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食肉(十六)蠟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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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
【人神不擾,各得其序。】
【——《國語》】
人信仰神,最早是出於對未知的恐懼。
他們無法解釋饑荒、災難、死亡等一係列事件,便將一切的一切看作是神明的偉力。
他們千方百計取悅神,希望以虔誠的信仰換得神明的恩賜。
再後來,人們不再盲目地祈求神的施舍,而將神當做一種威懾。
舉頭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所以要遵美德,行善事。
但漸漸的,有一些人不信神了,也沒有信仰了。
他們以神的名義,為自己的暴行張目,肆意作惡。
“雖說到了新時代了,但今兒我還是得悄悄告訴各位,咱蘇氏村原是有神護著的。”
老村長站在槐樹下,對村民們說:“咱村裏的蘇婆原是神女,她年年主持蠟祭的時候,咱村風調雨順,從沒鬧過饑荒。”
村民們七嘴八舌:“算起來我們有十幾年沒有舉行蠟祭了,難怪今年鬧大災了,定是神明大人降下了神罰。”
“咱們盡快辦一場蠟祭吧,神明大人高興了,我們說不定就有吃的了。這事得悄悄來,別叫那些人知道,給舉報了。”
祭祀神明、祈求豐收的蠟祭禮在暗處籌備起來。
蘇婆年事已高,不適合主持祭祀,村民們便找來了她的孫女。
少女在槐樹下祈禱了三天三夜,不曾求來神明的恩賜。
憤怒的村民們聲稱受到了欺騙,推搡擁擠間,少女失足跌入了銅鍋。
那天村民們想到了新的度過饑荒的方式,宣稱是受到了神的指示,並且倚仗暴力付諸實施。
那天之後,家家戶戶都吃上了肉,新的傳說被編造出來,又從井底的神屍那兒得到了驗證……
……
祭祀的幻影淡了下去,天完全黑了,點點幽綠色光斑在玩家身邊起伏,鬼火似的明滅。
拖拖遝遝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此起彼伏,一道道幹瘦而狹長的身影從濃霧深處走出,搖搖晃晃,顫顫巍巍。
它們有的背著鋤頭,有的扛著挑擔,乍看和農忙時節出來勞作的農民別無二致,卻無一例外披著黑色鬥篷,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
是村民,隻在夜晚出沒的村民。
“咕咚”的吞咽唾沫聲和“啪嗒”的口水落地聲此起彼伏,讓人懷疑猛獸環伺,而自己是盤中的珍饈。
村民們一手扛著農具,一手提著燈籠,臉上掛著垂涎而貪婪的笑容,在此情此景下顯得詭異萬分。
“啊!哪個混蛋拽老娘頭發?”紋身女怒罵著,屈起手肘打向背後。
枯瘦如同幹屍的影子被她甩開,是一個不知什麽時候繞到她背後的村民。
她的聲音如同某種信號,一個村民被踹開了,轉瞬間有更多的影子圍了上來。
“規則說夜晚是危險的,要盡可能在天黑前回到蘇婆的宅院。我們別管祠堂了,快回去!”朱玲高聲說著,右手緊握匕首向身後一劃。
一顆頭顱被砍飛出去,黑黝黝的身體像麵條似的拉長,追上頭顱後自行接合在一起。
更多村民向她撲去。
“肉,給我們肉……”
“我們要肉……有靈魂的肉……”
一團團人影從四麵八方圍上來,如同行屍走肉般,嘴裏念叨著千篇一律的語句。
齊斯安安靜靜地夾在楊運東和趙峰之間,暫未引起太多的注意,一條條線索在腦海中排列。
這些鬼怪對肉的需求和阿喜是一樣的,隻要新鮮的活人的肉,而不要死人的肉和神肉。
並且,神肉在這些鬼怪看來,大概率是難聞的、不能吃的。
裝死人有些麻煩,但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好吃卻容易做到。
齊斯的目光落在背著一包神肉的張立財身上。
他鬆開楊運東的手,拉著趙峰走了過去:“我們去弄點神肉。”
趙峰不明所以,但在他看來,相信智力型玩家的判斷總沒錯。
他揮動綁著十字架的左掌,兩巴掌拍在擋路的兩個村民臉上。熾烈的白光自他掌心迸濺,焦糊味彌漫,村民們不自覺地讓開一條道。
張立財在被村民們圍住的那一刻腿就軟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背上包裹著神肉的軍大衣隨著他的顫抖而打顫。
他緊閉雙眼,聽到腳步聲的接近,大叫起來:“別吃我!我肉裏都是油,不健康,不好吃……”
趙峰一巴掌拍開擋在他和齊斯之間的那個村民,齊斯側身上前,伸手一拽軍大衣的袖子。
活結散開,大團的神肉落在地上,綻放濃鬱的香氣。
刹那間,村民們像是看到了惡心的嘔吐物,或是腐爛流膿的垃圾般,齊齊向後退去。
齊斯從特製手環中抽出刀片,從肉團上削下一片薄薄的神肉,掩住口鼻,呼出的氣體一瞬間沾染上神肉的氣息。
他微笑著走向一個瘦骨嶙峋的村民,好心地問:“這位朋友,你是不是餓了?現在還需要肉嗎?”
村民:“……”
趙峰旁觀村民被齊斯步步緊逼著節節後退,有一瞬間差點以為村民是玩家,齊斯才是副本中最恐怖的鬼。
他很快看明白了背後原因,神肉在村民們看來恐怕和屎差不了多少,路上遇到一個滿身是屎的人,可不得一個勁兒地躲?
他不由對齊斯肅然起敬:該說不愧是昔拉公會的正式成員嗎?這麽快就找到了破局的關鍵!
趙峰有樣學樣,用刀片削下神肉貼到口鼻上。
以齊斯、趙峰和張立財三人為圓心,村民們如潮水般向四周退去,轉而湧向其他沒有神肉傍身的玩家。
張立財一睜開眼,就見危機解除了,嘴上嘀咕著“還能這樣”,轉頭衝齊斯腆著臉笑:“小兄弟,借我把刀唄,一會兒就還……”
楊運東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朗聲道:“大家往神肉那邊靠!村民們害怕神肉!”
他翻轉手腕,樸刀的刀背砸上一個村民的胸膛,那村民被撞開的前一秒還伸手去夠他,尖利的手爪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他強忍著疼痛,一手甩著樸刀開路,一手抓住旁邊體力不支軟倒在地的幹瘦男人,向張立財的方向衝去。
紋身女和周依琳雖然沒什麽保命手段,但好在離得近,幾步就撲進了神肉的庇護範圍。
朱玲是老玩家,身手不錯,又懂對付詭異的技巧,有驚無險地到達張立財身邊。
楊運東和幹瘦男人最後才到,身上坑坑窪窪地被抓掉了好幾塊肉,幸而還活著。
張立財拿著齊斯借他的刀片,削下一片片神肉,依次遞給幾人。
五分鍾後,每個玩家都戴上了神肉牌口罩。
村民們也許是自知奈何玩家不得,又或者是被濃鬱的神肉氣息惡心到了,盡數退入陰影中,再尋不到蹤跡。
不知是不是入了夜的緣故,紋身女臉上異變範圍再未擴大,整個人也精神了許多。
其他玩家喘著粗氣、慶幸劫後餘生之際,她手腳麻利地將神肉重新包了起來,背在後背上,爽朗地笑道:“咱們別磨蹭了,早點回蘇婆家吃晚飯吧,老娘餓都餓死了!”
玩家們沒有異議,一行人攜著傷口的血腥氣、神肉的香味,疲憊地朝蘇婆家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比過來時看上去要短得多,才走了沒一會兒,蘇婆宅院前兩個紅燈籠就映入眼簾,像眼睛似的高掛,指引前路。
昨天傍晚剛來蘇氏村的時候,看到這破敗頹圮的宅院,玩家們隻覺得緊張害怕;如今再見到,卻沒來由地產生一種回了家似的安心感。
宅院門沒鎖,眾人魚貫而入,紋身女將背上的包裹扔到牆角。
飯已經做好了,在庭院中央的餐桌上豐盛地擺開。
也許是因為過了飯點,蘇婆和阿喜都不在院中,主屋的窗戶透出昏黃的光,映出一大一小兩道人影。
玩家們在外麵奔波了一整天,餓得不行,這會兒漸次落座,端著碗筷埋頭往自己嘴裏挖飯菜。
酒足飯飽之後,楊運東站起身,將牆角包著神肉的包裹拖到桌邊,用樸刀平分成相同的八份。
他在每個人麵前都放了一份肉,提醒道:“吃了神肉後就會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中途哪怕遇到了危險也醒不來,大家盡量等到餓得沒辦法了再吃。
“我們都吃過神肉了,按照這個副本的設定,身上都有了罪惡。等明天早上,我們再一起去祠堂看看。”
周依琳小聲問:“萬一還是找不到祠堂怎麽辦?萬一再遇到今天的情況……”
“找不到也得去,我們早點過去,總能找到的。”
楊運東歎了口氣:“大家也看到我們的減員速度了。我懷疑,這個副本的保底存活人數是一。不破解世界觀,我們會死到隻剩下最後一個人才能通關。”
這樣的判斷不無道理,氣氛陷入凝滯,玩家們的臉色都不好看。
齊斯無意參與討論,道了句“先走”,抱著自己那份神肉回到房間。
斷裂的門栓已經被換掉了,布滿刀痕的床板和被褥也煥然一新。
安放在書桌上的旅遊冊扉頁,原來的四句詩已然消失,換成了新的語句:
【同室竟相戕,往來無親故】
【家家烹子女,神佛亦何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