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樣啊。

    望著前方少女挺直的後背，奧裏莉安暗自低下了頭。

    比起隻想站在不被看見的角落，與醜陋的自我相互嘲笑的自己，這個似乎無所畏懼的少女完全是另一種無法靠近的存在。

    ——就像是太陽一樣。

    奧裏莉安從第三者的評價中找到了共鳴。

    她跟隨著迪妮莎，再一次走進這些神的仆從的戰場。在奇特的中年魔導師的魔法下，她們不再被吸取“生命力”的力量影響。那個勉強的身影因此也加快了步伐，奧裏莉安則是一時失去了拒絕她的理由，被半是強迫的牽著走在之後。

    實際上，奧裏莉安不是因為迪妮莎的建議而跟到這裏。她並不認為自己還有必須要得到解答的疑問，對於她而言，生與死的關係並不是那麽涇渭分明，她就算沒有存在的意義，也沒有赴死的理由。

    倒是她聽到的迪妮莎的理論，從她的身上看到的，作為“活著”的定義，讓奧裏莉安產生了憧憬。

    ——如果是“信標”的指引。

    奧裏莉安感受著從迪妮莎手中傳來的溫度。

    ——陪著她再走完這一段路，也沒有什麽好計較的。

    路途，並未持續太久。

    就像是踏入了某個禁止入內的領域，靠近到一定距離後三隻天使的動作同時停下，奧裏莉安感受到被探測和警戒的感覺。

    在之前，黑翼的天使用身上冒出的如流體的黑色光芒，將正在碎塊中重新的天使吸收。完成吸收後，就如展示戰利品一般，黑翼天使的背後再生出了一對新的羽翼。

    聽中年魔導師所言，天使是永生不死的存在，但現在看來，不死也有被終結的方式。

    擁有了兩對翅膀，黑翼天使的速度已經趕超了另兩隻天使。加上在陰影中來去自如的能力，以一敵二的黑翼天使穩穩的占據上風。

    如果這真的就是傑羅的話，他顯然已經達到了另一個境界。

    ——要是以前的自己看到，說不定會氣得發瘋。

    得到了與身份不符的力量，這違背了世界的公平。

    但世界必然是公平的，什麽也不想失去就意味著什麽也無法改變。改變是失去的結果，成長需要付出代價。

    現在，可能就是償還代價之時。

    “你是在擔心我嗎，”身前的少女突然回過頭，“奧裏莉安小姐？”

    奧裏莉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停了下來，還像是舍不得一般拽著迪妮莎的手。

    奧裏莉安語氣冷淡的找了個理由。

    “等到戰鬥結束不行嗎？”

    畢竟黑翼天使要贏也是時間問題。

    “我很忙的。”

    奧裏莉安眉頭顫動了一下，抬起頭，迪妮莎正用近乎不近人情的眼光看著她。

    “我沒有時間欣賞這種磨磨蹭蹭的角鬥，隻要團長先生能聽我的指揮，我會讓他用最短的時間輕鬆結束戰鬥。”

    “如果他不聽，或者根本無法理解呢？”

    這不是關心，奧裏莉安對自己說道，她隻是想將這種像是能夠掌控一切的自信從迪妮莎美麗的臉上剝下。

    “沒有這樣的如果。”

    斬釘截鐵的說完後，迪妮莎的表情卻又不像一開始那麽篤定。

    “也許，我應該扮演成另一個人，也許，”奧裏莉安從迪妮莎臉上看到了幾分落寞的微笑，“應該試一試向神祈禱。”

    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奧裏莉安反而覺得多餘又無趣。

    “也許，能一起死在這裏也不錯。”

    她說完後，感覺到手上被向前拽去的力道。

    奧裏莉安沒有反抗的朝迪妮莎靠近。

    “沒有擔心的必要，我是能夠操縱命運的魔女，今夜不會有人死去，就算是有人想死我也不會允許，”迪妮莎的聲音貼著奧裏莉安的耳邊響起，“相信我。”

    與此同時，遮擋月光的陰影投下，四翼的天使伸展羽翼擋在兩人麵前。

    流動光澤的鱗片與死氣沉沉的骨質相互交替，展開的黑翼如不容跨越的屏障。

    這是一個遠超於人類的寬闊後背，持著雙劍的天使以守護的姿態落在兩人身前。

    “迪妮莎小姐”

    奧裏莉安聲音幹啞的催促道，對方卻像是完全沒有聽見，隻是眼神輕柔的注視著麵前的高大後背。

    “突然有點舍不得了，這大概是團長先生這一生最可靠的時刻。”

    “迪妮莎小姐！”

    奧裏莉安不隻是覺得不可理喻，甚至想要笑出聲來。

    展現出保護姿態的天使也好，在這一刻發表如此感想的迪妮莎小姐也是，一開始擔心了這麽多的自己才是白癡嗎？

    “知道了啊，該做的還是需要做。”迪妮莎嘴邊浮起輕微的弧度，“畢竟那個不怎麽靠得住的團長先生才是屬於我的。”

    對著黑翼天使毫無防備的後背，迪妮莎將手中的長劍刺下。

    天使驚愕的轉過身，一瞬的光芒從長劍刺下的地方綻放。

    在光芒中，迪妮莎踮起腳，動作輕巧的抬起手。

    少女的手指剛剛能點到天使的胸口。

    “雖然很可靠，但是太大了也有點惡心，”迪妮莎聲音帶著笑意說道，“我還是喜歡團長先生原來的大小。”

    光芒散開，迪妮莎臉色泛紅的低下頭，視線躲閃的向上看著。

    “真是的，你都讓我說了些什麽啊”

    天使的麵部，優美的曲線變得更加具體。從似是而非的雙唇之中，仿佛嬰孩學語的聲音傳了出來。

    “迪、妮莎，小姐”

    少女偏頭一笑。

    “想我了嗎？”

    兩側同時閃現巨大的身影，金色的光劍如對稱的鏡麵一齊斬下。

    一紅一藍兩把長劍架住光劍，潔白的匕首從虛空飛出，凝聚了月光的刀刃化作銀色絲線，在一瞬間纏繞上兩隻天使。

    絲線隻是月光的殘影，殘影消退的同時，天使的身體化作片片殘渣。

    曲線優雅的匕首再度消失，黑色光芒從黑翼天使身體無聲浮現，光芒幻化出飛舞的觸手將天使的散落的碎片捕獲。

    “我”

    蒙眼布徹底從黑翼天使的臉上滑落。仿佛長久失明的人突然看見陽光，他痛苦的閉上眼。

    天使的五官快速的變換著各種表情。

    吸收完殘渣的黑光匯聚回天使的身體，一道色彩斑斕的光芒從迪妮莎指尖所觸碰的胸膛綻放。

    ——已經能認為是成功了吧。

    退到了兩步之外，奧裏莉安看著眼前的景象。

    從卡羅爾得來的劍能與天使體內的“氣”融合，會被當做天使身體的一部分融合。那位魔導師便將“倒轉因果”的魔法附著其中，融合變為分離。借此從混亂的融合中暴露出來的生命女神的“神知”再因迪妮莎而變得活躍。

    ——這就是隻有她能夠做到的事情。

    奧裏莉安注視著迪妮莎。

    ——如果是自己，一定會在最後失敗。

    因為懷疑，因為無法感受到行動的意義，因為在自己看來這一切的邏輯都是不可理喻。

    “我”停歇了一陣後，天使再度機械的發出聲音，“我、到達了嗎？”

    天使的雙眼凝視著身前的少女。

    奧裏莉安驀然的聽見了自己強烈的心跳聲。

    “這裏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嗎？”

    就像是終於知道了自己想問什麽，天使的話語通暢起來。

    迪妮莎放下了手，一顆淚滴形狀的碧綠寶石鑲嵌在天使的胸口。

    少女滿意的笑了。

    “這是當然的，你一輩子都要呆在我的身邊。”

    “唔”

    天使猶豫的低下頭，背後不知何時增加到三對的翅膀一齊垂下收攏。

    “你有什麽不滿嗎？”迪妮莎半眯起眼睛，“就算是現在這樣子，這眼、這手、這多到煩人的翅膀，你的整個身體都是屬於我的，你可沒有反駁權。”

    “唔”

    天使將頭低得更低了，就像是在接受老師批評的小孩子一般。

    “所以說，你快點想想辦法啊。到了這個地步怎麽還沒變成原來的樣子，這和那個中風臉的大叔說得不一樣嘛。”

    不再是威風凜凜，迪妮莎像是撒嬌的語氣讓奧裏莉安睜大了眼。

    光憑這樣就能改變這難以理解的現狀嗎？這是什麽天真到可笑的想法。

    盡管在心裏嘲笑了不知多少遍，但是奧裏莉安仍舊不發一語的旁觀著，似乎就連她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正在用“祈禱”的方式呼喚奇跡的降臨。

    “我、記得，我、還有使命。”天使抬起了頭，被月光照耀的臉上完全是人類的困擾的表情，“我、為了”

    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

    黑色的紋路纏繞著天使胸口的寶石，密密麻麻的仿佛幹枯皮膚的裂痕。一絲清脆的聲響過後，幹枯的裂痕崩開，刺眼的白光從中漏出。

    ——這個是

    令人厭惡的灰色氣息順著裂縫向外彌漫，充斥身體的不詳之感讓奧裏莉安幾欲嘔吐。

    一隻手從裂開的胸膛的中伸出，接著是與手臂相連的肩膀。

    久違的風從空地吹過，天使幹枯的身體化作塵埃隨著夜風消失於大地。

    銀色的長發輕輕飄搖，如同沉睡的眼安靜的閉著。

    風停止後，閉著眼的銀發男子輕輕張開了嘴。

    “我理解了，我不是為了使命而存在。”

    聲音平靜的在空地響起。

    “我是因為一個願望。”身體修長，如白瓷的身體肆意的沐浴著月光，男子將手放在胸口，“這裏還留著的這個願望。”

    夜風再次將男子的長發揚起。

    “但是我還是不能理解——‘希望能守護愛’，為什麽會許下這個願望。”男子睜開了眼，一雙幽蘭色的眼睛宛如冰原之狼，“愛，又是什麽？”

    他注視著迪妮莎，伸出了手。

    “你能告訴我嗎，迪妮莎小姐，能把你的愛給我嗎？”

    迪妮莎退了半步。

    “你，是惡魔？”

    男子困惑的微微偏頭。

    “惡魔？似乎有這樣的東西，也許曾經是，或者曾經有過。時間過了太久，我已經想不起了。但是我記得你，不管過了多久，我都能想起。迪妮莎小姐，你一定能給我答案。”

    男子向迪妮莎靠攏，少女卻拒絕的不斷後退。

    “愛是什麽，迪妮莎小姐？這是最後一步了，隻要能告訴我，我一定能成為更完整的存在。”

    後退的迪妮莎撞到了奧裏莉安的身體，男子終於接近了她。

    輕撫著少女的臉，男子聲音輕柔的問道

    “你願意愛我嗎，迪妮莎小姐？”

    奧裏莉安屏住呼吸，等待著迪妮莎的答案。

    她並不清楚現在的狀況，但是她知道迪妮莎的回答必定至關重要。

    “我不願意。”

    迪妮莎咬著下唇，將頭偏向一邊。

    男子的手慢慢放下。

    “是這樣嗎”

    為什麽？奧裏莉安充滿了不解，盡管她與迪妮莎接觸的時間不長，但是隻要看到她與傑羅的互動，都能看出兩人的特別關係。

    即便不是愛，也必定與之相差無幾。

    為什麽迪妮莎，會拒絕這個有著與傑羅相同麵貌，很可能就是傑羅本人的男子。

    就算不是真心，也應該為了大局而先答應。

    本來這也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奧裏莉安卻覺得這個回答讓一切都開始失控。

    “原來我的願望是錯的嗎？”

    男子頹然的後退兩步。

    “那麽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存在？我克服了那麽多痛苦，跨越了如此長久的時間，尋找和追逐都是沒有意義的嗎？”

    他再度閉上眼，表情痛苦的緩緩抱緊頭。

    而在奧裏莉安懷中，被她支撐的迪妮莎不停的顫抖著，像是忍受著疼痛又像是在抵抗恐懼。

    男子踉蹌的走回原本所在的地方，從地上撿起雙劍，留戀的朝迪妮莎看來。

    漆黑的翅膀在男子背後顯現。

    奧裏莉安這時突然想起，迪妮莎是如何忍著身體的不適走完這段長路。

    ——這個人並不是她表現出來的這麽坦率。

    她也會隱藏自己，她把自己的弱點，自己所不擅長的地方，自己的痛苦都藏了起來。

    ——所以，她隻是

    “喂。”

    奧裏莉安抬起頭，叫住了打算離開的男子。

    對方看了過來，藍色的眼中逐漸亮起光芒。

    “奧裏莉安、小姐？我記得你！我能在記憶中找到你！”

    這是怎樣複雜的說法啊，奧裏莉安小聲的咂舌。

    “你想要愛嗎？”

    奧裏莉安放開迪妮莎，對方無力的癱倒在地。

    沒有回頭，奧裏莉安向著男子走去。

    “就算是變成這幅樣子，也喜歡用這些根本不了解的詞語嗎？”

    奧裏莉安將手伸到男子的臉龐，將垂下的長發撥開。

    “連愛是什麽都不懂，還有什麽資格來索取。”嗤笑了一聲，奧裏莉安眯起了眼，“不過，我是很仁慈的，就算你是這樣不自量力的惡心家夥也是一樣。”

    “想要愛嗎？我給你。”

    不隻是觸碰，還在擁抱之上，奧裏莉安和自己給出的建議不同，用唇印上了男子的唇。

    “我愛你，傑羅·巴德裏克。想起你是誰吧。”

    分開後，奧裏莉安看著男子的眼睛說道。

    男子怔怔的一動不動。

    “這是，我的名字。”他閉上了眼睛，“是的，這確實是我的名字。我也愛你，奧裏莉安小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