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鬥獸場(二十七)“永別了,常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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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久前,常胥思考過一個問題,用自己的性命換他人的死亡,是否值得。
當時他的答案是不值得,因為他想要活下去,殺死齊斯也是為了更自由、不受威脅地活下去。
但如果將天平另一側的籌碼換作其他人的性命呢?
常胥自有記憶起就被鬼怪環簇,張牙舞爪、鮮血淋漓的猙獰形影如同遠古的薩滿般圍繞著他手舞足蹈,在發現他能看到它們後變本加厲,想要接近他、撕咬他、取代他。
直露的、不加掩飾的惡意構成他對死亡的憎惡,並相應地激發對生存的渴望,他頑強地活了下去,並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擁有抗衡詭異的能力,成為被那些鬼怪畏怯的存在。
他終於聽到了鬼怪們的話語,和記憶裏那些充斥著威嚇的尖嘯不同,它們在意識到奈何不了他後,變得格外客氣。
它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教導他各種生存的道理,試圖說明他也是它們中的一員,而那些道理確實能幫助他在孤兒院中生存下來。
但鬼怪終究是冰冷的,不如人類那樣溫熱。
常胥一走到陽光下,它們便一哄而散,直到他回到陰影中,才再度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它們想要留下他,就像粘稠的沼澤拖拽誤入其中的生靈,直到淹沒麵頰,鑽入口鼻。
常胥卻知道,自己是不願意一輩子生活在沒有陽光的地方的。
幼小的他在廊道間奔跑,護著懷裏的食物躲避大孩子們的追逐,原本沒有路的走廊盡頭多出一扇石門,他踏入其間,看到虯結的藤蔓間封鎖的金色,迸射布滿灰塵的光明。
長大以後他以成百上千的勝局被孩子們冠以“怪物”之名,那些恐懼的、排斥的目光比鬼怪的溫度還要冰冷。他不喜歡,因而遠離人群,常常坐在孤兒院緊閉的大門邊一個人發呆。
每當晴天有人進入孤兒院的時候,大門被拉開,便有一束金色的陽光從門縫斜射進來,將他攔腰截斷,又緩緩擴散開,照亮他的臉。
一對捐助過許多慈善基金會的夫婦來孤兒院中考察,端莊慈祥的女人將一個魔方塞進他手中,殘存的餘溫激起他冰涼的手神經性的戰栗。
他看著“吱呀”打開又“吱呀”閉合的門,知道外麵是屬於人類的世界,那是溫暖的、明亮的,不同於詭異和怪物的族群。
他忽然特別想做一個人。
若是有人同在那家孤兒院長大,一定會有這麽一幕模糊的印象:有一個打架從來沒輸過的傻大個,起初孤身一人,後麵總被一群孩子圍著。
常胥願意伸出援手庇護那些主動向他尋求幫助的孩子,好像一種人性的證明,一場蛻變成人的儀式。
但對情緒的敏銳直覺又使他能夠察覺到孩子們的恐懼和厭惡。他知道,自己在他們眼中依舊是怪物,而非同類。
直到……寧絮的出現。
寧絮是第一個用看人的目光看他的人,也是很長一段時間裏的惟一一個。
“人生來不是為了做野獸的。”女人悲憫地向他伸出手,將他帶入人類的世界。
那天之後,常胥一度以為自己終於成為了一個正常的人類。
他可以自由地去往各個地方,隨時隨地觸碰光明和溫暖;他可以吃新鮮的、人類普遍接受的食物,而非腐爛的老鼠;他可以混雜在人群間,不會再被投注異樣的目光……
他能夠察覺到旁人的善意中有刻意和利用的意味,但相比過往遇到的敵視已經要好上太多了。
於是,他認真地參與各種針對詭異的訓練,一絲不苟地遵守屬於人類的道德,並最終進入詭異遊戲。
一個個副本將人性中最陰暗的部分放大,常胥沐浴在蠅營狗苟的算計之中,不止一次感到茫然。
“人與鬼有什麽不同呢?”他問寧絮,“一樣的欺軟怕硬,一樣的貪生怕死,一樣的逐利而生。”
寧絮告訴他:“人會救人,而鬼隻會殺人。”
他想,他終究還是要做人的。
……
此時此刻,《鬥獸場》副本中,常胥站起身來,從正對門的牆壁上取下黑狼麵具,掛在空白的牆麵上。
獸麵的斯芬克斯睜開眼睛,憐憫地盯著他看:“你希望我實現你的願望,是嗎?哪怕代價是真正的死亡?”
常胥說:“是。”
他一字一頓道:“我希望你實現我的願望,殺死齊斯。”
斯芬克斯的眼睛閃爍著金芒,恰似多年以前在走廊盡頭看到的那抹光。
常胥身前積分一欄的數值迅速下降,與之相伴的是,石灰的痕跡在他臉上肆意攀爬。
“假設有一個瘋子想和你比賽殺人,在限定的時間內,誰殺的人多誰贏。
“你若贏了,將無事發生;你若輸了,他就會毀滅全世界。你會如何選擇呢?”
昨夜的夢裏,黑衣金眸的神明又一次問他這個問題。
至此,常胥終於知道了答案,也知道了自己會做出的選擇。
“我會阻止那個瘋子殺人,然後在最後一秒殺死我自己,這樣我就比那個瘋子多殺一個人。”他抬眼,聲音平靜,“我贏了,他們會活下去。”
他曾以為,他所追求的是不受威脅的生存。現在才發現,在那之上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僅僅像野獸那樣被求生本能支配,漫無目的地活著,這種生活他經受了十八年,並不喜歡。
視線右上角的身份牌翻滾著黑霧,寫滿法令條文的書冊迅速翻頁,最終定格在某一章節。
更高位的金色神殿陡然崩碎,紅衣的主祭碎裂成點點光屑,一襲黑衣的審判者拾級而下,虛影擴散在天地之間。
【審判已完成……處罪人齊斯以極刑】
常胥頭頂的猩紅國王棋散成碎片,沾血的十字架被收回卡麵,重新掛在審判者的右手。
與此同時,所有玩家都聽到了係統播報聲:
【主線任務“殺死齊斯”已完成】
【恭喜玩家通關多人副本《鬥獸場》】
【諸神的饗宴上,神的子民跳起娛神的舞蹈,傲慢的神明哈哈大笑】
【死者的鮮血來調味,屍體的頭顱作酒杯,人類與野獸一起醉倒】
劉雨涵仰躺在稻草床上,胸口的刀傷不再疼痛,血液停止外溢,生命狀態亦被定格。
念茯和秦沐同時抬起頭,石化的進程在她們身上停滯,饑餓感也無從尋覓。
“他怎麽會死呢?不是說好了會複活的嗎?”念茯喃喃地問。
秦沐苦笑:“看來我猜錯了,他依舊不是我要找的人。”
萊納安一個打挺從稻草床上坐起,說了聲“酷”。
想起董希文就在旁邊,他又連忙換上了憂心忡忡的表情:“董,咱老大這是真玩完了?”
董希文沒有搭理他,隻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虛空愣神,半是悵惘半是釋然。
兩秒後,他輕吐一口氣:“竟然就這麽完了……太簡單了吧?我感覺我在做夢……”
確實像是在做夢,卻又在情理之中。
格林坐在老虎麵具下,靜靜地翻看楚汛留下來的寫滿了計劃的筆記本,其中一頁赫然寫道:
“情況六:副本進程第五天,因食物短缺,有人(經推測可能為劉雨涵)主動犧牲自己提供食物,常胥為救人選擇找斯芬克斯實現‘殺死齊斯’的願望。”
常胥身上的石化進度同樣因為副本的通關而停滯,種種奇異詭譎的畫麵在他眼前閃滅。
奇形怪狀的野獸包圍潔白的神殿,巨大的金色眼眸在虛空中翕張,它們盡數顫抖著匍匐。
黑色的紋路像蛇群般狂舞,動物們爭先恐後地跳進血池,將血漿塗抹遍全身,才壓抑住異狀的蔓延。
一個個人類被帶上高台放血,幹戈刀劍的戰爭在邊境醞釀,許久不曾現世的神明悄然降臨,告訴所有人與動物:
“新神將在人類的英雄中決出,屆時祂將消弭所有詛咒。”
色彩與聲息漸漸消歇,銀白色的字跡在係統界麵上浮現,伴隨著不帶感情的旁白聲。
【文明和族群的鬥獸場,誰請求沒有憐憫的神明來做最終的判決】
【生,如雜草長於荒漠;死,如水滴融入大海;這便是野獸的一生】
&nal End“諸神饗祭”已收錄】
就快結束了嗎?就要結束了吧……
【三分鍾後自動傳送出副本】的提示遲遲未至,常胥輕輕掙動了一下手臂,抖落一地細碎的石灰。
他拖動著因為半石化而變得僵硬的雙腿,向門口走去,抬手推開石門。
刺目的亮潑灑入戶,將他整個人曝光在不知何時接替黑夜的白日之下。
他又一次看到了那熾金如烈日的光芒,卻知道那不是光,而是邪神的眼睛。
無數認知灌入腦海,他一瞬間知道他童年時看到的那抹金色是什麽了。
他遠比他認為得更早接觸詭異遊戲,一切都被錨定了,而他是賭桌上的棋。
“你失敗了。”黎說。
【新神已決出,《鬥獸場》副本各切麵正在合並】
血色的文字在眼前瘋狂竄動,視野如同被浸入水裏再撈出,模糊和清晰飛速地切換,大地在震顫,空氣變得粘稠,大量的物質被捏合在狹小的空間,還有更多的東西在侵入。
常胥沒來由地想起以前聽說過的一個說法,如果把地球上所有人揉成一團,隻是一個直徑一公裏的肉球。
他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麽,但料想那不是什麽好事情。他不知道這件事發生的起因經過和結果,但直覺這和眼前的邪神有千絲萬縷的關聯。
被鎖鏈束縛的神殿在高天之上震顫,凜冽的風在鬥獸場間刮起,卷著所有的動物在空中盤旋。
一扇扇石門崩裂成粉,玩家們踉蹌著抓住門框,才沒有被一並卷走。
範占維和楚汛的石像化作碎石,被風攜著在天地間亂飛;秦沐麵龐上的人皮麵具被吹去,露出一張屬於白鴉的臉。
常胥吃力地向前邁了一步,發現自己竟然還能勉強移動。【命運撲克】依舊處於封禁的狀態,於是他在手中凝出黑色的斷命,化作虛影瞬移至金色眼眸前。
他腦海中沒有多餘的想法,也不知道這麽做的源頭,但直覺告訴他,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冰冷的刀光在半空中定格,如同一滴琥珀埋沒蟲子的身軀。
常胥在那巨大如太陽般的金色眼眸前懸浮,全身被粘稠束縛,動彈不得。
耳邊錯雜著陣陣尖嘯,還有各種辨不清意義的奇異的聲音。他看到一道猩紅的身形在眼前顯影。
青年一身紅色西裝長褲,本該是貫穿身軀的傷口的位置覆蓋著黑白相間的柔軟的羽毛,遠看像是完好無損的軀體上的裝飾。
本該死去的人輕描淡寫地出現,帶來厲鬼重返人世的驚悚。
他究竟是怎麽活過來的?還是他本就不曾死去?
常胥看到齊斯對著眼睛說了一些話,眼睛的主人、邪神黎回應了他。
常胥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麽,卻能猜到那大抵是在談判,而他是桌上的籌碼。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紅衣青年轉過身,噙著戲謔的笑,一步步向他走來。
耳朵複又能聽見聲音了,他聽到齊斯喟歎著說:“我本以為你終於聰明了一次,不曾想到頭來還是這套愚蠢地恪守普世價值的無聊戲碼。
“曾有人為了拯救鹿而屠殺狼,到頭來反而使得草原受到破壞。狼吃鹿,鹿吃草,是再正常不過的規律,就像每個人基因裏寫定的生存本能。
“你怎麽確定你救的人不會害死更多的人?又如何判定犧牲的人不會產生更多的價值?我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生存,將任何人放到同樣的境地都會如此選擇,你又是以什麽樣的立場來審判我的呢?”
齊斯握著海神權杖,行至常胥身前,微垂的眼帶著悲憫和惋惜:“審判我之前,不如先審判一下自己吧。秉持自以為是的正義,究竟是作秀還是自我感動呢?”
常胥想要反駁,卻發不出聲音,然後他就聽紅衣青年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這些問題都挺有趣的,隻可惜你恐怕沒有機會研究它們了,下次過節我給你燒份標準答案過去吧。”
又是這不合時宜的幽默感……
常胥感覺自己的胸口綻開劇烈的疼痛,海神權杖攜著海水的鹹腥貫穿他的胸膛。
齊斯翻轉手腕,向下劃拉,壓碎心髒和五髒六腑後挑出腸子,勢要造成比之前斷命砍在他身上造成的傷勢更重的豁口才罷休。
疼痛超過了閾值反而開始褪色,常胥眼前的世界一寸寸陷入黑暗,意識逐漸昏沉,再也無法打撈和拚接。
終於,最後一根和世界鏈接的弦也斷開了,他隻聽得一聲絮語在耳邊飄散。
“永別了,常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