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食肉(二十八)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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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著阿喜投入枯井後,蘇婆第三次見到神明。
    紅衣的神明依舊美得攝人心魄,衣冠整潔,不曾沾染分毫塵埃,也不曾受到歲月的磨蝕。
    蘇婆在神前叩首,求神明像救她那樣救救阿喜。
    神喟然歎息:“我尚且受困於此,唯有一息執念尚存,又如何能夠救人?”
    蘇婆不信,一手抱住阿喜,另一隻手抓住神明的衣擺,嘴上念念有詞地祈求。
    她摸到了衰朽的質感,神那無縫的天衣在她手中碎成爛布,好似打破了幻象和真實之間橫亙的結界。
    她想到六十餘年的漫長時光,想到改朝換代和戰火飛揚,她想,神或許也會腐爛。
    妄念和幽思一經產生便無法壓抑,蘇婆嗅到了腐屍的腥臭,抬眼看到神明泡爛發皺的屍體上長出潰瘍般的青苔,蛇蟲以祂的胸膛為巢穴肆意遊曳。
    她下意識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卻沒有摸到心跳,抬起的手臂是皮肉盡失的骷髏,反射冰冷森寒的幽光。
    懷裏的阿喜同樣化作白骨,小小的白色腦袋頂著兩個巨大的眼窟。
    ——如果落在這裏的神是一具屍體,那麽她早該死於六十年前。
    ……
    蘇氏村西麵,灰白的霧氣點染漸沉的暮色,混色成似虛似實的灰紫。
    黑暗緩緩侵占天地屋宇間的空隙,驅逐早已不成氣候的霧靄,取而代之籠罩大地。
    夜風呼嘯,空中沒有月亮,腳下的道路好似與夜晚合為一體,是如出一轍的黢黑。
    齊斯左手纏著十字架、握著命運懷表,右手提著從村民那兒順來的綠色燈籠,閑庭信步地前行。
    越往前走,光線越暗,連燈籠的光亮都好像被無形之物吞噬了一般,照不出前路。
    漸漸的,風聲和人聲靜了下去,周遭徒留一團凝滯的死寂,好像此時此刻被硬生生從時間長河中摳出,不再隨鬥轉星移而流動。
    不知過了多久,走出多少路程,毫無預兆地,原本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光芒乍現。
    那光並不熾烈,僅僅是點滴的金色在空中浮動飄搖,搖搖曳曳地延伸開一條光路。
    齊斯追著光向前,看到滿地碎裂的白骨鋪成階梯,好像古往今來所有作為牲醴的骷髏都在此聚集。
    瑩瑩光斑沒入他的身體又遊離開去,意識在思維海洋間浮沉,恍然與更深更高遠的存在神交,轉而又被滯重的肉體拖拽而落,激起一聲沉悶的大地的回聲。
    空中懸浮著金色的光點、碎片和綢帛,緩慢而恣意地遊蕩飄浮,如同浸沉於海水的渦流。
    齊斯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在一棵金色的巨樹下,金光燦燦的藤蔓從枝頭垂落,無風飄蕩。
    樹下是一條金色的河流,彎曲紐絞成莫比烏斯環的形狀,視覺上的交界處鑲嵌一道刺目的血紅。
    那是一個穿紅色長袍的人影,斜倚在河岸邊,半闔著的眼中透出猩紅的色澤,曾在身份牌編織的幻象中向他遙遙投來目光,並在他回望之際化作漫天血雨散落。
    祂傷痕累累,胸腹隻剩下白森森的骨骼,像極了一條擱淺在岸邊等待腐爛的魚。
    卻偏偏那樣神聖莊嚴,不容戲謔,不容置喙,不容褻瀆。
    在目之所及的刹那,一個認知出現在齊斯的腦海:祂是神。
    身份牌上的邪祟睜開猩紅的眼眸,半張完好的臉裂開詭異的笑容。團簇的灰霧凝成漆黑的觸手,隨著思潮的湧動浮沉起伏。
    【警告!神級NPC(數據刪除)出沒,副本走向發生未知變化……數據錯誤……】
    【神級NPC權限僅次於世界規則,可在多個副本中同時出現、共享記憶。請玩家小心應對,謹慎抉擇!】
    【上一個直視祂本體的玩家已經陷入癲狂,在遭遇祂前自盡會是好的選擇……不對,你已經瘋了……】
    描述性知識直接越過認知的過程被意識捕捉、吸取、獲知。
    祂的血匯流成河……
    祂的影響在持續……
    祂依舊能夠回應……
    好像有上萬人在耳邊呢喃,極致的悲傷、狂喜、憤怒、漠然……矛盾的、本不屬於主體的情感衝刷著意識,奔流而過又不留痕跡。
    齊斯的視線模糊又沉澱,彩色的碎屑在眼前流光溢彩地鋪陳為萬花筒的景觀,在腦海中濺起紛亂的思緒。
    瘋狂的想法愈演愈烈,又被理智從思維海洋中打撈,仔細地編織成條理清晰的計劃。
    “如果底層邏輯和市麵上的遊戲一致,NPC這種存在應該是可以殺一下試試的吧……”
    齊斯覺得有保底死亡人數機製在,自己哪怕做一些過分的事,估計也不會輕易死去。
    而且眼前這位神明按照設定來說,似乎已經死去多時,往屍體上補刀應該不算什麽大事吧?
    一種詭異的好奇從心底滋生,齊斯踏著地上的枯葉,聽著“沙沙”的碎葉聲,向河流中的屍體走去。
    他在距離屍體咫尺之遙的岸邊半蹲下來,然後放下燈籠,將命運懷表換到右手,左手握緊十字架,插進屍體的胸膛。
    一秒、兩秒、三秒……
    【神無法被殺死】
    係統界麵上刷新出銀白色的文字,齊斯看到黑色的十字架像是觸及岩漿般在神的心口融化,恍惚間似乎聽到了神的聲音——
    “神是不會死的,隻會消亡。”
    “屍體不過是神舍棄的肉身,神的靈魂和影子在無限時空中永存。”
    齊斯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多謝告知。”
    他在一秒間起身向後退去,第一時間發動了命運懷表的效果。
    【“時間回溯一分鍾”效果已發動,該副本中無法再次發動該效果】
    冰冷的電子音當空響起,卻沒了後文,十字架並未恢複原狀,齊斯依舊與神屍近在咫尺。
    麵前的神明忽然完全睜開雙眼,如同在古墓中開棺後看到完好的屍體般令人驚悸。
    視線右上角的身份牌瘋狂閃爍,觸手和灰霧如同潮汐般滾滾翻湧,好像目擊叢林中最恐怖的猛獸,本能瘋狂叫囂著逃離。
    耳邊響起尖嘯和雜音,係統界麵上的字跡呈現血色:
    【警告!出現未知錯誤!效果發動失敗……】
    手中的命運懷表像燒壞的電器般滾燙,灌入腦海中的信息使齊斯獲知:道具對神明層次的存在無效。
    齊斯心知在保底死亡人數機製的保護下,自己未必會死,索性笑著打了個招呼:“又見麵了,《玫瑰莊園》副本背後的那位神明,應該也是你吧?”
    神給出了肯定的答案,看上去並不因為齊斯先前往祂心口紮的那一下而憤怒。
    通過意識的直接連接進行對話著實是一種有趣的體驗,齊斯重新湊近過去,道:“雖然很好奇你為什麽把自己折騰成這樣,但不得不說,我們還挺有緣分的。
    “你方不方便給我答疑解惑一下,你的真身到底在這邊還是在井底?井下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神說:“惡鬼被封於井下,神祇被供於明堂。當然——我可以在任何地方,可以是任何人,甚至可以是……你。”
    最後一句話夾雜著可感的惡意,齊斯在一瞬間想到了無數借屍還魂、附身奪舍的故事,微微眯眼。
    神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露出細密的掛著血絲的尖牙:“你不用這麽害怕,我不吃人,也不喜歡吃人。”
    這明顯是假話。親眼目睹陸克良的骨頭被井吐出的齊斯笑了出來:“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並不感到害怕,反而覺得挺有意思的。
    “嚇唬我是一件收益很低的事,我從小看鬼故事比較多,不太容易被老套的方法嚇到。”
    神不再言語,十字架在祂的心口化作黑煙,冥冥中似乎牽動了什麽,金色巨樹上的藤蔓劇烈顫抖起來。
    齊斯想到曾在自己身上看到的黑色煙氣,神情似笑非笑:“那個扮成黑衣道人的神祇說,你需要人類的血肉來補齊你的肉身,卻又建議蘇氏村的村民給遊客吃你的肉。
    “我們這些玩家既然吃了你的肉,身體自然也會和村民們一樣發生異變,血肉如何能再起到作用?而且,既然需要玩家的血肉,又為何要對村民做出那麽嚴苛的限製?
    “我猜你們欺騙了村民,並有意通過種種不立即致命的機製引發玩家之間的爭鬥和戕害。畢竟隻有對同類揮刀,才構成一般意義上的‘罪’。”
    這是早有的猜測,隻需要厘清各方的動機,很容易就能發現矛盾之處;這個副本,可沒有NPC不會欺騙玩家的前置提示。
    齊斯垂眼俯瞰停擱在岸邊的屍體,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
    “其實,那位疑似主神的黑衣道人已經說了答案了。‘祂對所有生靈都存著如出一轍的惡意,最喜歡做的便是誘導人類犯下罪行,並觀賞他們因原罪而苦苦掙紮。’
    “神肉隻是一個引人入局的餌,你所需要的從來都不是血肉,而是‘罪惡’——鬼怪和玩家圍繞這個副本的核心機製所犯下的‘罪惡’。”
    天地間寂靜無聲,神閉上了眼,信息以畫麵的形式在齊斯的腦海中呈現。
    ——曾經的神明被流放於舊日的時空,成為被封印於井底的隱秘存在,用最後一息殘念布下迷局。
    ——愚頑的村民取出祂的屍體,因自身的貪婪落入彀中,成為助祂收集罪惡、積蓄力量的工具……
    神和人在某些方麵似乎並沒有多少差別,同樣有所求取,同樣機關算盡,同樣掙紮求生。
    神,也不過是力量更強的人。
    齊斯歪了歪頭,又一次在麵容精致的屍體旁蹲下,唇角的笑容真切了幾分。
    金色巨樹下,黑發青年握住垂在紅與金交錯的底色上的白骨森森的手,眉眼彎如月牙:
    “那麽,邪神閣下,你看我身上的罪惡足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