和憎恨的情感在此處都顯得奢侈。
艾莉清晰的感覺到,活著的自己在高牆另一側就已死去,存在於此處的,隻是一個在痛苦中洗淨罪惡的靈魂。
——自己正在被“淨化”,死亡才是唯一的救贖。
“開什麽玩笑?”
艾莉一邊用手將豆子趕進嘴中,一邊盯著高牆上注視著自己的那位老人。
——憎恨和厭惡才是應該的。
這難吃的食物,這缺乏光照的環境,這僅有木盆大小卻是唯一水源的水潭,這破爛的武器,這像是昆蟲一樣的住處,這無休止的戰鬥,這一切的一切,都應該令人憎恨。
應該憎恨將他們抓進來的人,應該憎恨在他們脖子上戴上項圈的人,應該憎恨對他們見死不救還要褻瀆死者遺體的人。
——還應該憎恨承諾了他們希望又加速他們死亡的自己。
艾莉咬到一顆藏在豆子中的石子,堅硬的觸感令她牙疼得眼淚差點出來。
“嘡、嘡、嘡!”敲打鐵氈的聲音驀然響起。
沒有感覺意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狀況。片刻的安寧之後,就連身體也預感到——是該來的時候了。
亞曆克斯幾口吃完了碗裏的豆子,站起身望向漆黑的甬道。
如果是之前艾莉還會嘲笑他,“你這個樣子能做到什麽”。但能戰鬥的魔墮者接連死去,照這個速度需要亞曆克斯上場的時間也不遠了。
“隻是小型嗎?”
亞曆克斯鬆了口氣。
從裂縫中出現的魔獸種類太多,沒有人有閑心為他們命名。魔墮者們隻是按照出現的魔獸的體型,將它們區分為大型、中型、小型。大型能將整個甬道填滿,中型也有普通房屋大小,小型基本與成年人體型等同。
艾莉順著亞曆克斯的視線看去,甬道中走出了數隻雙足直立,手臂垂到地上,像是猿猴般的生物。
出了甬道,火光映在這群生物的臂膀上,一排排如魚骨排列的眼睛倒映出邪惡的光芒。
這種手臂長滿了眼睛的魔獸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它們行動迅速,力大無窮,手臂能夠如蜥蜴舌頭那樣伸長彈射,自身還會釋放腐蝕性的毒氣。
但就是這種每一隻都等同一個中隊士兵作戰能力的魔獸,卻是裂縫中最常見,也是最弱小的生物。
不過這也是艾莉等候已久的時機。
“迪埃爾,我想要試試。”
艾莉放下剩了半碗的豆子,站起身向已經持著雙手劍構築起防線的疤臉男說道。
迪埃爾沉默的讓出條路,身邊的其他戰士也跟著退到兩邊。
艾莉深吸口氣,走了過去。
戰士們的身上滿是血腥與死亡的氣息,在他們高大的身形下,走在正中的艾莉顯得佝僂而又矮小。
魔獸同樣發現了她,手臂上的眼睛一齊轉了過來。
魔獸停下了腳步,艾莉下意識的跟著停了下來。
【有我在,就沒有擔心的必要。】
【交給我吧。】
自己的聲音像是鬼魂般在耳邊回響,當時的情景再次出現在腦海。
她將眼睛藏在劉海後,稍微閉了閉眼。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現在你才是這裏最重要的人。
——要成為他們的希望,就像一開始承諾的那樣。
就這樣,在誰也看不到表情的安全位置,艾莉藏起了自己的膽怯,藏起了對失敗的恐懼,重新邁開腳步。
“純粹幕布。”
在另一層的知覺中,艾莉睜開了眼。
黑色幕布替代了世界的光芒,艾莉的眼中倒映出零星光明。
這是想象中的世界,亦是意識同調之後的迷惑了五感的真實世界。
世界是由什麽構成?普通魔法師會回答是魔素,空間魔法師的答案是基本粒子,而幻境魔法師,則會說一堆讓人摸不清頭腦的話,然後告訴你,這個世界是想象出來的。
在幻境魔法師代代相傳的神話中,世界隻是一頭遠古巨龍的夢境。世界的一切都隻是虛幻,都是巨龍在夢中的想象。
夢是荒誕並且無序的,因此世界本身也便是荒誕混亂。諸事萬物因為自身便存在其中自然無法察覺,就連他們的思維本身也是夢境的一部分。
幻境魔法研究的卻是如何在這場夢境中保持清醒,並在這荒誕無序的世界中尋求秩序。
若要分類的話,幻境魔法顯而易見應該分為精神魔法。但幻境魔法的極致卻是用幻想改變現實。
隻用思考便可以幹擾法則,隻靠意誌就能改變因果律。這樣的魔法未免太不合理,但艾莉所接觸到的幻境魔法確實如此,那位風仙道骨的老師奧爾達斯在她眼中便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思考具有粘黏性,這便是幻境魔法的基礎。思維並不是單純的個體的行為,智慧生物在進行思考的同時會對周圍釋放出的不可感知的信號,這種信號能夠幹擾其他生物的思考——有時這叫做默契,有時這稱為共鳴,還有時候這就是思維的傳遞。
思維就像是流動的膠體,隻要這發出信號的思維足夠強烈,便可以影響到周圍的思維;而如果是數量眾多的思維被同調成一個強烈的思維,這個思維甚至能使“巨龍的夢境”與其共鳴。
改變現實也並非不可能。
大部分幻境魔法所做的,都在於增大思維的影響能力,並加強同調的可能。這其中就涉及到兩個至關重要的因素——支持強大的思維所需要的強烈情感,以及入侵同調目標的切入口。
後者很容易找到。隻要利用魔法找出感官集中的“注意力”,就能從這些入口侵入;如果能觸碰到對方的身體,同樣能從產生了“注意力”的觸感侵入;就算對方有足夠堅定的意誌力,摒除感官的注意,隻要引發絲毫情感的共鳴,也就能從情感侵入。尋找“注意力”是幻境魔法師的基本功,艾莉也不例外,然而協感的共鳴卻是艾莉遭遇的瓶頸。
正是因為已經成了這樣子的性格,艾莉無法產生強烈的情感,更無法去理解他人的情感,因此艾莉始終無法做到用情感切入,擅長的幻境魔法也都是隱藏自己這一類。
——畢竟從小,自己就像是變色龍一樣躲藏在人群中。
怠惰並且怯懦,不敢站在最前也不願意落在最後,隻會呆在安全的位置,比起可能會遇到的麻煩和危險,還是切斷欲求更簡單。艾莉就是這樣靠著安穩才活到現在的少女。
曾經有過的個性早已在對麻煩和困難的恐懼中消磨殆盡,在這具身體中居住的靈魂是個毫無特點,完全不吸引人,就像是一盤放得太久失去了所有味道的幹草,大概隻有餓急了的牲畜才會喜歡。
——不,還有那隻為了糾正夢境而存在的綠色的龍。
沒有辦法在幻境魔法上取得進步,無法戰勝夢境中的怪物,總有一天會被翡翠之龍吃掉。從結果上來看,自己從很早以前就和這些被抓來的魔墮者一樣了——沒有辦法熟睡,片刻的安眠都會在夢中遭遇怪物,隻能幹等著無法戰勝的巨龍在某一天來吞食自己。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荒誕無序,睡眠的時間已經被剝奪,現在連醒著也要戰鬥嗎?
“稍微有點不甘心呢”
身為幻境的主宰者,巨龍之夢中唯一能夠清醒的人,也是唯一有權利指正不合理,為世界帶來公正之人。
“——就讓我來找出你們的秩序吧。”
劉海無法遮掩雙眼的光芒,翠綠的魔力如繁星聚集在艾莉雙眸。
如陳舊的鐵鏽般,泛黃的光點散落在漆黑幕布之中。
這些便是魔獸的“注意力”。雖然繁亂,卻比那些大型魔獸的更好掌控。
——至少“純粹幕布”還在持續之中。
這是擾亂認知的魔法,用漆黑的想象幹擾目標的五感,並從中找到能傳遞更多思維的切入點。
在之前的戰鬥,艾莉同樣試過施展“純粹幕布”。然而如此單純的思維都無法對那些巨大魔獸造成影響,更不用說其他更加複雜的幻境魔法。
有了“純粹幕布”的基礎後,艾莉才有了施展畫筆的背景。
——這種程度的敵人,自己終於有可以施展的空間了嗎?
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吧?艾莉的嘴邊無力的扯開笑容。
然而喜悅在這片幕布中是屬於雜質的情感,很快便從艾莉的感知中消散。她感受到的更多的,是疑惑與殺戮的衝動。
有一隻魔獸動了,將雙臂在地麵伸長。雖然無法獲得觸感,但反饋而來的肢體形狀應該能給它帶來地麵的反饋。
泛黃的光點在伸長的手臂上移動,隻要艾莉願意,隨時能夠從此侵入到魔獸的思維。
但這並不是她的目的,如果是為了殺死它們,她有更簡單的方法。
其他魔獸也采用了類似的做法,最開始那隻似乎已經理解了自己的處境,他收回了手臂,無數眼睛露出思索的光彩。
艾莉知道這些魔獸智能並不低,在它發動攻擊之前,艾莉就通過魔法覺察到它的想法。朝著自己橫掃來的手臂被她狼狽的躲過,魔獸收回手臂後又停了下來。
——它知道自己沒有擊中,正在思考更有效的攻擊方式。
艾莉察覺到了它的變化。戰鬥讓魔獸興奮了起來,它的思維正逐漸被一種單純的情感所取代。
這就是艾莉等待的時刻。
但還是不夠,她還需要再做點什麽。
手從懷裏摸出藏起來的小刀,雖然同這裏的其他武器一樣毫無鋒利可言,但艾莉知道已經足夠了。
她需要的並不是用來砍殺傷敵,而是為了在這片幻境中製造一點點的真實。
漆黑的世界中,一抹紅色憑空顯現。
血紅凝成液體,在幕布上滴落。氣味和這點滴顏色的辨識被艾莉從幻境中釋放。
正如她所期待的,血腥令暴虐的情緒在思維的傳遞中擴散。
魔獸們的手臂如急速生長的根須朝艾莉纏來。
全身瞬間被根須包裹,幕布消退,火把照亮的地底再次顯現。
艾莉眼中是魔墮者們被驚恐取代的麻木眼神,她表情扭曲的笑了一下,從根須的糾纏中漏出最後的聲音
“可以不要動嗎?稍微等我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