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食肉(八)死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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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一聲雞鳴嘹亮,東方發白。
齊斯睜開眼,看到一望無際的灰天。
他昨晚竟不知不覺在井邊睡著了,最後的記憶是看到了一幕井邊發生的往事的幻影。
和神做交易的少女大抵便是年輕時的蘇婆,神看到了她的未來,提前錨定她的靈魂,最終構建成《食肉》這一副本。
隻是不知,蘇婆明知最後一次見麵會將靈魂交付給神,為何還要義無反顧地投井?
無論是被人殺死吃掉,還是被神收取靈魂,結局都逃不過一死,她為何要舍近求遠?
齊斯從地上爬起,用手撣落白襯衫和黑長褲沾上的塵泥,下定決心離開副本後要好好洗一個澡。如果條件允許,在副本裏洗漱一下也不是不行。
他站在洗手台邊,一邊將手伸到水龍頭下衝洗,一邊側目望向左側那一排廂房。
這個點其他玩家都還沒出門,除了最靠南的那間廂房木門洞開外,其他房間的門都緊閉著。
齊斯走過去,嗅到濃腥的血腥氣,確定了昨晚給烹人者提供食物的就是這間房間,裏麵的人看樣子全死絕了。
宅院門口的方向傳來“吱呀”一聲,木質的大門被從外麵推開。
楊運東和艾倫一臉疲憊地走了進來,身上沾了灰撲撲的泥土,還有零星幾點血漬。
艾倫的T恤缺了一節袖子,右手則被用布料包紮起來,還在往外滲血。
見齊斯好奇地盯著他看,他攤了攤手:“你不知道昨晚有多可怕,要不是楊帶了神肉,我就要把自己給吃掉了。”
楊運東看著齊斯道:“小同誌,你們這裏沒發生什麽情況吧?昨晚我們吃下了神肉,後麵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還好沒有出事。”
齊斯結合自己的經曆,基本確定了神肉有安眠效果,吃下去一段時間後,玩家會不受控製地入睡。
也就是說,神肉最好等到餓得不行了再吃,否則遇到了危險容易醒不過來,等於躺平等死。
“我飯後沒有立刻吃神肉,是後半夜感到饑餓才吃的。”齊斯輕聲說,“前半夜有一隻黑影鬼挨個兒房間破門而入,拿著刀四處亂砍,聽聲音,好像死了人。”
其實不用他多說,楊運東在問完話後,便察覺到了血腥氣的存在,轉身走進那間開著門的廂房。
齊斯和艾倫也一前一後跟了上去。
入目是一片濃稠的血色,朱大福的屍體躺在門邊,衣衫被血液浸透,粗糙的臉上掛滿血漬,嘴唇旁邊更是塗了一圈的血。
他的右手臂坑坑窪窪的,皮肉完全消失,隻剩下一層筋膜包裹在骨頭上,向下流淌著淡粉色的血水,淤積成人形的湖泊。
楊運東蹲下身,掰開朱大福的嘴,看到口腔內滿溢的鮮血和肉渣,明白了昨晚發生的一切。
他做出判斷:“朱大福昨晚在副本機製的作用下,一口口咬掉了自己的肉,最後失血而死。”
艾倫喃喃道:“我想起來了,上帝啊,他昨晚沒拿神肉,餓了之後就隻能吃自己的肉了……”
整整一塊神肉才能讓人挺過一次饑餓,昨天蘇婆一共就給了玩家十一塊神肉。
每有人多拿一塊神肉,就意味著會有一人挨不過饑餓,吃掉自己,淒慘而死。
所有多拿神肉的人,嚴格意義上來說都是凶手。
齊斯一點兒也不想被人揪住把柄,借題發揮,實施道德綁架。
他順手將包著神肉的布包往口袋深處藏了藏,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神情,眉眼染上兔死狐悲的哀傷。
“朱大福的室友呢?他人在哪兒?”楊運東舉目四望,目光落到連床單帶床板一並被染成血紅的木床上,神色古怪起來。
“也許他人就在這間房間。”齊斯跨過朱大福的屍體,走向牆角的木床,伸手撿起散落在上麵的碎骨頭片,按照人類骨架的構造拚合起來。
他記得朱大福的室友是一個叫做吳恒的年輕人,先是提出“神賜肉並非自願”,又是主張“拿了神肉就染上了罪惡”,結果沒想到自己吃神肉倒是積極。
滿床碎骨頭在齊斯的手下恢複了人類的形狀,被啃得幹幹淨淨、不剩一抹肉絲的骷髏平躺在床上,在晨光的照射下瑩瑩發亮。
楊運東目睹這一切,本就難看的臉色更加難看:“吳恒也死了,才一個晚上,就死了兩個……”
“是啊。”齊斯一臉沉痛,“昨晚他吃神肉吃早了,黑影鬼出沒時他沒能醒來,被砍死在床上,吃了個幹淨。”
他向楊運東言簡意賅地描述了一番昨晚的情形,包括烹人鬼的行動規則。
這部分信息對於所有活過烹人鬼砍殺的玩家來說,都是公開透明的,與其藏著掖著,不如趁早說出,以謀求楊運東這位武力型老玩家的信任。
“楊哥,你還記得旅遊手冊上的那四句詩嗎?”齊斯垂下眼,用後怕的語氣說,“倉廩盡無糧,何以慰饑腸?百裏皆食人,血肉穿腹亡。這恰好對應我們昨晚遇到的死亡點。
“烹人鬼沒有糧食,饑腸轆轆,便出來殺人而食;玩家感到饑餓,若不吃下神肉,便隻有吃下自己的血肉,最終死去。接下來的副本中,還要多關注旅遊手冊上的信息。”
楊運東頷首表示了解,道:“等會兒所有人都來齊了,你和他們也說一下吧。能提前判斷死亡點的來源也好,今晚我們就不會這麽被動了。”
“好。”齊斯從善如流地應下,做出遲疑的神情,“楊哥,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現在說……”
“什麽事?”艾倫伸過頭來,“電影裏麵,有事情不早說的都領便當了。”
齊斯看向楊運東,得了首肯後,在唇角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如果一天死兩人,五天剛好會死十個人,最後留下一個幸存者。
“這個副本很可能希望我們觸發保底死亡人數機製通關。上個副本也是這樣,大家互相期望對方早死,要不是我及時破解世界觀,恐怕真會死到隻剩下最後一個。
“楊哥,我在第一天就被孤立,一個人住一間房,之後如果走向自相殘殺的境地,我一定會最先死去……楊哥,我不想死……”
他照搬《玫瑰莊園》中林辰常掛在臉上的那副表情,恰到好處地流露幾分畏怯和悲哀。
楊運東的神色果然嚴肅起來:“小同誌,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的。
“我是九州公會的預備役,你應該聽說過九州,我們一向主張玩家之間團結起來,共同對抗詭異遊戲,絕不會容許自相殘殺的情況發生。”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齊斯收斂憂色,感激地笑了,“接下來的副本進程,我就仰賴楊哥您了!”
這會兒,其餘玩家也陸續醒轉,紛紛推開門,穿過庭院,來到血腥氣刺鼻的廂房。
率先到來的是朱玲和周依琳。
在看到屍體的那一刻,周依琳臉色煞白,差點兒失聲尖叫。
好在朱玲維持著冷靜,及時擋在她麵前,輕聲細語地出言安慰。
張立財和趙峰在她們後麵出來,到底是通關過一次副本的玩家,雖然同樣臉色難看,但沒有太過失態。
趙峰顯然沒睡好,眼眶深陷在黑眼圈裏,一打眼給人鬼怪的既視感。
他罵罵咧咧:“該死的,那小鬼給臉不要臉,竟然不吃神肉……他奶奶的!”
紋身女和幹瘦男人是最後到的。
幹瘦男人自打進入房間後就一直低著頭,紋身女則一個勁兒地嘲諷他:“孬種!有姐罩著你還怕啥?死人都不敢看,遇到鬼了咋辦?”
幹瘦男人:“抱歉,我暈血。”
人到齊後,玩家們七嘴八舌地描述了一遍昨晚庭院裏發生的事,和齊斯告訴楊運東的大差不差。
齊斯也將自己對旅遊手冊上的五言詩和夜間死亡點的聯係的推測複述了一遍,並隱去了對保底死亡人數機製的分析。
楊運東環顧眾人,沉聲道:“你們也看到了,第一天就有兩人死去。不提前破解世界觀,我們還要在這裏留整整四天。
“保底死亡人數未知,誰能保證自己一定是活下去的那幾個幸運兒中的一員?我們隻有盡快破解世界觀,爭取早點結束這個副本,才能讓更多人存活。”
玩家們接連點頭應是。
楊運東繼續道:“昨晚我和艾倫去村裏探查。地圖上有標注的地方都被霧氣遮住了,我們試著走過去,結果又回到了原地。看來這些地方需要我們在白天進行探索。”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是從旅遊手冊上撕下來的地圖。
他用粗糙的手指點著地標,緩緩講道:“我們後來又在沒有霧的地方轉了轉,主要是村子的西邊。我們在那頭看到了很多出來勞作的村民。
“他們大部分時候表現得和常人沒什麽區別,見到我們,就都圍上來要肉吃,我們假意答應下來才脫身。”
說到這兒,楊運東看了趙峰一眼:“我、艾倫和你現在麵臨同樣的困境,暫時沒辦法解決,隻能先擱置一會兒,結合後續探索再想辦法……”
這無疑是在寬慰趙峰,避免他情急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趙峰並不買賬,冷笑:“我是今天就得找肉給那個小鬼,找不到可怎麽辦?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反正有我先給你們趟雷。”
怎麽可能找不到肉呢?剛死了兩個人,肉可多的是啊……
有幾個玩家將目光掃過地上的屍體,卻沒有出聲。
剛被從秩序井然的現實中淩空抓起,扔進詭異遊戲,很少有人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三觀的轉換,改變在人類社會中養成的循規蹈矩的習性。
哪怕是天生的反社會分子、殺人狂,初到罪惡橫行無忌的樂園聖地,也會出於思維定式,不自覺地將自己隱匿於陰影。
更何況,有保底死亡人數機製存在,玩家之間的關係隨時都有可能向零和博弈演變。
任何一點將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行為,都有可能成為被優先排除出局的理由。
齊斯觀察每個玩家的神情,默默計算著人數和實力對比,對已有框架的計劃做出調整。
他狀似隨意道:“趙峰,把朱大福的屍體交給阿喜吧,既然黑影鬼能吃,那麽阿喜應該也能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他仿佛才察覺到氣氛不對,倏忽露出茫然無辜的神情,好像不理解為什麽沒人想到如此簡單的答案。
寂靜中,他極輕極淡地笑了一下,反問:“人也是動物,人肉也是肉,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