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食肉(二十一)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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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運東獨臂握著樸刀,走在前麵;五名玩家緊跟在他身後。
    穿過破敗坍塌的房屋和矮牆,踏碎結滿露珠的雜草,昨日見到的那株大槐樹映入眼簾。
    路上還未來得及生出霧氣,玩家得以看清前後的景致,槐樹後的五十米開外赫然矗立著一座掛著紅燈籠的建築,也不知昨天為何找了半天都找不到。
    建築屋頂的青瓦殘缺不全,幾處破洞裸露出腐朽的椽子,屋簷下的匾倒是幹淨,用金筆寫著“蘇氏祠”三字。
    “到祠堂了。”楊運東在緊閉的大門前站定,看著剝落殆盡的朱漆,略微怔忪。
    齊斯走上前去,熟練地從手環中抽出鐵絲,撬開門環上的銅鎖。
    他抬手去拉祠堂朱紅色的大門,本以為會費一番力氣,沒想到隻是一扯門環,那門便自己打開了。
    就像是……被風吹開的一樣。
    他在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想不到他們這麽熱情,急著邀請我們進去呢。”
    楊運東的臉色因為失血過多而呈現泥土般的灰敗,身形也微微有些搖晃,但到底沒流露出太過明顯的疲態。
    他淡淡地掃了齊斯一眼,轉頭目視前方,抬腳跨過門檻。
    齊斯輕飄飄地笑著,緊隨其後。
    祠堂隻有一百平米不到的空間,兩側擺滿了燭台,點著高高矮矮的蠟燭,卻驅不散分毫黑暗。
    祠堂的門是背著光的,大部分地方都隱沒在晦暗中,給人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好像有無數雙眼睛藏在角落。
    祠堂的香案後供奉著密密麻麻的牌位,一排排堆疊而上,粗一眼看過去,大概有幾十上百之數。
    香案前放著一個木桶,正是蘇婆拎來的那個。
    木桶的邊緣處布滿淩亂的齒痕,看起來是人的牙印;桶裏的肉隻剩下一些碎渣了,吃得很是幹淨。
    一眼望去,沒有看到神像,也沒有任何與神有關的跡象。
    玩家們互相以目示意,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張立財眨巴了兩下眼睛:“村史不是說村民們建祠堂是用來供奉神明的嗎?咋連個神像都沒有?這些牌位是幹啥子的?”
    齊斯的目光在牌位間流連。
    祠堂裏供奉的牌位都是“蘇”字打頭,生年不一,但卒年一致,無一例外是村民最開始發生異變的那一年。
    他繞到擺放牌位的木架背後。
    那裏同樣沒有供奉神龕,而是貼了一張巨大的黃符,上麵用紅筆寫了個“鎮”字,透著可感的邪異。
    朱玲也走了過來,皺著眉盯著黃符看:“這是鎮魂符,可以鎮壓枉死的冤魂。用了這符,隻要時常祭拜,不斷了血食,冤魂就不會擺脫控製。”
    村史上的記載和眼前的實物一一對應,齊斯心有所感,笑了起來:“難怪說祠堂得有人守著,不守會出事,這是怕這些死於異變的村民作亂麽?”
    “不止是死於異變。”朱玲搖頭,“這些人恐怕被其他村民割過肉,用來充當神肉魚目混珠。隻有被人害死的鬼,才會有這麽重的怨氣,成這麽大的煞……”
    張立財抻長了脖子,不解道:“要這麽說,蘇婆和這些鬼都是受害者,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為啥不聯合起來報仇啊?蘇婆自己不報仇就算了,為什麽還要幫忙守著祠堂啊?”
    “誰知道呢?也許是因為這些鬼中就有害死蘇婆的人吧。”齊斯繞回到香案前,注意到牌位間夾雜著幾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男男女女抿著唇,乍看像是在笑,但仔細看去,又會發現他們盡數耷拉著臉,一副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
    害人者終將被害,利己主義者的叢林法則中,若不想被他人吞食,隻有站在食物鏈的頂端,吞食他人。
    齊斯一步步退到門邊,抬眼看到周依琳早就站在那兒了,畏畏縮縮地靠在門板上,像是不敢再深入祠堂一步。
    女孩自然也聽到了幾人的討論,輕聲低喃:“隻是習慣罷了,在一套規則體係下,既然已經受了那麽多苦楚,為何不讓後來者感同身受呢?
    “如果隻有自己受苦,而其他人不受,那未免也太不公平了。所以,要讓所有人都一樣倒黴才好。”
    “是啊。”齊斯投去心照不宣的目光,“對於反社會的瘋子來說,如果自己即將死去,最好全世界也跟著一塊兒死掉才安心。畢竟,人類這一物種最愛攀比,隻有觀賞到他人的不幸,才能滿足於自己的幸運。”
    “啪嗒。”有什麽東西滴落在地上,凝成粘稠的一灘。
    張立財正和朱玲一起研究木架背後的符紙,聽到聲音,他緩緩抬頭,嗓子眼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隻見天花板上整齊排列著大小不一的人臉,皺巴巴的皮膚好像一碰就會化作樹皮脫落,臉上卻都掛著和樂的神情,在此情此景下顯得詭異萬分。
    楊運東同樣注意到了天花板上的人臉。
    他擰緊眉頭,從香案上拿起三支香,語速略快道:“我們都吃過神肉、沾上罪業了,先趕緊拜一拜,再找線索。”
    沒人有異議,紋身女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誰也不知道異變何時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朱玲也取了三支香,卻不上前,而是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楊運東看,明顯是想等他先趟雷。
    楊運東若無所覺,自顧自在香案前跪下,用右手握著那三根細長的香,躬身拜了三下。
    被血液浸透的軍大衣往下滴著血,不一會兒就在香案前留下一圈不規則的紅色輪廓。
    齊斯看到,幾道黑色的煙霧從牌位後嫋嫋升起,和天花板上的人臉勾連成一團。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總感覺那些人臉在笑,就好像發生了什麽事,正中其下懷。
    楊運東完成了祭拜,扶著香案慢慢起身,搖搖晃晃地像是隨時會摔倒,卻終究借著腋下的樸刀支撐住了身子。
    在他完全站直的那一刻,“啪”的一聲在寂靜中響起,他手中有兩根香同時憑空折斷,落在地上。
    人忌諱三長兩短,香忌諱兩短一長。
    趙峰最先反應過來,大喊:“出事了!快走!”
    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早在變數發生時,齊斯便後退一步撤出祠堂。
    同樣退出祠堂的還有周依琳,這姑娘看著柔柔弱弱,反應卻比齊斯還快。
    趙峰幾步衝到門邊,雙手抓住門頁向兩側推去,肌肉鼓起堅硬的青筋。
    然後他就看到齊斯停住了腳步,衝他做了個口型,三個字,分明是——“殺了他”。
    殺了誰?等等,原來如此!
    ‘他沒用了,有機會的話,你殺了他吧。’齊斯的話語在趙峰的腦海底部回蕩。
    他恍然明白了,這就是齊斯在等待的機會,突發情況導致的混亂中,他很容易就能抓住破綻,殺死楊運東。
    不愧是昔拉公會的成員,連這都算到了!他肅然起敬,鬆開手向後退去,任由門緩緩閉合。
    其餘人終於察覺到了不對,但已經來不及了,祠堂的門“咣”地一聲關上,將四名玩家關在門內,齊斯和周依琳關在門外。
    蒼白的天空下,古舊的祠堂怪物似的盤踞,門外的原野寂寥空闊,舉目望不見人煙。
    一陣凜冽的風平地而起,吹動站在門外的齊斯和周依琳的衣衫,寒涼從領口灌入,發出簌簌的聲響。
    周依琳又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他……他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怕……”
    “不會全死的。”齊斯不冷不熱道,“現在隻有我們兩個,談談你之後的打算吧。”
    周依琳止了哭聲,期期艾艾地囁嚅:“什……什麽打算?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齊斯沒有看她,而是靜靜凝望著關得嚴絲合縫的祠堂大門,那黑沉的色澤厚重肅穆,讓他沒來由地想到鮮血的凝屙。
    他繼續說下去:“周依琳,你明明頗有經驗,卻還要裝作第一次進副本,演出六神無主的樣子,吸引朱玲接近你、利用你。
    “昨天上午朱玲有意讓你留在蘇婆家動手腳,你故意表現出疑點,使她的計劃落空。昨晚你和她共處一室卻毫發無損……
    “我猜,你是想除掉她,對麽?”
    齊斯的講述很平靜,好像目擊了事件的全部過程。
    周依琳怯怯的臉色沉澱下來,變作一種近乎於冷漠的鎮定:“被你看出來了啊……你也不是什麽好人,不是麽?
    “第一天你多拿了一塊神肉,間接導致朱大福的死;昨天上午你對陸克良做出‘枯井是出口’的錯誤暗示,今天早上你則除掉了尹麗娜。
    “你和趙峰合作,讓他滯留在祠堂中,則是想讓他殺死楊運東,我沒猜錯吧?”
    “沒錯。”齊斯大大方方地承認,“新手池玩家個體的實力相差不大,人數優勢至關重要。確保自己團隊的人數不減,同時促成其他團隊的減員,再正常不過的套路了,你覺得呢?”
    在看出有不少玩家各懷心事後,他便不再執著於戴上溫良的麵具,而傾向於借助和趙峰的兩人同盟彰顯優勢。
    這樣一來,隻要楊運東死了,壓在利己主義者頭上的枷鎖崩碎,其餘人將快速以利益為基礎進行聯合。
    齊斯微笑著注視周依琳的眼睛:“你明明早就盯上了朱玲,卻一直沒有對她下手,隻因忌憚楊運東這一不確定因素。
    “你知道,一旦被他發現你是屠殺流玩家,且確確實實殺了人,他將會毫不猶豫地為民除害;再不濟也會給你帶來麻煩。
    “智豬博弈中,弱者學會等待方可獲利,你按兵不動,不過是在等我方做出行動,又何必捏出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呢?”
    周依琳也笑了:“是啊,我知道你將楊運東推到領導者的位置,構建槍手博弈模型,他的死對於你來說隻是早晚的問題,所以我索性就多等等咯。”
    齊斯明知故問:“楊運東死後,你會盡快對朱玲動手,對嗎?”
    周依琳輕輕頷首,歪了歪頭:“那麽,你的選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