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鬥獸場(完)“我賭贏了,我要帶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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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斯的複活計劃建立在常胥的選擇之上。
    《青蛙醫院》副本結束之際,林辰曾對他使用過【鳥嘴醫生】的效果,沒能對他造成任何影響,足以證明【鳥嘴醫生】的複活機製對鬼怪狀態下的玩家無用。
    哪怕他流幹了最後一滴血,以【不死者】的描述,他也隻會陷入永眠,而非死亡,自然無法達成複生。
    所以,他必須真正意義上死一次,讓靈魂墜入地獄,再被拉回人間。
    而在這個副本中,惟一能殺死他的方法,隻有向斯芬克斯許願。
    齊斯在賭,賭常胥會為了救其他人,找斯芬克斯實現殺死他的願望。
    他賭贏了。
    ……
    林辰在另一個時空的《鬥獸場》中,被金色藤蔓編織而成的囚籠罩住,身邊與他同被罩在籠中的是他的隊友。
    “殺死他,然後成為神。”黑發金眸的神明漠然宣布,眼中沒有悲憫和仁慈。
    隊友退到籠子邊上,警惕地看著林辰,嘴上低低地念道:“林……林會長,三分鍾後我們應該就能離開副本了吧?隻要再等三分鍾,我們就都能活下去了……”
    林辰沒有搭理這位已經亂了陣腳、六神無主的隊友。
    他抬眼,直視神的眼睛,問:“你需要從鬥獸場中誕生一位神,對嗎?”
    “是。”神出奇地耐心,“你曾目擊生息之主的隕滅,自然知曉諸多神位今已空置。我希望能在規則下次蘇醒前填補這些空缺。”
    規則麽?林辰聽齊斯說過相關的秘辛,顯然這位神明也知道齊斯和他說過這些,因此才會不加解釋地將其當做約定俗成的常識說出。
    他想起不久前《青蛙醫院》副本的最末,大地像是被鼓槌擂動的鼓麵般劇烈地震顫,飛濺的池水、黑煙狀貌的怨靈和青蛙的屍體碎片在空中狂舞,浩大而洶湧的悲哀籠罩了他,好像參加一場世界的葬禮。
    那是一位神明的死亡,玩家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拔掉了巨大機械的一枚螺絲,匆匆路過後又被迫駐足旁觀。
    那時的林辰還是一個剛成為正式玩家沒多久的新人,跟在齊斯後麵,按照齊斯的計劃行事。
    他永遠忘不了那樣一副畫麵:飄拂的金色藤蔓和葉片之下,一身白大褂的齊斯倒在血泊中,心口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過去的情景清晰地在眼前浮現,好像此時此刻發生的一切都是曾經未來得及收尾的事態的延續,並即將在此畫上句號。
    細究起來說是恍若昨日也不為過,明明隻夾了一個《倀鬼》副本而已,不到兩周的時間,卻為何會覺得像是一輩子那麽長呢?
    神問:“你會救他,是嗎?”
    林辰說:“是。”
    黑沉的意識底部懸浮著一枚猩紅的葉片,如鮮血淋漓的傷痕般深嵌,如溫暖明亮的火光般飄搖。
    在某一刹那,它撲閃了兩下熄滅了,像是深秋凍斃的蝴蝶般翩翩飄落,墜入浩渺的深黑。
    林辰忽然就明白了先前黎那句“時間不多了”的意思。
    齊斯等不了太久了,他必須盡快做出選擇,在齊斯所處的《鬥獸場》副本關閉之前。
    隊友聽著林辰和神明近乎於啞迷的對話,雲裏霧裏,隻覺得這位未命名公會的會長“林烏鴉”愈發深不可測,竟然能夠與神明一級的存在平等交流,更是曾目擊神明之死。
    他在心底盤算著等通關副本後,要去遊戲論壇開個貼八卦一波,卻見林辰一步步向他走來,黑沉的眼中泛起複雜的情緒。
    “對不起,等下我會複活你的。”輕柔的聲音在耳邊散開,下一秒他隻覺脖頸一涼,疼痛隨之一字炸開。
    林辰將沾血的刀片收回道具欄,不再看隊友軟軟垂落的屍體,將目光重新落在神明金色的眼眸上:“如你要求的那樣,我殺了他。”
    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死無辜者。
    《倀鬼》副本中,他還能站在高地,為唐煜的死感到不平;而如今,在真真切切陷入兩難的境地後,他終於認清了自己。
    他和齊斯沒什麽不同,也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美好,他隻是一個懷有私心的普通人罷了。
    親疏遠近有別,若真要做出取舍,他願意用其他人的命換齊斯活下去。
    “好。”神說,不知是在表示讚許,還是僅僅為了說明祂知道這件事的發生。
    構築囚籠的藤蔓陡然崩斷,散落的光點幽幽浮動,附著在林辰的體表。
    係統界麵消失了,道具、身份牌和技能以一種介於實體與意識之間的狀態存在,可以被他隨時感知和調用。
    大量信息灌入林辰的腦海,有關《鬥獸場》副本的曆史在眼前具現。
    黃金時代人類的王坐在王座之上,麵前的祭壇上湧動著奇詭的黑煙。白袍的舊神被黑色的鐮刀貫穿胸膛,新神從天而降,頒布製造罪惡的諭令。
    大理石材質的鬥獸場拔地而起,人類以神諭為借口滿足自己的欲望,沉湎娛樂。新降臨的神果斷放棄了不馴的人類,賜予動物本是人類獨有的智慧。
    動物與人類之間爆發規模巨大的戰爭,滾滾黑煙幾乎彌漫整片天地,大量的罪惡在血腥的死亡中產生,被收攏於舊神殘破的神殿。
    可惜戰爭很快結束,動物們也開始像人類一樣耽於享樂。神便令他們分出階級,用痛苦釀造新的矛盾,卻終究無法榨取更多的罪惡。
    他們同樣不再願意冒險,而變得虛偽、貪婪和惡劣。他們演起了鬥獸遊戲的戲碼,報複當初人類對他們的虐待,並逐漸走上娛樂至死的舊路。
    於是,神又一次將目光投向人類……
    世界觀背景和史詩中呈現得有所偏差,大方向上卻沒有太大的出入。
    林辰的意識前所未有地清晰,好像不再受生理的限製和軀體的約束,靈魂和思維融入到信息的海洋,隨時可以從中取用更多。
    和知識一起在海洋中沉浮的是大量的血腥畫麵:分食人類軀體的野獸抬起頭顱,掛著肉絲的牙齒流淌血腥;衣冠楚楚的貴族拿著鞭子,肆意抽打跼蹐縮縮的奴隸;身姿傴僂的鼠人們被驅趕著關進無光的地下,周身傷痕累累……
    令人不適的畫麵被黑煙裹挾著,如同遠古祭祀場上的牲醴,被呈遞到他的麵前,似乎將融入他的骨血和靈魂,成為構成他的身軀的一部分。
    他問神:“這些是什麽?”
    “罪惡。”神答道,“規則以神明為食,所食的便是薈萃於神明的最濃鬱的罪惡。”
    話語的描述十分簡單,卻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般點亮了信息海洋中的一串知識。
    林辰看到金色的光屑如潮汐般漲落,看到無數個象征生靈的斑點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密密麻麻地蠕動,看到若隱若現的絲線聯結斑點和光屑,上麵纏絡揮之不去的黑煙……
    他恍然知曉,諸神進行過諸多製造和收集罪惡的嚐試,試圖尋找或開創新的罪惡的來源,詭異遊戲便是其一,鬥獸場是其二……
    有那麽幾個刹那,他甚至看到了一張青銅長桌,各種樣貌的神明在長桌兩側坐下,有長著觸手和魚頭的海神、懷抱嬰孩的生息之主、黑衣金眸的黎……
    這是一場諸神的宴會,祂們似乎在激烈地討論什麽,主座上一襲紅衣的存在做了個下壓的手勢,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熟悉的麵孔……
    “我明白了。”林辰閉上眼,澀聲道,“罪惡的來源是殺戮、傷害與痛苦。你希望通過戰爭收集大量的罪惡,所以製造了動物和人類的對立。
    “在一方沉溺於和平與享樂後,另一方便會奮起反抗,周而複始。這樣你就能源源不斷地向規則提供罪惡,避免被饗食的命運……”
    神說:“你的理解沒有錯處。”
    林辰在諸神的宴會中看到了自己,他一身黑袍,被鎖鏈和藤蔓高高吊起,大量的黑煙經由他匯聚,又順著絲線向高天之上輸送,在某一個刹那,他碎了,像玻璃一樣片片散落。
    他問:“為什麽一定要讓玩家成神?那些動物在這個世界的時間更長,他們不可以成神嗎?”
    “我試過,但是失敗了。”神說,“他們天然鄙夷智慧,崇尚本能,不懂得遏製自己的欲望,自然無法成為他人欲望的載體。”
    林辰的眼前閃過鼠人化作的石像,以及在血池中沐浴的各種動物的形影。一具龐大的大象形狀的石像被獅子和豹子們馱著,放入池水,短短幾秒間便恢複了鮮活。
    所有動物都身負詛咒,在欲望生長到一定程度後會化作石像,作為控製和篩選的一種。
    但不同的是,其他動物能夠安然享用殺戮人類後積蓄的鮮血,鼠人卻不得不親身上陣投入廝殺,才能得到幾滴血珠。
    用鮮血解除詛咒的機製也並非出於神明的悲憫,神明不過借此將動物和人類推向你死我活的境地,逼迫兩大族群按照祂期望的那樣發展。
    正因為隨時有可能會被動物們屠殺取血,人類中的英雄才積極參加鬥獸遊戲。畢竟,無論如何事情都不會變得更糟了……
    神不愛世人,也不愛任何存在。神自是神,雖然擁有更高的位格和強大的偉力,卻也和野獸一樣掙紮求生。
    林辰默然良久,看著名為“黎”的神明道:“你急於拔擢一位新神,應該不僅僅是為了填補空缺吧。你說過,‘規則以神明為食’,等規則再次蘇醒,我會是祂的食材,對嗎?”
    黎說:“是。你別無選擇。”
    “我明白了。”林辰又一次吐出這四個字。
    他轉身在隊友的屍體前蹲下,手中現出【鳥嘴醫生】牌的虛影。兩張黑色卡牌在麵前倒扣,他信手抽出其中一張——
    【正位】。
    正位時,可令副本中的一個死者複生。
    黑色的羽毛覆蓋在屍體脖頸處的傷口上,隊友蒼白的臉色恢複紅潤,雙目緩緩睜開,在看到林辰後現出驚懼:“林……林會長,別……別殺我!”
    林辰淡淡道:“沒事了,你活了。”
    他再度起身,看向黎:“讓所有人離開,然後帶我去見齊斯——像你許諾的那樣。”
    ……
    所有《鬥獸場》副本的時空碎片一朝聚合,林辰所在的空間中,幸存的玩家陸續化作白光消失,並在最後時刻聽到了NE通關的提示。
    林辰知道自己注定將作為規則的祭品,在此之前死亡是不被允許的。他神情淡漠,在進入齊斯所在的《鬥獸場》的那一刻,再次發動了【鳥嘴醫生】的效果。
    他還了齊斯一條命,還剩兩條,卻再也沒有機會還了。他將永遠留在這裏,就像唐煜永遠留在《倀鬼》副本中那樣。
    他食言了,沒能如唐煜期望的那樣活到最後,通關最終副本。但他想不到更好的解決方法了……
    浩大高遠的天地間,常胥的身影在神明的金色眼眸前懸浮,齊斯紅衣的身影鬼魅般閃現,將海神權杖捅入前者的胸口。
    鼠人們追隨它們的神明上到地麵,含著長久積攢的憤怒撕碎一切。他們掀開鬥獸場的地磚,裸露出其下湧動的血池,往常求之不得的資源被身居高位者奢侈地占有,他們的憤怒更為洶湧。
    大象因為體型較大,沒有被狂風卷走,立刻成了他們攻擊的目標,他們一擁而上,憤怒地撕咬下粗糙的皮肉。
    大象們疼痛地嘶鳴著,恐懼地甩著鼻子,卻因為身體過於笨重,而無法傷到行動敏捷的鼠人一分一毫。它們的聲息漸漸消歇,很快化作一具具血肉模糊的骷髏。
    齊斯靜靜地看著場中的狼藉,緩緩將手覆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到了砰然的心跳。
    思維殿堂深處的猩紅葉片枝繁葉茂,和【猩紅主祭】牌與【海神權杖】產生共鳴,將他的靈魂和視域拔升到前所未有的層次。
    他複生了,不是以鬼怪的形態,而是作為人與神之間的存在。
    穠麗明豔的色彩在視野裏流淌成畫卷,原本褪色的世界重新被著上鮮明的色彩,靈與肉被從死境打撈出來,五感漸次恢複,使人由衷地感到喜悅。
    齊斯半闔著眼,微微側目,看向站在遠處望著他的林辰。
    契約和信仰的聯係重新搭建,兩人之間再度連起血色的絲線,他在注目的刹那便獲知了林辰的遭遇,也知道後者做出了犧牲的決定。
    他收回視線,注視著黎的金色眼眸,咧開由衷的微笑:“你看,我賭贏了,活到了最後。我想,我們應該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了。”
    他抬手指向林辰:“那麽首先——我要帶走他,作為你支付的賭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