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倀鬼(十二)潦草無以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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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離得太近。”書生叮囑一句,腳卻定在原地,沒有跟上玩家。

    按照楊花鎮的規矩,他作為鎮民,在送葬人將死者抬出鎮子的過程中是要回避的。

    能跟著紙人出鎮看一眼的,隻有玩家。

    四個騎驢的紙人抬著老頭的屍體,上下有節律地顛簸著,如同在大海上行船,浮沉著沿街而行。

    楊花鎮的道路大多是東西走向,玩家們所住的邸舍位於鎮西,送葬的隊伍背離邸舍遠去,一路向東。

    眾人遠遠地跟著隊伍走出一段路,人聲和煙火氣皆被丟在身後,回頭隻能看見成片的屋影。

    鎮民們的身影就像是泥土間的,隱沒在更大的陰影下,渺不可尋。

    紙人始終在前方十丈遠外,影影綽綽的幾點白色在青黑的街巷間飄颻,兩側的建築如水墨畫般淡去,隻剩紙人的身影鮮明如鬼火。

    林辰走在齊斯和唐煜中間,壓低聲問:“林哥,唐哥,我們真的要跟著它們出鎮嗎?總感覺人生地不熟的,會有不好的事發生啊……”

    唐煜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按在刀柄上,滿不在乎道:“富貴險中求嘛,又是死了人,又是送葬,明顯是重要劇情點,有關鍵線索,怎麽能錯過?

    “而且你忘啦?我們之所以還在這個鎮子裏和他們掰扯,不就是找不到出鎮的路嗎?要是能跟著他們出鎮,不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至少也能幫羅老師他們推進一下任務。”

    從玩家們進入楊花鎮後,來時那條豎著牌坊的路便消失了;羅海花夫婦的主線任務,更是直接將找到離開楊花鎮的方法寫在了係統界麵上。

    如果真能跟著紙人找到楊花鎮的出口,絕對是大賺。

    “遊戲真的會讓我們那麽輕易地離開嗎?”林辰不大信服,“哪怕我們真找到了出鎮的路,為了不讓我們離開,一定會有死亡點冒出來阻撓我們的吧?”

    “出不了鎮也不虧,反正現在是白天。”齊斯活動了一下提燈的左手腕,白色的紙燈籠在杆頭來回晃動。

    “倀鬼隻在夜間活動,鎮民又和山神有約定,白天一般來說還是比較安全的。哪怕出事了,我和唐煜也有應對危險的方法。”

    他掀起眼皮看了眼唐煜:“我新人榜上有名,至於唐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九州公會的核心成員。相信能在九州這樣的大公會中有一席之地的人,應對副本第二天的死亡點綽綽有餘。”

    詭異遊戲的副本是分階段的。一般而言,前三分之一的時間較為風平浪靜,主要用於幫助玩家適應環境,代入副本背景。

    中間三分之一的時間會出現一部分死亡率在一半左右的死亡點,一方麵開始奪走玩家的生命,使玩家人數向保底死亡人數靠攏;另一方麵,也會提供一些更直接的線索和提示,幫助剩餘的玩家盡快破解世界觀。

    到了最後三分之一的時間,玩家才會大規模地死去,遇到死亡點的玩家毫無轉圜餘地,活到最後的玩家或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製,或在絕境中完成主線任務,通關副本。

    因此,部分對vp或te通關記錄有要求的玩家,會盡量在副本前期激進行事,力求攢夠有效線索——哪怕不能破解世界觀,至少也要確保自己比其他玩家知道得多,更有機會活到最後。

    唐煜側頭看向齊斯:“你聽說過我?或者……認識我?”

    “我看過你的直播。”齊斯道,“《迷霧小鎮》副本那場,我剛好掃到過一眼,我記得當時你和一個年輕的姑娘組了隊,還勸她加入你們公會。”

    九州秉持著互利合作、公開透明的原則,對成員的直播頻率有明確要求,越是核心的成員,直播頻率隻會更高,美其名曰“接受監督”。

    齊斯直接將從劉雨涵的靈魂葉片中看到的內容換了個視角複述一遍,笑道:“你開局自我介紹的時候沒有說九州公會成員這層身份,我以為有什麽隱情,才故意裝作不認識你。

    “不過現在看來,你好像並不是很執著於隱藏自己的行為模式。”

    唐煜神情一鬆,苦笑:“其實沒什麽隱情,隻是我犯了點事,被公會除名了罷了。說出來挺丟人的,就沒和你們說。”

    齊斯挑眉:“除名?我記得無論是主動退出,還是驅逐成員,流程都挺麻煩的。”

    唐煜歎了口氣,道:“哪怕麻煩,也得按規矩來。上個副本我失手傷了一名同伴,情節很嚴重了。”

    “這麽看來,九州可真是如傳聞中的那樣會規森嚴。”齊斯輕笑一聲,語氣聽不出是嘲諷還是景仰。

    唐煜也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下去的打算。

    林辰在旁邊聽兩人的交談,心中對九州又有了一層新的認知。

    在《青蛙醫院》副本中,他看多了玩家們的互相攻訐和戕害,總覺得團結合作是偽命題,以此為口號的九州虛偽而不切實際。

    但從唐煜的遭遇來看,九州確實做到了以身作則,言行一致,甚至嚴苛到不近人情。就像是一群理想主義者構建的烏托邦,天真幼稚卻又美好。

    詭異遊戲零和博弈的底色上,這樣的存在太割裂了,以至於不真實。

    同樣的,唐煜這個人本身也很割裂。

    從對線索的分析和決策的角度,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偏理智冷靜的人,平時說話也有條有理,不疾不徐。

    但在第一天,他就同仇心和書生發生了言語上的衝突,更是直接一刀殺死了管邸舍的老頭;第二天,依舊對書生不假辭色。

    是嫉惡如仇?也不盡然,倒像是一種刻意的偽裝。

    可究竟哪一麵是真?哪一麵是假?

    玩家們墜在送葬的隊伍後,不知不覺走到了鎮東的地界。

    歪七扭八的木樓在眼前一字排開,黑壓壓的,陰森森的,破敗不堪的窗戶和門無風自動,遠遠的就能聽到“嘎吱嘎吱”的怪聲。

    紙人們的行進是沒有聲音的,好像一陣風吹著紙片輕輕巧巧地飄過。它們的存在感很快被木樓的聲響掩埋,好像隻是場景的陪襯,路過此地的賓客。

    “這是我們住過的那個邸舍。”林辰最先發現不對,小聲道,“我從小對圖形比較敏感,不會記錯的,這些木樓的外形和我們住的邸舍外形上一模一樣。

    “你們看正中間那扇門,左下角的那堆石頭,不多不少正好三顆,兩枚在下,一枚在上;右邊的那扇窗戶,上麵的破洞剛好是一個大洞加一個小洞連在一起,像一個扭曲的葫蘆;還有左邊……”

    林辰陸陸續續指出了好幾處相同,如果不是紙人們抬著棺材進了門,他估計能說出更多,話裏話外都是想讓兩人相信,眼前的這排木樓就是玩家們熟悉的那片邸舍。

    齊斯沒林辰這麽好的記憶力,不過有靈魂契約技能在,他可以確定林辰並未說謊。

    唐煜上前幾步,低頭在地麵上搜尋。

    他忽然一指門邊草叢間一串白瑩瑩的物什,神情微凜:“我記得那個東西,昨晚老頭複活後,我手中的那串鑰匙變成了白石頭,我就隨手丟在了角落……沒想到這裏也有。”

    他停頓片刻,斬釘截鐵道:“我們回來了。”

    “不太對。”林辰搖了搖頭,“我記得我們一直在往東直走,沒有變過方向。邸舍位於正西邊,哪怕因為人體生理結構,走直線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往一邊偏離,也不可能在不知不覺間走回頭路。

    “而且,那些鎮民都不見了,鋪麵也收了起來。還是大白天,他們沒道理這麽早收攤。而且才過了半個小時不到,他們的動作不可能那麽快。”

    齊斯輕輕頷首,道:“林鴉說的有一定道理,我也認為我們並非回到了原處。”

    他看向林辰:“林鴉,你有什麽推測,不妨先說出來,也許能有所啟發。”

    林辰咽了口唾沫,遲疑地說:“林哥,唐哥,之前我沒有留意,現在我想起來了。

    “之前有一段路上,有兩棟一模一樣的房子,之後路過的所有建築,我都感覺似曾相識,就像是故意要和另一邊的建築保持對稱一樣。

    “不過那些建築都是鋪麵,因為已經收攤了,所以看起來並沒有邸舍這麽像。哈哈,直到看到邸舍,我才確定先前那種熟悉感不是錯覺。”

    在說到擅長的領域時,林辰的底氣明顯足了很多,話語也有理有據。

    “鏡子。”唐煜脫口而出。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懷疑‘鏡子’是這個副本的一個關鍵點,楊花鎮的東西兩半邊互為鏡像。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類似的經曆,反正我剛進這個副本時,看到了一麵鏡子,裏麵映出我的形象,隻存在了一秒就消失了。現在想來,那應該是提示。”

    “我也看到了。”林辰出言應和,“我也是副本剛開場,一麵鏡子在我眼前閃了兩下就不見了……”

    “究竟是不是鏡像,上樓看看就知道了。”齊斯打斷兩人的交流,道,“我們在樓上留了一些紙筆,不是麽?”

    抬著屍體的紙人穿過邸舍大堂,隱沒在正對門的牆壁後。

    玩家們這才發現,邸舍底部有一扇暗門,恰到好處地被陰影遮蔽,不仔細看真察覺不了。

    唐煜問:“那我們還要不要繼續跟那些紙人出鎮?”

    “不影響。”齊斯道,“我們分成兩路,你實力較強,帶林鴉一起,我單獨行動。

    “你先選吧,上樓還是出鎮?”

    唐煜想了想,道:“那我和林鴉繼續跟著紙人吧,出鎮路上要是遇到了危險,也好相互照應。”

    林辰自然沒有意見。

    齊斯略一頷首:“好,到時候邸舍樓下匯合,我們互相交換線索。”

    唐煜和林辰一前一後,尾隨在紙人後,鑽進邸舍的暗門。

    齊斯一手提燈籠,一手將咒詛靈擺握在手中,踩著一級級台階,上到邸舍二樓。

    木板受壓的“沙沙”聲和早上玩家們下樓時發出的聲音別無二致,空氣中彌漫著的腐朽氣息同樣熟悉。

    一切似乎都昭示著,眼下所在的這棟建築,正是玩家們住過的邸舍。

    齊斯在二樓最左側的門前站定。

    木門上掛著沉重的鐵鎖,將門扇與牆壁緊緊拴在一起,料想昨晚老頭便是這樣將玩家們鎖在裏頭的。

    齊斯從手環中抽出細鐵絲,伸入鎖眼轉了兩下。

    “哢噠”一聲,門開了。

    門內的兩張床上,赫然躺著兩個蓋了被子的人,正安安穩穩地睡得香甜,呼吸均勻。

    齊斯握緊咒詛靈擺,壓著腳步聲走近過去,終於看清了那兩人的臉。

    是羅海花和羅建華!

    而兩張床中間的床頭櫃上,竟然放著一堆寫滿了字的紙,筆跡赫然屬於不同的人——

    【羅老師,我是唐煜,我和林鴉還在副本裏……】

    【昨天晚上,我們拿著燈籠,沒敢讓它翻倒。等到了後半夜,我們察覺到不對,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被困在舊日裏,可能永遠也過不來了……】

    ……

    另一邊,林辰和唐煜跟著紙人,繞過邸舍後高聳的屍堆,踩過屍骨橫陳的泥土,終於遠遠地看到了竹林的幽影。

    無數根高高低低的竹竿在迷霧中氤氳了輪廓,直挺挺地聳立著,像是潑灑在白紙上後隨重力流下的墨痕。

    空氣中泛起濕寒氣息,冰冷的小水珠吸附在玩家的身上,浸濕衣衫;紙人和紙驢也被泡得濕漉漉軟嗒嗒的,晃悠得更加厲害。

    “啊呃——”紙驢忽然綿長而沙啞地叫了一聲,在寂靜中詭異得瘮人。

    紙人好像被提醒到地方了似的,紛紛從驢上飄下,抓著屍體的手和腳,將它豎了起來。

    兩個紙人扶著屍體的雙臂,兩個紙人伏在地上,用手刨土。

    林辰視力不錯,能看清紙人和屍體的輪廓。

    他起初以為是那些紙人覺得豎著拿屍體方便,不想刨土的紙人隻一會兒就站了起來,接過屍體,依舊是豎著拿的。

    這是挖好坑了嗎?這麽點時間能挖出多大的坑?

    林辰目不轉睛地看著,卻見紙人直接將屍體豎著插進土裏。

    屍體的腳踝沒入坑中,兩個紙人負責扶持固定,兩個紙人往坑裏埋土。

    半晌後,紙人退去,留下老頭的屍體孤零零地站在竹林間,僵硬而筆直。

    就像是……一個稻草人。(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