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食肉(完)罰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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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這很有意思。我忽然有些好奇了,在你眼中善與惡的定義究竟是什麽。”
    齊斯垂下眼,笑意盎然:“不同立場,不同角度,對事物的看法也不盡相同。我想,‘不愛世人’的神應該不會遷就那套無聊的普世價值觀吧?”
    神說:“神自是神,無所謂善惡與正邪。‘罪’在善惡之外,自有永有。”
    齊斯問:“那我呢?”
    神說:“在規則之下,眾生皆有罪,而你罪孽深重。”
    金色的河流汩汩流淌,魚骨般的屍體沉默如島嶼,湧入腦海的思潮卻從另一個維度填滿每個角落。
    穿梭於無限空間,行走於曆史長河,祂曾在不止一個族群中扮演過神的角色,哪怕是記憶的碎片對於短命的人類來說都是一生一世。
    齊斯的意識與磅礴洶湧的知識連亙成片,龐大的信息群中能夠理解的隻在少數。
    規則……詭異遊戲裏的那些詭異規則,亦或是更深層麵、適用更廣的生存法則……
    神明之上的至高存在,不得忤逆……
    三行神名……放逐於世界規則外的眾神之主……
    無數抽象化的意象在腦海中翻湧,卻無法形成完整的邏輯,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阻撓主體對真相的認知。
    齊斯察覺了這一點,微笑著說:“我有很多疑問。比如,我為何會在機緣巧合下成為玩家,又為何能過早地接觸到你這種層次的存在——我想你會告訴我答案的,對麽?”
    思潮湧動,神說:“我很樂意回答你的這些問題,可惜現在的你和此刻的我都無法承擔背後的代價。不過,下一場遊戲,你將從謎題中獲得象征和啟示。”
    齊斯咂摸片刻言語背後的意味,了然頷首:“我明白了,你也被所謂的‘規則’束縛住了,無法直接告訴我答案是麽?”
    規則至高無上,是詭異遊戲的本源,玩家不得忤逆,神明又何嚐不是?不然又為何會被囚困於此?
    甚至齊斯現在能活著坐在這兒,和神明層次的存在心平氣和地交流,都得感謝保底死亡人數機製,感謝嚴格遵守底層邏輯的規則。
    這個世界上,庸人習慣規則,智者利用規則,勇者打破規則,野心家製定規則……所有紛紛擾擾、合縱連橫、談判博弈,皆以此為核心展開。
    但長此以往,“作弊”勢必會成為一個不可言說而又心照不宣的選擇。
    賭桌上,不被抓獲的出千在規則之內;合謀做局,也隻需要幾個手勢或者眼神。
    齊斯微笑著問:“邪神閣下,不能直接賜予的東西,經過交易的流程就能變得合法合規,是這樣麽?”
    神給出了肯定的答複:“你去過玫瑰莊園,看到過我留下的舊日幻影,我想你推測出這一點並不困難。”
    “我明白了,向神祈禱,獻出足夠的代價,哪怕是美和永生都可以達成,遑論某些信息和答案。”
    齊斯臉上笑容更甚,好像夙願得償,還將獲得超出預計的嘉賞:“那麽,邪神閣下,我們做個交易吧。
    “我將用我從過去到現在擁有的所有罪惡,換取你可以給我的最大價值的東西。”
    紛紛雜雜的呢喃和囈語混雜在驟然響起的風聲裏,拖拽著意識再次墜入思潮的洪流。
    短暫的接洽中,齊斯獲知了“交易達成”的信息、傳遞罪惡的方式,以及交易天平另一側,那位存在所願意放上的砝碼。
    ——與他的意願不謀而合。
    身份牌忽地劇烈顫動起來,一道冰冷的聲音告訴齊斯,一旦交易達成,他將走上既定的命運,無法回頭。
    “詭異終將橫行於世,神秘終將降臨世間,而你將是引渡災厄的罪魁禍首。”那個聲音如是威脅。
    齊斯歪著頭沉吟片刻,忽的彎腰捧腹,大笑出聲:“哈哈哈哈!這樣的好事,我……求之不得!”
    他就著與骷髏手相握的姿勢,取出刀片劃破自己的手臂,蒸騰著黑煙的血紅汩汩流出,在交握處縈繞。
    理性的瘋子孤注一擲作一場豪賭,用渺小的支點撬動巨大的棋局;天誅地滅的邪祟從不信神,卻樂於在謀取利益的同時製造混亂和災難。
    黑煙滾滾,血流如注,金色的巨樹似也被染上幾分鮮紅。
    “你有罪。”一聲悠長的歎息在空中飄散。
    齊斯的臉上咧開巨大的笑容:“是啊,我罪孽深重。”
    巨樹之下,金河之畔,攜著濃黑罪惡的血液流過森森的骷髏,白骨上蠕動著生出新的血肉。
    神說:“你一共完成了三次獻祭,祭品分別是陸克良、周依琳和你自己。
    “最後的時間裏,我或許可以滿足你一個不太過分的願望,當然僅限於這個副本之中。”
    “願望啊——”齊斯的臉色因為失血顯得蒼白,卻難以掩蓋神色的愉悅,“你能不能把那個罪惡十字吐出來還給我?我才剛拿到不久,還沒捂熱乎。”
    神歎了口氣:“恐怕不能,你應該知道,修補被毀滅的事物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那算了,原來神明之類的存在也不像傳說中那樣全知全能啊。”齊斯並不失望,唇角笑容不減。
    他想起蘇婆和阿喜貪婪的眼神,想起夜間遇到的討要血肉的鬼怪,想起楊運東被啃得幹淨的骷髏。
    他輕聲說:“那就毀滅這座村莊吧。”
    話音落下的刹那,視野天旋地轉,齊斯獲得了一個從蘇氏村上空向下俯瞰的視角。
    在神的眼中,村落不過是一顆微不足道的斑點,他拉近觀察的距離後,才能從中分辨出代表張立財和趙峰兩具屍體的微塵。
    他看見他們在融化,就像燃燒的蠟燭一樣往下滴著燭淚,像春天的雪人一樣逐漸辨不出形狀。
    他們矮下去,矮到地裏,最終變成一攤難以看出生前狀貌的黏液緩慢地流淌。
    不止是他們,整座村莊都在融化。
    那些扛著農具從房屋中走出的村民,在院中玩遊戲的蘇婆和阿喜,在同一時刻失去所有氣力,手中的東西散落在地。
    他們不甘心地扭動著,如同畫家手抖時塗抹在油畫上的筆觸,顫栗,張開嘴尖叫,化作幽靈般的鬼影的輪廓。
    最終,所有人都癱軟成一地黏液,人與人因為距離太近連結成一池水氹,融為一體,滲漉,流淌……
    【主線任務已完成】
    【全部規則和世界觀已破解】
    冰冷的係統音從頭澆下,緊接著是禮花炸響的慶賀聲。
    【恭喜玩家通關團隊生存副本《食肉》】
    【這是一個時代的饑荒,也是一場群體的暴力,所有人默許的貪婪和惡行,被惡意地總結為“人性”】
    眼前是一幕幕泛黃的影像,土地橫亙萬年的記憶在天地間綻放。
    萬年前的部落祭祀臉上塗抹油彩,砍下另一個部族的俘虜的頭顱獻給神明。
    千年前的旅人在傍晚來此投宿,午夜被怪聲驚醒,轉而鋤頭劈向胸膛。
    百年前的人們被饑餓浸染,形容枯槁,麵黃肌瘦,命運卻在此分出岔路。
    嬰兒不曾被沉入井底,神明不曾被發現,蠟祭的民俗色彩多過於宗教。
    直到又一次饑荒的降臨,曆史才回歸正軌,村民們發現了神。
    畫麵急轉,村口的泥路上,一個商人打扮的旅人和村民們熱切攀談。
    村民們卻不約而同地板著臉,不停擺手,表示拒絕。
    神屍被好端端地供奉在祠堂中,村民們則試圖通過辛勤勞作擺脫貧窮。
    他們沒有知識,沒有機會,被排擠,被取笑,一個個湮沒在漫漫的黃土中。
    這儼然是蘇氏村的另一種選擇,另一個結局。
    【用無傷大雅的惡行換取不菲的利益,還是恪守道德遭受苦難的磨折?】
    【從來沒有兩全其美的選擇,他們不過遵循了功利主義原則】
    【《食肉》True End“功利主義原則”已收錄】
    【三分鍾後自動傳送出副本】
    齊斯看著係統界麵上的文字,笑容似諷刺,似戲謔。
    “道德並不意味著苦難,罪惡也並不意味著利益,悖德並不一定要贖罪,正義也從來不必然降臨……
    “——所有導致不幸的,說到底隻是孱弱和愚蠢罷了。”
    視線從上帝視角抽離,眼前依舊是金色的樹,金色的河,與紅色的屍體。
    齊斯看著神屍身上的血肉已經長好了大半,沒來由地覺得有些無趣,便支撐著身體,翻身想要仰躺。
    血液的流逝使得氣力也失去了大半,他僅僅是掉轉了一個方向就氣喘籲籲。
    他躺靠在背後的神屍上,用後者的頭顱充當枕頭墊著自己的脖根,仰首覲望。
    副本內的時間流速已然變得混亂,方才還是一片黑紫的天空此刻竟呈現將明未明的灰白。
    齊斯就著抬頭的姿勢,好整以暇地等待。
    東邊,一輪紅日顫顫巍巍地升起,刹那間,鮮紅的血絲布滿灰白的天空。
    寂靜中,齊斯一瞬間聽到了鳥雀的啁啾。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看什麽了。
    記憶深處,楊運東最後的話語如詛咒般盤旋:“陰謀者注定隻能藏身於溝渠,我生來是為了站在陽光下的。”
    朝霞下,齊斯笑了,笑得很是開心。
    “你看,就連我這樣的人渣,也是會被陽光照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