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牆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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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是食人的猛獸,與人類相比還是要單純許多。

    況且這還是它們最喜歡的進食時間。

    ——有點後悔吃了那半碗惡心的豆子。

    如果是空空如也的肚子,看到這樣的畫麵或許會少一些嘔吐欲。

    艾莉很容易侵入了魔獸的思維。幾乎同時,她在每一隻魔獸的思考中都看到了自己腐爛被吸收的悲慘模樣。

    切入點是被肢體觸碰,能引起共鳴的情感是“食欲”。

    ——這倒是很適合經常餓肚子的人進行想象的情感。

    “雖然現在非常沒胃口就是了”

    亞曆克斯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麽。

    自己的妹妹走向著魔獸,然後被殺死。

    同樣的場景,亞曆克斯見到過。那如藤蔓糾纏的手臂下,沒有人能存活,甚至連屍體都不會留下。彌漫在手臂間隙的那些白霧,是能夠腐蝕皮肉的毒氣,亞曆克斯不敢想象艾莉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騙人的吧?”

    如果在這裏失去了自己的妹妹,這個遠離天空的地底還有什麽光明可言。

    不管是被背叛,被刺傷,被拳頭一下下的砸在臉上,自己都覺得是值得,但如果這唯一的目的也失去了。

    ——這個地方和地獄還有什麽區別?

    魔獸動了起來。

    它們沒有放開重重包裹的少女,而是用並不協調的步伐,拖著手臂在地上行進。

    亞曆克斯拖拽著在屍體身上得到的彎曲長劍,迎著魔獸走去。

    經過迪埃爾的時候被攔住了。

    “不要做多餘的事。”

    亞曆克斯眼中的光芒被這句話喚醒。

    那是在這地底顯得太過明亮的仇恨的光芒。

    “你阻攔的對象錯了吧?”

    “相信她。”

    迪埃爾說完後便緊閉了嘴,盯著向他們行進而來的魔獸。

    魔獸離得越來越近,亞曆克斯也注意到它們手臂上的眼睛並沒有生靈該有的形態。它們並沒有看向任何人,那些眼睛都如褪了色的壁畫茫然無神。

    迪埃爾拉著亞曆克斯退到一邊。放任魔獸通過他們用生命守護的防線。

    沒有戰鬥力,魔獸出現時隻能躲在地洞裏的那些魔墮者,像是瞻仰行進的軍隊從地洞中露出頭。所有人都望著這幾隻前行的魔獸,地底沉寂得仿若葬禮。

    隻剩下敲打鐵氈的聲音向著遠方飄散。

    “在幹什麽?你們這群廢物!”

    高牆上的淨化者厲聲咒罵道,金色的光劍威懾性的射在了魔墮者居住的地洞旁邊。

    受到攻擊也不會有反應——這些魔墮者用這樣的目光看向了高牆上的人們。

    “快給我阻止那些怪物!”

    接二連三的光劍射下,有不少直接落在了魔獸的身前。

    魔墮者繼續沉默著,魔獸們依舊如朝聖的信徒朝著高牆邁進。

    “讓大家這邊來能控製的可沒那麽遠”

    若有似無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進亞曆克斯的腦中,這有氣無力的懶散聲音他當然知道屬於誰。

    然而,這個聲音中卻有令人無法不擔心的疲憊和虛弱。

    “迪埃爾,把所有人召集過來。艾莉的魔法要失效了。”

    渾身被疤痕爬滿的強壯男子立馬理解了他的意思。下一刻,屬於魔墮者的監牢仿佛蘇醒了過來。

    隨著迪埃爾的大聲呼喊,各種強烈的情緒灌入囚徒們的軀體,這是被壓抑太久的反彈,迪埃爾的命令被以最快的速度執行。

    “艾莉!已經可以了!”

    亞曆克斯對著魔獸手臂糾纏的中心大聲喊道,另一邊的高牆之上已經亂作一團。

    在不斷的咒罵中,無數光劍飛下。魔墮者僅僅隻是無聲的站立著,眼中被喚醒的光芒表明了他們並非等待死亡的行屍。

    如踩在腐爛的果實上發出的聲音,魔獸手臂的糾纏鬆開了,黑發魔法師貧乏的身軀從烏黑的粘液中滑了出來。

    亞曆克斯立馬接住了她。

    刺痛感從手中傳來,他這才發現這些滑膩的液體中不隻有魔獸的毒液,還有屬於少女的鮮血。

    火光在粘液的表麵反射出一片橘紅的色彩,而在那鮮豔的光彩下,少女裸露的皮膚大片大片的顯出被灼燒的漆黑。

    “我現在是不是更難看了”

    少女想要展現符合現狀的自嘲,那顫抖的唇角顯然無法做到。

    亞曆克斯發狂般的搖著頭。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平時最擅長安慰女孩子的他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

    “讓開,帕伊卡已經準備好了。”這折磨般的無言一直持續到迪埃爾從他手中將少女接過。

    加爾柯提斯知道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魔獸已經臨近高牆,早就越過了為魔墮者設下的界限。

    這已是光明神的領域,那些不知羞恥的魔獸竟敢試圖染指。

    “把攻擊對象轉為魔獸!神罰之劍,製裁這些邪惡的生物。”

    這些低級的魔獸還不至於造成太大危害。加爾柯提斯沒有加入到攻擊之中,他隻是默默的望著那個被魔墮者們庇護在身後的黑發少女。

    幻境魔法師。

    那一晚在見到那個魔法的瞬間,他就有了可怕的預感。

    這個處刑場會毀在這個魔法師的手上。公爵沒有殺掉她,而是把她和其他魔墮者關在一起,這更讓加爾柯提斯堅信了自己的預感。

    但不管他如何勸說公爵,對方總是不予理會。這樣的情況加爾柯提斯當然明白,這個公爵從來就沒有將他們看作同類。他們隻是凡人,而公爵大人自詡與“神”同等。

    正因如此,在看到這幾天公爵臉色蒼白精神不振的模樣,加爾柯提斯私下暗自慶幸。他當然知道這是誰的原因,他也便享受了對方無視他忠告所遭受的惡果。

    ——他早知道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即便還沒有影響縫隙,就隻是控製魔獸,這已經對處刑場造成了威脅。

    還好這些魔獸的並不難對付,他們的手臂和毒液都無法攻擊到高牆上的淨化者。但如果是體型更加龐大,能力更加凶惡,單憑淨化者無法對抗的魔獸。加爾柯提斯腦中可怕景象更加鮮明了些。

    ——還是想辦法殺了她吧。

    這些魔墮者肯定會保護她,但隻要進行一點交易。

    加爾柯提斯腦中已經想到了辦法。

    “加爾柯提斯大人,魔獸的目標是破壞高牆!”

    年輕的淨化者高聲叫道。比他的聲音更響亮的,是伴著腳下地麵的顫抖在空曠的石壁之間回蕩的,如爆炸般的撞擊聲。

    加爾柯提斯心頭一震,扶著高牆上的垛口向下望去。

    魔獸們將手臂糾纏在一起,盤結成一個如攻城錘的巨大木樁。

    光劍不斷紮進它們的軀體,即便烏黑的血液流出,魔獸們仍舊不予理會。那些滿布手臂上的狹長眼睛中,加爾柯提斯分明看到了和人類相同的仇恨眼神。

    它們的行為並非捕食,也對高牆上的淨化者們沒有絲毫敵意。

    這些魔獸是在複仇。仿佛它們才是高牆下的囚犯,在對囚禁了它們的高牆進行複仇,即便身軀毀滅也必須將自己的憤怒以破壞的形態刻在這堵高牆上。

    灰色的毒液隨著血液飛濺,一下下的撞擊讓它們的手臂血肉模糊。

    “這群怪物都瘋了嗎?”

    隨著加爾柯提斯的話語,高牆終於被撞擊出一絲裂縫。

    這就是同調,這就是共鳴。

    艾莉隻是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了這些魔獸們。

    它們應該複仇。

    這個荒誕的世界如此不公,它們必須複仇。

    魔獸的行為代表了魔墮者們該有的意誌。在這裏並不是等死,無論何時何處何種情況,就算身處地獄,隻要一息尚存就必須反抗。

    這不是困獸無理的發泄,這同樣是艾莉思考得出的出路。

    隻要趁著高牆坍塌,控製魔獸將那個老淨化者抓住,艾莉或許能在他的腦袋裏找出解開項圈的方法。

    “我已經沒事了。”

    艾莉從有著“加速傷口複原”這樣奇特能力的女孩手中撐起身子。

    這個叫做帕伊卡的女孩隻有十二三歲,說出自己名字後便再也沒開過口。

    對於她的事情迪埃爾破例說過許多。例如她剛來的時候隻要看到有東西死去,無論是魔獸還是魔墮者亦或一隻迷途的昆蟲,她都會流淚。還有一次她將沒有熟透的豆子包合在掌心,一株嫩芽便從中她的手中冒了出來。

    那個時候所有魔墮者都親眼看到了,這也算是降臨於這個地底世界的小小的奇跡。

    靠著這奇跡的力量,艾莉從毒液中恢複過來。

    她無視了亞曆克斯想要攙扶的手,站起身同其他魔墮者一齊望向高牆之下。

    承載了他們的憤怒,一擊重過一擊的撞擊聲在地底響起。

    在這沉重的聲響中,淨化者的咒罵,敲打鐵氈的聲響都顯得微不足道。高牆的裂縫在擴大,而魔獸的攻擊不會停止。有一頭魔獸倒下,它的身軀便會成為同類的養料,繼續添加進這燃燒的怒火中。

    “卑鄙的逆神者!你們的行為沒有任何意義!就算沒有這堵牆你們也休想踏入神的領地。你們將以得不到食物為懲罰,不願挨餓的話就趕緊”

    “咚——”

    沉重的撞擊打斷了老年淨化者的言語,變形凹陷的高牆讓老人腳下不穩趕緊抱緊了牆垛,樣子狼狽又滑稽。

    “他們在求我們。”

    艾莉將眼睛露出劉海,帶著譏笑說道。

    一股異樣的氣氛在魔墮者之間傳遞。

    這些思維傳回艾莉的感知中,是如綠草的汁液般新鮮又可口。

    艾莉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感覺,而他們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想起。

    “嘎哈”

    迪埃爾發出了奇怪的聲音。經過了幾次修正後才變成沙啞的笑聲。

    正如艾莉所知的,笑聲和哈欠一樣會傳染——幹啞的,仿佛惡鬼用骨頭在沙礫上劃過的滲人笑聲在地底傳開。

    ——這些人也笑得太差了吧?

    艾莉偏過頭看去。

    ——不過表情還是做得很好。

    這絕對是大笑,爆笑,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你們這些家夥!一定會受到懲罰的!給我記住!”

    抱著牆垛的老者越是生氣,這邊的笑聲便越是響亮。

    “哈哈哈,真是喪家之犬的叫囂。”

    就連亞曆克斯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聲仿佛主宰了一切,控製了火光的躍動,為魔獸們的撞擊打著節拍。就連那高牆的傾倒,也似乎是笑聲所為。

    淨化者們在逐漸坍塌的高牆上如螻蟻般逃竄,艾莉“嘖嘖嘖”的砸了咂嘴,然後走上前去。

    魔墮者們目送著她,他們相信這位少女真的能帶來希望。

    就連艾莉自己,也是如此。

    而在這時,另一聲鐵氈的敲擊驟然響起。

    兩個敲擊混在一起,仿佛追趕仿佛攀比。

    艾莉才剛剛回過頭,一股無可抗拒的力量便將她拋了出去。

    身體在空中漂浮,魔墮者們在視野中遠去,艾莉知道是迪埃爾用魔法將她拋出。

    但是

    【有我在,就沒有擔心的必要。】

    【交給我吧。】

    那些還掛著笑容的魔墮者們,被從背後甬道甩出的黑影一掃而空。

    迪埃爾用雙手劍將黑影格擋住,護住了跌倒在他身旁的亞曆克斯。

    黑影被火光照亮,是一節滿覆鱗甲的尾巴。光是尾巴的末端便與高大的迪埃爾相差無幾。

    與尾巴相連的身體,因為太過龐大而被卡在了甬道之中。比黑暗更黑的吐息從它的鼻尖冒出,豎直而又狹長的眼眸仿若純金煉製。

    艾莉瞬間知曉了這頭魔獸的身份。

    強大的威壓令人難以喘息,這是活在傳說與童話之中,幻境魔法師必須熟悉的生物,同樣也是站在世界頂點的生物。

    龍。

    “快把撤退的篝火點上!趕快通知全部人,緊急撤退!”

    背後的高牆開始了另一層意義的慌亂。而艾莉的視線卻停在那巨尾掃過的地麵。

    這些在火光中一塌糊塗的血肉,之前還是活生生的人。他們與自己分享著喜悅,對自己懷抱著希望——這是頭一次感覺自己並非平乏無味,頭一次覺得自己光芒四射。

    【保護好我,我會帶你們離開這裏。】

    ——在來到這裏之後,自己還真是說了不少大話。

    鼻腔有些腫脹的感覺,眼中炙熱得如被火燒。

    艾莉踩在了地麵。身旁是在剛才那一瞬失去主人的地洞。身後是因為龍威而從魔法施加的情緒中脫離的魔獸。

    艾莉沒有多想,靠著雙腿不多的肌肉在漆黑的地麵奔馳,好幾下都險些跌倒。

    她用從未有過的大聲喊道

    “把這家夥交給我!我能帶你們出去!”

    僅剩寥寥的魔墮者被她的呼喊驚醒,然而眼中卻不再有之前的信任。從小就練就的察顏觀色讓她立馬察覺到。

    盡管沒有責備,但淚水依舊險些湧出。

    艾莉習慣性的將眼睛藏到了劉海之後。

    迪埃爾用重力和身體的力量勉強與龍尾僵持,艾莉甩開了亞曆克斯擔憂的眼神,將手放在龍尾之上。

    鱗片隻是觸碰便有著如刀刃般的冰涼與鋒利。

    ——切入點是觸感,接入的情緒是

    魔法剛接入對方的思維,一聲洪亮的聲響便響徹艾莉的腦中。

    “繼續恐懼我吧,人類!”

    意識瞬間被彈開,魔法的反噬令艾莉頭疼欲裂。

    ——恐懼?

    ——我不配有那樣的情感。

    她將下唇咬裂,口中的鮮血與嘴唇的鮮血混在一起,順著嘴角流下。

    ——切入點是觸感,接入的情緒是憤怒。

    “可笑至極。”

    艾莉再次被彈開,身體在劇痛中脫力,她倒在地上努力平複呼吸,再站了起來。

    ——為什麽我會這樣嬌慣自己,連如此的罪行我都能原諒自己?

    慘白的臉上被火光印出兩道淚痕,艾莉再次將手放上。

    ——切入點是觸感,接入的情緒是傲慢。

    “就憑你?”

    再次被拋開後,艾莉終於明白——不,其實一早就明白——她根本無法與生物的頂點同調,兩者的存在相差太大,對方生來便是王者,而她隻是一堆乏味的幹草。

    “不要哭了,我會保護你的。”

    這是亞曆克斯的聲音,又是如此不負責任。

    這一刻,艾莉真希望他真的能是自己的哥哥。

    打破少女的念想的,是無人而奏隻會忠實探測魔獸氣息的敲擊聲。

    仿佛是為了填補兩道敲擊中間的空隙,第三道敲擊聲響了起來。

    與巨龍不相上下的威壓從深淵的甬道傳出,複數的氣息彌散開來。

    就在這些氣息中,艾莉聽到了一個聲音。

    “運氣也太好了吧,這家夥居然卡住了!”

    這是她曾經聽過,怎麽聽也不會厭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