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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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空間中,齊斯在大理石搭築的高背椅上睜開眼,猩紅的亂碼在眼前一串串刷新。
【《小心兔子》評價等級……錯誤!錯誤!】
【檢測到異常數據……玩家等級超出詭異遊戲限製……即將清除】
【無法清除……入侵存在權限高於遊戲係統……錯誤!】
淺灰的底色上,接連的報錯文字彈了一陣,驟然卡殼。下一秒,所有文字、圖象和聲音連同係統界麵一起消失了,包括道具欄和身份牌。
思維殿堂深處的黑暗裏,過往曾見的所有物品、場景、人物被或濃或淡的細絲連接,仿佛融入靈魂,成為作為“神”的一部分,是那抽象的、不可名狀的偉力的延伸。
齊斯歪著頭,上身微微前傾,像封印千年驟然蘇醒的惡鬼般茫然又好奇,緩慢而耐心地習慣新生的能力和不再適配的軀體。
許久的靜默後,他陡然抬眼,血色的目光與天花板壁畫上的猩紅眼眸相接,好像觸動了塵封多年的古老存在,七彩的華光驟然間自晦暗的神殿迸發。
地麵上散落的碎石緩緩飛起,在神座下首聚合成桌椅的模樣,紛飛的灰塵一筆一劃地填補縫隙和裂紋。
青銅長桌的鏽跡滌蕩一空,鋥亮的表麵反射幽綠色的冷光,布滿劃痕的桌麵恢複平整,好像新鍛造的那樣。
雕鏤精致的銅製燭台自座椅兩旁漸次顯影,一路鋪展至青銅大門,又繼續向兩側的牆壁延伸。
燭台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蠟燭,橘紅色的燭火飄搖錯落,連成一片的光影中,紅色的神龕、黑色的約櫃和白色的祭壇時而分離,時而重疊,混色成一團後散成瑩亮的光點。
新的虛像在燭火裏閃滅,屬於不同時代、不同種族、不同宗教的陳設在光營造的幻影中齊聚一堂,服裝各異的男女老少來來往往,在某一刹那,不約而同地轉頭麵朝齊斯的方向,或雙手合十,或跪地叩首……
他們在祈禱,向高天之上的神明,向主持彌撒的主教,向詭異,向邪祟,向一切能滿足他們願望的偉大存在祈禱。
山中野鬼、林間邪祟、野祀邪神、紅衣主教……萬千張臉在齊斯的麵相上呈現,無數形影在齊斯的身軀上聚合,他們融為他的一部分,或者說——他們本就是他的分割。
於是所有祈禱都指向齊斯,輕聲細語的,聲嘶力竭的,將信將疑的,虔誠肅穆的。
“神明大人,你能不能治好奶奶的病啊?我可以每天給您上祈福香!”稚嫩的童音。
“讓我媽快點去吧,她下不了床,自己受罪,我們也受罪啊……”疲憊的女聲。
“餓啊……我們好餓……想要吃的……”氣若遊絲的呻吟。
“主啊,如果您真的全知全能,就請懲罰那些歪曲您的意誌、肆意斂財的騙子。”擲地有聲的男聲。
“神仙老爺,我又來啦,這次春闈要是再不中,我就來不了啦……”蒼老的聲音。
來自各個時空、各個地域、各個存在的思緒和聲音在耳畔翻湧成潮,逐漸難以辨別細節,在眼前呈現五顏六色的流光溢彩。
失去副本的隔絕後,世界的聲音和光彩是那樣直陳赤裸,不再是化身詭異的靈魂,不再是憑空捏造的NPC,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齊斯起初凝神細聽,聲光色在身遭蹁躚,不屬於他的情緒一浪高過一浪的起落,到達某個極點後又歸於難以辯識的雜音。
他漸漸聽不下去了,他感到煩躁,感到厭惡,他漠然垂眸,看到病榻前的孩童、龜裂大地上的餓殍、火刑架上的殉道者……
他們都在祈求他的憐憫,希望得到他的幫助,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他們可憐、無辜、虔誠,他就要救贖他們呢?
可憐的人太多了,他該救誰,又不該救誰?若將所有人都從苦難中救出,誰又來做世界祭壇上的牲醴?
神不愛世人,他不憐憫,不同情,心中別無感觸,他不想再聽那些聲音了,嫌吵。
海神權杖豎立在左手邊,乳白的光暈中遊走一抹猩紅的血絲,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麵八方浸染,為潔白的權杖塗抹上鮮紅的血色。
齊斯抬手握住權杖,體內流轉的力量和神格的象征似乎在某個更高的維度產生了共振,他開始理解該如何控製那些力量,如何應對規則之下的世界和眾生,如何……作為一位神。
他略微下壓權杖,所有祈禱聲被阻擋在外,世界安靜下來,神殿中所有人與物的幻影都散去了,隻留下明滅閃爍的兩排燭火,和充當神龕和供桌的青銅長桌。
齊斯斜倚在青銅鑄就的神座上,最後一絲情緒平複成湖,視野清明如鏡。
他靜靜地端詳著煥然一新的神殿,目光掃過緊閉的青銅門和側旁的重新著上色彩的壁畫。
斑駁的汙跡被抹去,碎裂的圖案重新拚接,空白處被填補,卻依舊讀不出確切的意義。畫麵隱沒在湧動的灰霧中,好似海底被無形之物封存的沉船。
齊斯用手托著下巴,就這麽無聲地盯著壁畫看,長久地注視著,如假寐,如出神。
他忽然感到很餓很餓,匱乏感從靈魂深處一潮潮上泛,催促著他咽下些什麽。胃部的充盈填補不了那種饑餓,他需要吃的那物不需要胃來承裝。
他覺得自己很空,好像每一寸骨骼、肌肉、血液都被蛀蝕了,行走此間的隻是一副皮囊。他需要被填滿,否則風一吹就會散架。
他側頭看向右手邊的等身鏡,鏡中的他一身長袍鮮紅似血,麵容精致得攝人心魄,竟與契的形象別無二致。
他笑了,天然知道自己下一步該怎麽做,抬腳跨入鏡中。
玫瑰莊園,暴雨已經停了,灰紫色的陰天下,纏扭著藤蔓的尖頂古堡陰森森地聳立。
齊斯推門而入,看向躺靠在玫瑰花叢中的紅衣長發的人影,露齒而笑:“契,你最後還有什麽話想告訴我嗎?”
契睜開眼,聲音和緩:“看來你順利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並且滋生了更大的野心。”
他白骨森森的左臂微微抬起,做了個招手的動作:“現在你感到饑餓,想吃掉我,獲得完整的契約權柄,為什麽還不上前呢?”
“我為什麽要上前呢?”齊斯從藤蔓叢中拉了把凳子,隨手掃盡灰塵,在距離契兩步開外坐下。
他直視契的眼睛,用閑聊的語氣問:“從拉我進遊戲開始,你就在等待這一天,對嗎?”
契喟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畢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的未來恰是我的過去,我自然知道你我的命運。”
“我不相信你。”齊斯微笑著說,“你如果真的是我,應該知道我不會相信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存在,無論是過去的自己還是未來的自己。
“最終副本即將開啟,是傅決告訴我的消息。你這算是什麽呢?兩頭下注,風險對衝嗎?”
“沒有永遠的敵人,就像沒有永遠的朋友,我需要一個能幫我做一些事的人。”契平靜地說著,頓了頓,又問,“他的確很強大,會是你角逐冠冕的強勁對手,你怕了嗎?”
“不怕,有對手的遊戲遠比獨角戲要有趣。”齊斯注視著契,舔了舔嘴唇,“聽你的意思,哪怕我成為神明,傅決依舊有能力對付我?”
契頷首:“規則之下,神與人皆是眾生,沒有太大的區別。且規則正在陸續收回權柄,末日之後的天啟需要有遺民和先知,祂需要一位新神。”
“我明白了,裁判並不公平,遊戲規則對我不利。”齊斯站起身,笑了起來,“所以我要打破規則,衝出舊有的那套我占不到便宜的體係。”
他咽著唾沫,嗅到鮮甜的香氣,香味的來源好像是能夠滿足任何存在所有對食物的幻想的玉露瓊漿。
眼前的形體化作鮮亮的色塊,由各種口味和香味組合而成;理智受了誘惑,處於斷弦的邊緣;靈魂的每一寸都在叫囂著饑餓,想要將那美好的食物飲盡。
食物,是幾乎所有物種最原始的需求,和生存緊密相連。在這一刻,所有蕪雜的外物都被掃去了,齊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楚自己想要什麽——
他想吃了契。
契輕笑:“不得不說,規則在很多地方的設計都十分原始。字麵意義上的食用,很鮮血淋漓,但也很真實。”
齊斯一步步走過去,伸手去觸,這次竟然觸到了實體,是粘稠的液體的感覺,讓他想到在蘇氏村見過的神肉。
他歪了歪頭:“你似乎做好了被我吃掉的準備,我竟然從來不知道你是一位舍己為人的神。”
契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因為我也想吃了你。權柄收歸之前需要聚合,最終副本需要契約權柄恢複完整。”
祂咬住了齊斯伸出去的那隻手臂,齊斯咬住了祂的脖頸,流動的無形之物湧入口腔,不曾經過四肢百骸,直接沁入靈魂的空缺中,卻給胃帶來充實的感覺。
意識連接成海,在更高遠更廣闊的領域神交,齊斯感覺自己正一絲一縷地被剝開、抽去、蠶食,空缺的部分瞬間被新的材料填補,轉換成前所未有的事物。
他似笑非笑地問:“你拉我進遊戲,就是為了把契約權柄交給我再吃了我,左手倒右手?”
契說:“無論如何,結局都會是‘你’吃掉‘我’,契約權柄盡數在‘你’手中。”
齊斯恍然:“你該不會想要借我的殼子重獲自由吧?”
契發出陣陣笑聲:“你要是害怕了,便在此止步。現在將你送出遊戲,我還是可以做到的。”
齊斯也笑出了聲:“神明閣下,我的答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不妨最後賭一場,在我這個殼子裏醒來的會是你還是我。”
進食還在繼續,契的左半邊身子從已成白骨的左手臂處開始,沿著肩膀向腰身化作骷髏。齊斯右手臂的血肉在流失,潔白的骨架裸露出來,琉璃般晶瑩反光。
遠古的昏黃色天空和金色的河流淌過齊斯眼前,巨大的髑髏在瘡痍滿目的大地上行走,倒在金色的世界樹下,濺出金色的血。
紅衣少年行走於穿著獸皮的人群間,微笑著教他們生火打獵,隨手殺死學不會的愚人。人們恐懼地癱倒在地、磕到頭顱,祂輕笑了起來,他們便誤以為取悅了神明,從那以後以此為摹本編織祭祀和禮儀。
少年長成了青年,依舊一襲鮮豔如同血染的紅衣,形影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出沒,含著欺騙性的笑容與各色人等對話,交易,簽訂契約,結局往往糟糕透頂……
齊斯意識到,自己正在接受契的記憶,或者說——契的記憶正在汙染他的思維殿堂。
千萬年的信息灌入腦海,相比二十二年的記憶太過龐雜,屬於名為“齊斯”的一切如大海上的小舟般漂泊,杳難尋覓。
鄉野蟲鳴、市井人家、戰火硝煙……屬於不同時代的無數場景和人物同時上演,齊斯看到了諸神的密謀和詭異遊戲的構建。
契坐在主座之上,半側著身子抬起左手,千萬條細絲自他掌心綻放;諸神在各個世界間穿行,一枚枚金色的葉片懸吊在高天,逐漸枝繁葉茂、虯根深紮;時間進行到三十六年前詭異遊戲降臨之際,畫麵戛然而止。
齊斯驟然清醒,才發現自己失去了很多,肩膀以下的右半邊身軀業已骨化,他忽然覺得很冷,冷到思緒滯澀,心底一片空茫。
一個聲音告訴他,多吃點東西吧,吃了東西就不會冷了。
他便繼續進食。
血肉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思維殿堂底部的滿樹紅葉在猩紅與鎏金之間切換。
契的左半邊身軀已然消失,和齊斯的右半邊身軀如出一轍。祂忽然鬆開了抓住齊斯的手,好像失去了最後的支點,剩下半身血肉刹那間散成光點,飛向齊斯。
燦燦的光屑環繞身軀,齊斯失去的部分重新長滿血肉,更廣博的信息和更瑣碎的思潮轟然砸下。
他看到了在兩軍陣前降臨的契,在山村破廟中高坐的契,神社神龕中供奉的契,還有……怪物簇擁中的他自己。
他再次聽到了那些信徒的聲音,不過這次的尖銳而怨恨。
“這神明莫不是眼瞎的,憑什麽讓好人死得這麽痛苦?”
“假的,都是假的!要這泥胎石塑的神有什麽用?”
“神不愛世人啊……”
黑煙在人群中織起,又散入各個角落,難以尋覓。未得到回饋的信徒,罪惡不曾被收歸於神。
齊斯發現自己的軀體恢複了完整,垂眼卻在桌麵的反光中看到了契的臉,再一晃神,又分明是他自己。
他依舊記得他是規則創造的第二代神明,從祖神的屍骨中獲取權柄,與世人交易,降下災禍或福祉。
他在人世間行走,漫無目的地積攢罪惡,萬年過後,卻發覺規則即將吃掉他,就像曾經對待祖神那樣。
他不甘於隕滅,便與諸神一同創造詭異遊戲,將玩家送上規則的餐桌,延緩死期的同時,也尋求對抗規則的方法。
二十二年前的第一次嚐試,他失敗了,被規則懲戒和禁錮,好在及時將自己的化身投放到現實,得以開啟第二輪遊戲。
不久前,他以新人齊斯的身份進入詭異遊戲,從《玫瑰莊園》開始,一路到《小心兔子》副本,攫取預留的神力,重新登臨神位。
那麽……契又是誰?
齊斯俯下身,看著麵前隻剩頭顱的骷髏,笑著說:“我很好奇我賭贏了沒有,可惜一時間又分不太清了。你也許知道更多。”
契的臉上噙著笑,沒有回答,隻是撿拾起一朵玫瑰塞進他的手中:“神明閣下,我聽說神明是會滿足最虔誠的信徒的願望的。我的願望是將玫瑰栽滿世界,你可以滿足我的願望嗎?”
古堡外風雨又起,狂風吹進門洞,吹散頭顱最後的血肉。一地枯骨散落在花藤間,玫瑰開得如火如荼,鮮豔奪目。
齊斯攜著玫瑰走出古堡,雨水自動轉向,天與地顛倒,水珠拔地而起,飛往高天之上倒懸的湖。
他回到神殿,安坐在神座之上,順手揮動海神權杖。
金色的光屑紛紛揚揚飄起,飛過每一寸牆壁,蠶食盡遮蔽壁畫的灰霧,露出創世神話的圖像。
迭現的神話幻影中,冰冷的電子音在耳邊念白:
【尊敬的主神,歡迎回到詭異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