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義|3:00】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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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寺幽靜,月色清澈。
    參天的老樹走過三百年的時光,於今落盡了葉子,唯餘枯枝崢嶸。齊斯無聲地推開禪房的門,穿過無人的廊道,撞入庭院中當空灑下的冷白月光。
    今天是1月1日,算算時間大抵在淩晨,醜時後、寅時前,黑天上沒有星辰。齊斯從昨晚躺到床上後,便大睜著眼看天花板,想象自己是一隻不需要睡眠的貓頭鷹,便也真的睡不著了。
    今天是他的七歲生日,他知道媽媽一定會來看他。哪怕古寺離市區很遠,開車一來一回需要三個小時,媽媽也隔個一兩天就來探望他一次,帶來些零食和糖果,陪他說說話。像生日這種重要的日子,媽媽是一定會來的。
    天已經很冷了,齊斯摸了摸自己的臉,比井裏的冰還要涼。他不知道自己在這樣一個又黑又冷的夜晚偷偷跑出來幹什麽,但心底總覺得自己不該乖乖地躺在床上,在生日這天留在一座鳥不拉屎的古寺裏,絕對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
    半個月前,媽媽牽著他的手來到這座古寺,讓他跟隨上師修行。起因無非是他殺死了四十九隻麻雀,在被問起緣由後,坦白是在和床底下的一個長發姐姐玩。
    他們說他中了邪,請了一群天師神婆來神神叨叨、手舞足蹈地驅了半天鬼,確診了陰陽眼——他天生能看見鬼,和鬼怪交談。有陰陽眼沒什麽,遮了便是,然而五花八門的偏方道法都試了一遭,齊斯依舊能和鬼怪愉快地玩耍。
    能人異士們表示愛莫能助,紛紛建議另請高明。既然遮不了陰陽眼,那就隻能將人送到沒有鬼的地方,以免孩子在三觀未成形時被鬼怪帶壞,長成孤僻離群、冷漠嗜血的危險分子。
    齊斯其實並不是被鬼怪帶壞的,他天生就不是什麽無辜無害的好人。在發現床下的那姑娘哪怕成了鬼都害怕鳥雀的屍體後,他大感新奇,便成天將麻雀藏在各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嚇唬鬼。
    但他不打算告訴媽媽——那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於是他被送來了這裏。上師說他命裏帶煞,克父克母克親人克朋友,總之是個活的都克,哪怕是死的恐怕也不能幸免,端的是人嫌鬼厭。
    齊斯覺得上師像是那種推銷法事、賺智商稅的神棍,肆意誇大後果隻為將人唬住,然後好割韭菜。但他不能說出來,因為沒有人會相信小孩的論斷,且他大概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這個時間點,寺廟的大門是緊閉著的。齊斯踮著腳、舉著手抬起門栓,手肘和肩膀全貼在門頁上,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推門,卻隻讓那門開了一條細縫,發出“吱呀”的怪聲。
    門是銅門,很重很沉,通常要兩個僧人一同使勁,才能完全推開。齊斯退開幾步,蹲坐在地上盯著那門看。
    冷風從寺廟外吹了進來,被竦峙的門牆遮擋了一番,掠過齊斯往他身後吹去,沒有樹葉的老樹亂舞起來,幾根細而脆的槎椏簌簌地落下。
    “齊斯,你想出門,是嗎?”耳後有人在說話。
    齊斯回頭看去,一道紅色的身影坐在樹枝上,是個穿西裝長褲的青年,月光下沒有映出他的影子,想必是鬼。
    那該是最凶的紅衣厲鬼,也隻有這種層次的鬼怪才能進入佛光普照的古寺,雲淡風輕地和他交談。
    齊斯問:“你是誰?”
    鬼從樹上飛身而下,露齒而笑:“你猜——當然,猜對了也沒有獎勵。”
    齊斯不說話了,鬼閑庭信步地走到門邊,上下打量門頁:“你看上去需要一些幫助,也許可以試著請求我幫你推開這扇門。”
    齊斯想了想,問:“代價是什麽?”
    鬼似乎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臉上的笑容更加愉悅,卻是將食指豎到唇間:“不需要代價,今天是你的生日,就當我送你生日禮物好了。”
    鬼的神情格外真摯,像極了童話中因為喜愛小孩而主動派發禮物的聖誕老人,齊斯卻總覺得他的笑容很假,一副明明是變態殺人狂,還掏出棒棒糖哄騙小孩的模樣。可變態殺人狂是不會這麽耐心的,如果真存了某種惡意,此刻大概已經發生命案了。
    齊斯歪著頭思索了一會兒,捏出小孩子收到意料之外的禮物時常做出的感激驚喜的笑容:“那就請你幫我推一下門了,謝謝。”
    鬼將手覆蓋到門頁上,隻是輕輕一推,便將門推開了。寂夜中甚至沒有發出門頁摩擦的聲響,安靜得像是一個一戳就會破的夢。
    鬼抓住齊斯的手,牽著他走出古寺。寺外林木蔥蘢,了無人煙,天地間靜得出奇,連鳥雀都睡去了,隻能聽到踩踏枯葉發出的“沙沙”聲。黑暗中月光給樹與山石與泉水蒙上一層銀白的紗,像是給油畫上了定格的釉色,從此一切靜止,再無變化。
    齊斯總疑心自己並非離開了寺廟,而是進入了一個不屬於人世的異度空間。他忽然開始擔心,自己將被帶到不知何處,一個媽媽再也找不到的地方,直到生日過去才被送回來,錯過那一年一度的盛大慶典。
    他停住腳步,不願意再往前走動,鬼回頭笑著看他,問他在害怕什麽。他深知不能讓自己流露出弱態,否則惡意將接踵而至,當下故作鎮定地搖了搖頭,說自己沒什麽害怕的,隻是不想再走遠了,停留在原地就很好。
    鬼笑了出來:“我知道,你害怕被我帶去陌生的地方,和母親失散,進而錯過一年一度的生日,是嗎?”
    齊斯沉默不語,不打算給不懷好意的不速之客提供更多信息,卻聽鬼自顧自歎了口氣:“齊斯,你不用這麽緊張,其實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是永遠不會害你的。”
    這番話倒比先前的假笑多了幾分真情實感,齊斯卻依舊不打算相信一個字。他回頭看到大開的寺門就在三步開外,門前則是一片鋪著青石板的平地,石板縫中夾著祈福的銅錢。
    他甩開鬼的手,在凹凸不平的長階前蹲下。自從被母親送來古寺,他便再也沒有被上師允許離開,大小和尚們不讓他靠近寺門,生怕他趁他們不注意,一矮身跑掉。
    這還是他第一次仔細地打量寺外的世界,灌木和樹枝的掩映外是陡峭的山崖,借著澄澈的月光,能望見對麵石壁上的亭台。沒有鳥雀的空鳥巢停在樹梢,再往下是鬆鼠的洞穴,飛禽走獸都睡去了,不曾冒出頭來窺探。
    腳邊的泥地印著行人的腳印,淩亂交錯,深深淺淺,齊斯從中找不出屬於母親的行跡。有幾顆不規則的白石頭鑲嵌在土裏,充當點綴,他想起來這種石頭用力一壓就會散落白粉,可以充當粉筆。
    泥裏的東西未免有些肮髒,但如果足夠有趣,潔癖也不是不能克服。齊斯用兩指夾起白石頭,小跑回寺廟中,找到上師的廂房。
    他踮起腳,依舊不夠高,便衝身後的鬼招手:“你過來,把我抱起來。”鬼格外好脾氣,笑盈盈地飄過來照做。齊斯得以在一人高的位置,對著上師的門板塗塗畫畫。
    片刻後,一隻巨大的王八在木門上落成,搖頭晃腦,活靈活現,好不生動。齊斯從鬼的懷裏跳下,拍了拍手上的白灰,揚長而去。
    鬼從始至終都靜靜地看著齊斯折騰,直到此刻才讚許地笑笑:“畫得不錯,很有藝術天賦,接下來你得考慮一下脫罪的事兒了。”
    鬼的腔調和討厭的大人一樣居高臨下,齊斯卻一時間不覺得他可憎了,畢竟惡作劇總要有幫手和觀眾才算圓滿。
    他看著那鬼的模樣,沒來由生出幾分詭異的猜測,不由再次問道:“你是誰?”
    鬼俯下身,用訴說秘密的語氣道:“你猜——你已經有猜測了,不是麽?”
    齊斯想了想,又問:“今天我媽媽會來嗎?”
    鬼笑了:“她會來的,會在傍晚六點來……”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說了。”齊斯打斷鬼,隨手將用了一半的白石頭扔進庭院中的枯井,敲出“咚”的一聲輕音。
    他不打算了解太多未來的事,未知的禮物才能帶來驚喜和期待,帶著答案去生活未免太過無趣,哪怕那和他息息相關,哪怕知道某些事可以讓他更加輕鬆。
    鬼的身形淡了下去,隻留下一句含笑的話語:“齊斯,生日快樂。”
    後半夜,齊斯一個人躺在床上,終於有了睡意。他已經知道今天媽媽必然會來,不會有任何的意外,那便足夠了。隻是沒想到,第一個祝他生日快樂的不是他的媽媽,而是一隻遠道而來的鬼。
    他想,從前過生日,媽媽從來都是第一個祝福他的。媽媽知道他在生日的前一夜會睡不著,便一直陪他熬到淩晨零點,對他說:“齊斯,生日快樂。”可現在,媽媽不在,陪他的隻有一隻鬼。
    他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又迷迷糊糊地醒來。太陽已經升到了高處,乳白色的光束斜斜地照下,漏過木板稀疏的窗欞,柔軟地投在他的臉頰上。
    禪房外,上師沙啞的聲音憤怒地響起:“我門上的王八是誰畫的?自己站出來!”
    齊斯聽了一會兒窗外鳥雀的啁啾和淩亂的腳步,披著衣服小跑出門去,看到大小和尚在吹胡子瞪眼的上師麵前站了一溜,每個都垂頭喪氣、百口莫辯,不由輕輕地笑了出來。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小跑到上師麵前,臉上掛起孩童那無辜又天真的神情,嗓音脆生生的:“上師,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以祝我生日快樂嗎?”
    上師收斂了怒氣,低下頭慈祥地看他,笑嗬嗬地說:“生日快樂呀,齊斯。”
    待齊斯跑走後,他又板著臉訓斥起弟子來:“你們還不如人家一小娃娃讓人省心!”
    齊斯笑著跑遠,在大開的寺門前光明正大地坐下,看寺外探頭探腦的鬆鼠和鳥雀。他想,在媽媽到來前,他已經收集了兩份生日祝福了,他自己再祝自己生日快樂,就是三份。
    隻是不知,他自己的祝福是否會和鬼送來的祝福重疊?不過,哪怕重疊了,又有什麽要緊的呢?他願意算成幾份就是幾份,不是麽?
    朝霞下,齊斯輕聲對自己、也對不知在何處的鬼說:“齊斯,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