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神聖之城(十二)懷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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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聖之城的墓園古老而衰敗,兩側的墳墓已經坍圮,破損的土丘裸露出腐爛的棺材,間或有零碎的骨頭從縫隙中散落,風一吹來,便在地上骨碌碌地滾動。
    一排排十字架如衛兵般竦立於墓園外圍,殘破的木頭上掛著風幹的屍體,表麵的皮肉被動物啄食殆盡,隻剩下纏著筋脈的骨頭囫圇連成人形,垂下來的腿骨隨風搖晃,碰撞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賈爾斯剛踏進墓園,便主動提出要和弗蘭分頭探索,理由很充分:多走幾處地方,才有機會觸發更多支線任務,攢夠充足的火種。
    弗蘭不疑有他,爽快地答應了。賈爾斯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墓園深處,扭頭走向神聖之城西邊的街區。
    從進入副本以來,他就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和他組隊進來的代表們似乎變得陌生了,明明舉手投足和言談舉止都不曾變化,但他就是覺得,他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不太正常。
    是因為表現得太浮誇,邏輯太混亂,亦或者是思維太遲鈍,不停東拉西扯地在無關的地方繞圈?他說不出確切的疑點,那更多是一種對違和感的直覺,就好像某天醒來看到一模一樣的熟人,卻忽然想起有關“偽人”的怪談。
    賈爾斯懷疑代表們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就算隻是他多想,這些人也絕對藏著掖著些什麽。他們真的沒有一人是異教徒嗎?真的不知道【墮落救世主】牌的下落嗎?
    思來想去,賈爾斯不知道該相信誰,一個個分析下來,惟有那個叫做“朱莉瑪格麗特”的女人看上去靠譜些。
    這位代表來自楓葉郡,在進入詭異遊戲前是一位頗具名望的社會學家,這五年來則隱姓埋名,專門負責詭調局各部門的協調和論壇輿論風向的研究。如果連她都有問題,那其他四人間更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了。
    賈爾斯有了決斷,握著組隊指環在心中默念:“瑪格麗特小姐,我發現了一些線索,可能需要和你單獨見一麵。”
    “哦?是什麽線索?必須要見麵,不能直接說嗎?”女人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困惑,“如果是實物線索,也許可以再召開一次討論會,讓所有人一起研究。”
    “不是。”賈爾斯深吸一口氣又吐出,沉聲道,“我感覺一些人的狀態有問題,可能是在不知不覺間中了副本的機製,或是別的玩家的手段。”
    女人失笑:“先生,你未免太緊張了。我們都是榜前玩家,什麽副本、哪個玩家能做到無聲無息地對我們使手段,讓我們中招而不自知?”
    “如果那人是傅決呢?”賈爾斯抬頭望天,橙黃的天幕沒有太陽,仿佛一幕粗製濫造的舞台布景。
    他與其他代表位於台上,有人居於幕後冷眼旁觀,陰影中暗潮洶湧,最終的結局不知何時將降下。
    沉默持續了半分鍾,女人沉吟道:“你也認為傅決沒死?”
    “也?”賈爾斯捕捉到話語中的關鍵詞,眉毛微挑。
    女人道:“我也這麽覺得,他可是傅決,怎麽可能死在這種地方?”
    她頓了頓,歎了口氣:“可惜我沒有證據,不好當眾亂講。”
    “是啊,沒有證據能證明他還活著,同樣也沒有證據能證明他已經死去……”賈爾斯重複著,眯起了眼,“所以,你不覺得他們的反應很奇怪嗎?
    “毫不懷疑地選擇相信傅決已經死去,在我提出另一種可能性時,又千方百計地加以反駁。”
    “的確很奇怪……你是說?”
    “我懷疑他們當中有一部分人被傅決控製了。”
    “控製?”
    賈爾斯道:“【墮落救世主】身份牌的效果是傅決自己報上去的,還一次都沒有使用過,誰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我不相信排名這麽靠前的牌,作用僅僅是‘複活一名死者’那麽簡單。”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女人的語氣認真起來,“我想我們是有必要見一麵。你在哪兒?我來找你。”
    賈爾斯側頭看向遠處,街道中人頭攢動,教士和信徒來來往往,有人捧玻璃罐,有人背十字架,似乎是在舉行一場盛大儀式的開幕。
    他無聲地看了一會兒,淡淡道:“我們北區見。”
    ……
    北區,朝倉優子和維德並排走在街道上,穿行於人群之間。
    這片城區整體比東區幹淨,黃綠色的臭水安分地在道路旁的排水溝中流淌,街上走動的男女老少也都穿著整潔的布袍。
    他們在兩名教士麵前排成蛇形的長隊,雙目卻和東區的人一樣無神,眼底透著瑟縮和茫然,動作僵硬有如行屍走肉。
    教士捧著盛裝肉塊的透明罐,將匕首遞給麵前的信徒。一塊塊血肉落入罐中,紐結成蠕動的肉球。
    維德見狀,小聲嘀咕:“不對吧,分食神聖之主權柄的是東區的人,為什麽其他地方的信徒也要捐贈?他們的肉就是普通的肉,能有什麽用?”
    朝倉優子注視著眼前的場景,心底織起同樣的疑惑。【禁忌學者】的效果持續作用,她聽到了數不清的哀嚎和哭泣,在腦海底部紛紛雜雜湧動成潮。
    “好痛,好痛啊……好多血……會死的,會死的……”
    “我媽媽快死了……嗚嗚嗚……她不能再捐贈了,她隻剩下骨頭了……”
    “我好怕……我不想死……神聖之主真的會救我們嗎?”
    隨著那些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朝倉優子的眼前開始浮現一幕幕血腥恐怖的畫麵,被削去血肉的骷髏在身邊林立,血水和膿水如雨滴落;沒有臉的小孩坐在地上嚎啕,眼珠子掉了出來,混在砂石間四處亂滾。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眼珠旋轉著朝向她,骷髏們也都僵硬地扭轉頭顱,空洞洞的眼眶正對她的臉,白骨森森的手臂向她抓來。
    她不願意再看下去了,索性拿起紙筆開始記錄:【神聖之城的北區居住的是比東區富裕的信徒,但在神聖之主和教士們的統治下,貧富的差別被最大限度抹消,所有人都要參與捐贈,哪怕將會為此失去生命……】
    維德忽然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提議:“優子,你要不要再挾持一個信徒問一下情況?我總感覺這場捐贈大概率不是常態,你看他們身上都沒有傷口……”
    朝倉優子放下筆,看向信徒們的隊伍。剛完成捐贈的信徒布袍被血液浸透,傷口猙獰,血肉模糊,不曾像東區的信徒那樣自發愈合。
    他們不曾承載神聖之主的權柄,自然沒有自愈能力,有幾個人已然因為失血過多倒在街邊。如果他們之前也進行過捐贈,身上不可能沒有傷口。
    朝倉優子撫了撫眼鏡,問:“為什麽要我去?我記得你給自己的定義是武力型玩家。”
    “因為你昨天已經挾持過一次信徒了,用東方的話說就是‘債多不壓身’。”維德攤了攤手,咧嘴一笑,“誰知道做這種事會不會引發麻煩,與其我們兩個人一起承擔風險,不如把風險控製在你一個人身上。”
    這話不無道理,但這麽演都不演地說出來,自私得明目張膽,倒是稀奇。朝倉優子忍不住多看了維德一眼,隨即丟下他走向街區角落的視野盲區,抓起一個昏迷在地的信徒,抬手將其拍醒。
    “你好,打擾了,明明之前捐贈都是東區的事兒,為什麽今天忽然需要用到我們的血肉了?我到得比較晚,聽漏了很多信息,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是出什麽事了嗎?”朝倉優子不打算遂了維德的意,直接用武力脅迫的手段,故而問得禮貌又耐心。
    然後就見眼前的信徒臉上浮現驚恐和憎惡的神情,嘴裏喃喃嘀咕:“你竟然不知道……你是異教徒……”
    朝倉優子輕輕歎了口氣,反手抽出短刀抵住信徒的脖頸:“好了,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
    ……
    東區,賈爾斯坐在屋頂上,眺望北邊的動向。
    組隊指環是傅決給的,他不確定裏麵會不會留下某些監聽或者定位之類的後手,同時他也並不能完全確定朱莉沒有問題。
    先前通過組隊指環發生的對話是他故意放出的試探,北區他暫時是不會去的;溝通完後,組隊指環也被他故意留在了西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賈爾斯從懷裏抓出一把【赫爾墨斯之眼(右眼)】,同時發動了效果。
    【名稱:赫爾墨斯之眼(右眼)】
    【類型:道具】
    【效果:①將左眼置入某一空間後,可從右眼中看到左眼見聞;
    ②傳遞過程中,可大幅度降低附近玩家的警惕心和感知力】
    【備注:神無所不知,赫爾墨斯如是說】
    昨晚他出門探索,每經過一個地方,都會在高處放上一枚【赫爾墨斯之眼(左眼)】,雖然不知道一晚上過去,在肉瘤的席卷下還有多少左眼幸存,但用來了解一番各區的動向還是可以做到的。
    右眼呈現的畫麵沒有任何異樣,朱莉的身影適時出現在北區,舉目四望,神色帶著憂慮。賈爾斯略微放下心來,雖然還有很多潛藏的危險無法排除,但如果再畏首畏尾,就什麽大事都做不成了。
    他從屋頂上一躍而下,在狹窄的巷道間左衝右突,神聖之城的平麵圖在他腦海中粗略構成,他方向感不錯,很快便到達了朱莉所在的地點。
    女人高挑的背影矗立在低矮的牆根,在灰白的牆麵上投下狹長的影子。聽到腳步聲,她側頭看向賈爾斯,眉頭略微舒展:“你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你路上出事了呢。”
    “我正因為怕出事,所以故意繞了遠路。”賈爾斯幽默地說著,目光落在女人右手尾指處的潔白指環上,“先將組隊指環摘下來吧,傅決給的東西,總歸要謹慎些。”
    女人從善如流地摘下指環,往角落一丟,笑道:“我比你想得要謹慎,在拿到指環的第一天,就將它交給我們分局的材料室檢查過了。”
    “那就好。但那可是傅決,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什麽隱藏的手段。”賈爾斯說著,心神不由一怔。
    他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走到和傅決為敵的這一步的,明明曾經他是那樣敬佩傅決,甚至還和他進過同一個副本,怎麽突然之間就對他心生敵意和憎恨?
    記憶一片模糊,稍微觸及便散成彩色的泡沫,轉瞬間連那絲疑惑的情緒都無法打撈。
    他按了按生痛的太陽穴,自顧自說了下去:“我們去墓園吧,之前我們在組隊指環裏提過北區。如果真像我猜測得那樣,北區現在恐怕已經不安全了。”
    “的確,這也是我的判斷。”女人笑笑說。
    兩人徑直向墓園的方向走去,兩側的人煙越來越稀疏,天地間吹起寒涼的狂風,刮得骨頭片劈裏啪啦地砸落。
    一望無際的墳塋綿延如山,黑漆漆的窟窿中似乎潛藏著無數雙眼睛,不懷好意地窺伺過路的人類。
    女人走在前頭,賈爾斯落後她半步,踏碎地上的碎骨。
    在邁過一塊雕刻神像的石壁後,他刹那間感到了冷。周圍的溫度驟然降低,一股寒意自心口向四肢五骸湧流,體表迅速失溫,如同深陷冰窖,連視野都像是結了厚厚的冰霜般變得模糊。
    眼前忽然有一道白影閃過,陰森森地向麵前突刺。賈爾斯連忙後退,定睛看去,那是一具周身纏滿裹屍布的活屍,猩紅的眼睛透過繃帶死死地盯著他,帶著貪婪和渴望。
    有危險!賈爾斯熟練地調動道具欄,武器類道具都被封禁了,他隻抽出了一條銀白色的蛛絲,提示文字顯示它有控製思維、牽製行動的功效。
    這無疑是一個強力道具,有價無市,效果毋庸置疑,也因為太過陰邪,賈爾斯先前從未冒險使用過。不過……這類針對玩家的道具真的能夠用來對付鬼怪嗎?
    女人還在向前走,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危險的降臨。越來越多的活屍從四麵八方爬出,將兩人圍在其中,掛滿屍油的手爪越伸越長,身軀越靠越近,攜來令人惡心欲嘔的腥臭。
    賈爾斯死死地盯著不遠處女人的後腦勺,倏爾意識到,這儼然是一個處心積慮的陷阱。
    死亡點的觸發不可能毫無預兆,他之前路過這裏時沒有遇到任何危險,沒理由重走舊路反而陷入危機。
    是了,他被騙了,朱莉八成也是傅決的人……他因為表露出了對傅決的懷疑,所以被這個女人引到這裏,殺人滅口……
    賈爾斯踏地疾退,將手中的蛛絲甩向女人的後心。女人似乎早有預料,側身躲過,袖口撣出黑紗罩向他的麵門。
    所有偽裝在一秒間褪盡,賈爾斯矮身避開黑紗,操控著蛛絲去勒女人的脖頸。一瞥間看到女人猙獰的神情,和眼眸中淬了毒的恨意,心底更覺一片冰冷。
    傅決和朱莉兩人聯手想殺了他,他打不過他們的,更別說他們還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控製了副本中的部分鬼怪……他到底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