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神聖之城(十三)畏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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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該怎麽辦?朱莉同樣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雖然在進入詭調局後一直有意進行身體素質方麵的訓練,但天賦到底更側重於解謎,過往的通關太仰賴道具了,如今武器類道具無法使用,她將毫無優勢。
    【名稱:障目】
    【類型:道具】
    【效果:籠罩於人類NPC或玩家的頭頂後,將使其失去30秒視野】
    【備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黑色的紗布又一次飛向賈爾斯,卻在半空中被蛛絲劃割成碎屑。天上倏忽間下起黑色的大雪,朱莉踏著墓碑躍上石壁高處,抽出釘在十字架上的生鏽鐵釘握在手中。
    自帶的道具被封,那便就地取材,多年的經驗讓她清楚地知道什麽材料可以利用。不能坐以待斃,已經走到這一步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麵,她要想活下去,必須殺了賈爾斯。
    鐵釘甩向男人的脖頸,後者敏捷地偏頭避開,蛛絲在風裏分裂成數不清的半透明的細線,在天地間懸吊鋪展,結成巨大的蛛網。
    玩家不得互相攻擊,所以隻能使用不致命的道具和技能,鬼怪卻顯然不受規則的約束。
    賈爾斯冷靜地知道,自己首先要對付的不是朱莉,而是那些圍著他的活屍,但沒有武器類道具的情況下,這些鬼怪同樣棘手。
    如果真想脫身,惟一的辦法就是控製朱莉,以她為屏障,使得藏匿在暗處的傅決投鼠忌器。
    活屍的腐爛氣息越來越近,賈爾斯看到女人冰冷的眼神閃爍著殺意,手中忽然現出十幾枚鐵釘向他激射而來,一條血色的飄帶在黑影間若隱若現。
    【名稱:祈福之環】
    【類型:道具】
    【效果:提升所有受到運氣影響的事件概率】
    【備注:拋一百次硬幣,會有五十一次正麵朝上嗎?】
    “提升命中率。”朱莉在心裏默念,同時閃身向活屍包圍圈的豁口處衝去,一路拔下所有鋒利的東西扔向身後窮追不舍的男人。
    為什麽她可以使用武器?是存在某些他不知道的機製,又或是通過某種手段作弊了?還是……傅決或者神級NPC的某種能力?
    賈爾斯不知道答案,死亡的威脅在心底如潮翻湧,道具因為受限而匱乏,他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尚未登上總榜的新人時期。
    那時候的他一次次將自己弄得鮮血淋漓,賭TE通關,賭運氣,賭命,每每帶著最後一口氣通關副本,看自己的排名在新人榜上一路躥升,後怕之餘也癡迷於那種醉後歌舞般的瘋狂。
    掌心劇痛,鏽跡斑斑的鐵釘貫穿手掌,許久不曾使用的技能【血腥饗祭】發動,效果是可以在持續失血的狀態下溝通神明,換取隨機能力。
    賈爾斯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和傅決匹配進同一個副本,年少無知的他對傳聞中的救世主充滿孺慕,一次次衝在最前麵想要表現得與眾不同,技能頻繁發動,全身都被血液浸透……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麽?他頭痛欲裂,想不起來,隻知道必須盡快控製住女人,借此脅迫傅決。
    他不知道這個認知的來由,隻是篤定地確信就應該這麽做,就像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是真理,是嚐試……
    朱莉嗅到濃鬱的血腥氣,視野間炸開猩紅的血色。她看到男人將自己的手掌撞上墓碑一角的木質尖頭,刹那間天地間所有蛛絲都染上血色。
    生長著八條節肢的蜘蛛虛影籠罩高天,黑白相間的外殼好像鑲嵌著無數雙眼睛。肚腹滾圓的女人垂下銀白色的眼眸,肢體環抱著象征此方世界的金色果實,麵目平和而溫柔。
    這是……祖神麽?有人發動了身份牌的效果,引來了對應途徑神明的注視……
    後續的認知散亂成霧,朱莉在短短幾秒間被困倦感掩埋,好像重新回到了蜷縮在子宮裏的胚胎時期,周身浸泡於母親溫暖的羊水。一縷蛛絲纏住她的手腕,意識飛速散逸,五顏六色的圖案在眼前散開……
    醒來!不可以睡過去……她開始回憶家中的女兒和丈夫,迫使自己清醒了些許,連忙劇烈地甩動臂膀,將手腕撞上身側一片半月型的大理石。
    那大理石的邊緣被削得比刀刃還薄,加上撞擊時陡然施加的巨力,半根前臂連同上麵牽扯的蛛絲一同離開身體,血流如瀑。
    賈爾斯看到活屍排列成浪潮向他撲來,距離近到可以看清骨頭縫隙間蠕動的蛆蟲。為什麽都這樣了還不停下?傅決就這麽想對他趕盡殺絕,竟然連自己人的性命都不顧?
    記憶中有一塊是鏤空的,他絞盡腦汁去追索,迷霧後的情景沉浮起落。身前的女人忽然停了下來,扭曲的臉上滿是痛楚,眉眼含恨:“賈爾斯,你竟然和傀儡師勾結……”
    傀儡師?這是傅決想要栽贓陷害他的罪名嗎?賈爾斯在心底冷笑,卻在下一秒,看到成群的活屍越過他,撲向定立在原地的女人。
    一種強烈的不安在心底聳動,好像有什麽龐大的湖底巨怪將頭顱浮出水麵,僅僅窺見一角便知曉水下是何等顛覆認知的恐怖。
    世界在瞬目間除去表層的濾鏡,顯露出被粉飾的真實。賈爾斯第一次認真地觀察那些在天地間飄揚的蛛絲,看到女人的屍體被銀線纏繞在蛛網上,血肉一片片被活屍咬下,身軀逐漸化作與那些身軀無異的骷髏。
    在那一刻,他終於想起被他忘記的是什麽了。
    當年那個副本的最末,他重傷瀕死,原本自以為悍不畏死的心底卻忽然生出了對死亡的恐懼,意識迷蒙間,他哀求過往的每一個人:“我不想死,救救我……”
    傅決在他身側蹲下,說:“我可以重置你的生存概率,代價是自由意誌歸零。以你目前的出血速率,你還有30秒的時間可以用於做出決定。”
    【墮落救世主】牌可以複活死者,卻是以極為扭曲的方式。他的猶豫並沒有耗盡30秒的時間,第三秒,他接受了傅決遞給他的黑色指環。
    ……
    北區,朝倉優子經過一番不文明不禮貌的手段,從信徒口中獲知了捐贈的來龍去脈。
    信徒磕磕巴巴地說:“今晨神甫先生告訴我們,黑夜降臨的時間越來越長,怪物終將侵占神聖之城……我們要想避免末日的降臨,必須祈求神聖之主的救贖。
    “隻要我們所有人都捐贈足夠多的血肉,就能讓神聖之主重新聚斂肉身,為我們驅逐黑暗中的怪物了……”
    朝倉優子隨手殺了那名完成使命的信徒,冷靜地分析道:“從昨夜出門探索的玩家提供的信息可知,神聖之城夜晚的危險是真實的,卻未必來自所謂的怪物,而恰恰來自於那位接受血肉供奉的神明。”
    維德舉起雙臂,手動打了個雙引號,補充:“不出意外的話,那位‘邪神’和齊斯有關,而且‘邪神’遠比所謂的怪物要危險。”
    “不一定。”朝倉優子看了維德一眼,否定了他的判斷,“才第一天,我們無法判斷怪物是否真實存在,神聖之城的夜晚也許一半屬於邪神,一半屬於怪物,且兩者無法同時出現。如果想獲得確切的結論,今晚我們需要出門探索。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北區這些信徒的血肉對‘邪神’沒有正麵作用,不然不可能直到今天才要求他們捐贈。我們需要想辦法弄明白,神甫將北區納入捐贈範圍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朝倉優子側頭看向人群聚集的方向,在【禁忌學者】身份牌的作用下,她的視線穿透人群和建築的遮蔽,看到兩名教士抱著盛滿血肉的玻璃罐,傾倒入角落的臭水溝。
    維德聳了聳肩,用猜測的語氣說:“所以會不會就像你昨天說的那樣,所謂的‘捐贈’其實隻是一個由頭?教士們為了維護神聖之主的權威,維持原有權力體係的穩定,故意使用一些暴力手段作為威懾;再讓信徒們通過捐獻和審判的活動付出沉沒成本,提高凝聚力?”
    朝倉優子的目光落在不遠處血肉模糊的屍體上,微微搖頭:“不,現在他們的行為太過了,我不認為這樣的做法對維護穩定有好處。北區的信徒沒有自愈能力,捐獻意味著受傷和死亡。人類在死亡的威脅麵前,會變得瘋狂和不受控,反而可能會為了活命殊死一搏。”
    “也對。”維德點頭表示讚同,“捐贈完也是死,讓怪物侵占神聖之城也是死,既然結局差不了多少,憑什麽還要受捐贈的苦?如果是我,早就反了這些教士了……”
    朝倉優子聽到關鍵詞,眉頭微蹙。是啊,人類這種生物,可以溫順如羔羊,也可以暴烈如虎羆。當被逼到一定程度,最後一根忍耐的弦崩斷,他們將不可避免地為了生存走向反叛。
    神聖之城穩定了這麽多年,按照原有的劃分階級、壓迫東區的統治方式,或將繼續維持凝固如死水的局麵,是什麽促使神甫和教士做出改變,愚蠢地去挑戰這些信徒的底線?就像是……想要推動事態向某個結局發展那樣。
    朝倉優子抬眼看向係統界麵上結局一對應的那段文字。以她這些年對曆史的研究,不需要花費火種解鎖結局,都能想到後麵的文字內容是什麽。
    無非是信徒們不堪忍受教會的壓迫,奮起反抗推翻教士們的統治;群體的情緒在混亂的行動中逐漸向不理智的方向發展,人群開始打砸神聖之城中所有和神有關的建築和造物,直至毀滅整座城市……
    那能否通過火種解鎖之外的手段,直接推動結局的達成呢?比如深入信徒之間,通過言語煽動他們……
    有兩名剛完成捐獻的信徒路過身邊,一路淅淅瀝瀝地淌下星星點點的血跡。他們氣若遊絲,卻還是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表對未來的希冀:
    “再等一等,等偉大的神聖之主再次睜開眼,必然會拯救我們,複活所有死去的人。”
    “我們的血肉來自於主,我們終究要靠主拯救,祂是愛我們的,會為我們驅散所有痛苦。”
    這番說辭格外耳熟,現實裏遊戲論壇中的宣傳也差不多是這樣的內容:“隻要是九州的人通關最終副本,就可以複活所有死去的人。在此之前,任何犧牲都是有必要的。”
    白鴉也常對教眾們說,隻要她能夠最終成神,必然會將世界打造成理想中的模樣。
    可是……當真如此嗎?
    維德輕嗤一聲,笑得森冷:“愚蠢!靠啃食血肉鞏固神位的神明,怎麽可能會真的愛護世人?不過是將他們當做備用的養分罷了。”
    朝倉優子聽在耳中,默然無言。
    ……
    西區,藤原新野和叫做“西格蒙德”的猶太人貼著房屋的邊緣疾步行走,在一個街角停住腳步。
    藤原新野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枚白色的指環,對著天頂的微光觀察半晌,有了判斷:“是賈爾斯的指環。他出事了。”
    另一邊,湯姆遜和弗蘭也有了收獲。弗蘭拿著一枚半徑略小的指環,道:“我們在北區找到了朱莉的指環,她也出事了。”
    代表們是在一個小時前發現賈爾斯和朱莉的失聯的。起因是弗蘭在墓園深處發現了一座殘破的石碑,上麵刻著三行神名:
    【放逐於世界規則外的眾神之主】
    【司掌契約交易權柄的靈魂主宰】
    【比曆史產生更久遠的偉大存在】
    他第一時間就通過組隊指環聯係了湯姆遜,卻沒有得到回應;沿著原路返回,舉目望不見同伴的身影。
    他果斷將所有代表都聯係了一遍,最終確定不僅是賈爾斯,朱莉也和他們失去了聯絡。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消失,總不可能是兩人丟了組隊指環,找了個僻靜處約會去了。
    藤原新野深深地吸氣,先前不願意相信的、有意避開的答案終於變成了確切的事實。他一字一頓、斬釘截鐵地說:“傅決還活著。”
    他等了半晌,沒有等到其他人的應和。寂靜,隻有寂靜……
    一片寂靜中,他疑惑地環顧三人,看到除了西格蒙德外,其他兩人都擺出同一個姿勢、同一種神情,歪著頭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眼眸在半明半昧的光影下閃爍銀灰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