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神聖之城(十八)演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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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好奇,明天早上的投票你會投誰。”0號房間中,齊斯靠坐在床上,微笑著注視坐在床邊的傅決。
    三個傀儡,一個受到威脅後對他惟命是從的隊友,再加上傅決自己,傀儡師方的勢力一共五人,理論上可以通過集票的手段決定任何一個人的生死。
    已知調查局的代表中沒有一個異教徒,湯姆遜卻是必須要選出異教徒、如果選錯了就會死的神之子。一旦異教徒的人選在四名代表中決出,傅決一方將減員兩人,無疑對他不利。
    至於選出真正的異教徒……
    在【讓死者埋葬他們的死者】這條記錄存在的情況下,齊斯本身不能作為選項,人選隻能在朝倉優子和維德兩人中決定。而朝倉優子作為【禁忌學者】身份牌的持有者,還得多存活一些時間。
    這麽一算,似乎隻剩下唯一的選項了。
    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不存在【神之子被釘死在十字架】這條記錄的基礎上。傅決從未公開說過這條記錄的效果是什麽。
    “‘神之子被釘死在十字架’是預言。”傅決聽出了齊斯的試探,語氣毫無波瀾,“凡有預言,必會發生。神之子身份的結局早已注定,這也是我針對祖神進行布局的理論基礎。明日之後,該身份位需要空置,並使人選處於完全不確定狀態。”
    齊斯恍然,笑了起來:“很大的犧牲,就連我都不由得對你產生一絲敬佩了呢。”
    他的語氣含諷帶刺,卻是抬眼隔著繪製壁畫的穹頂望向高天之上的銀白色眼眸。
    神聖之城中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祖神的眼睛,包括兩人此時的謀劃。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信息開門見山地說出,博弈多方的信息量都是對等的,接下來就看全知全能的祖神是否願意冒險入局了。
    這是陽謀,所有人和神都將進行一場賭局。
    ……
    神聖之城墓園,弗洛爾的屍體在夜幕下爬出屍堆,搖搖晃晃地向東區走去。
    他混雜在遊蕩的屍群裏,慢慢貼到街邊,抬起僵硬的手在一間間房屋的窗戶上敲擊。
    “咚、咚、咚……”
    清脆的響聲在寂靜的夜晚裏難以忽視,房屋中傳出恐懼的尖叫和顫抖的禱告聲,屋主人顯然將他當成了夜晚的誘惑和危險中的一員,生怕踏入墮落的陷阱。
    弗洛爾並不在意,或者說,作為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在邪神的操控下從地獄中爬回人間,他已然失去靈魂,自然不可能產生“在意”的情緒。
    他敲完一間房屋的門,又去往下一間房屋,繼續敲門。很快,整座神聖之城都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有好奇的人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趴在窗台上透過縫隙向外窺探,看到群屍橫行的景象後驚恐地大呼小叫。
    但他們轉而發現了,自己並沒有如教士們恐嚇的那樣“墮落”,他們依舊是人類,依舊活著,沒有變成異教徒。
    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城中的景象,發現了與教士宣傳不符的疑竇。有膽大的推門而出,站在混亂的街區上舉目四望。
    他們看到了永世難忘的一幕:泛著金光的巨大肉瘤懸在神殿上空,表麵蠕動著虯結扭曲的血管,如同巨樹的根須般伸展到神聖之城的各個角落。
    那些盛滿血肉的玻璃罐被擺放在街道上,屍體們排成長隊,一個接一個地跳進罐子裏,成為血肉的一部分,恰似白日裏信徒們舉行的捐贈。
    肉瘤的血管紮入玻璃罐,一收一縮地吸吮內裏盛放的血肉,表麵漸漸泛起燦爛的金光,正是傳說中描述的屬於神的光輝。
    信徒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他們的捐贈都被供奉給了這個可怖的存在,這個玩意兒就是所謂神聖之城夜晚的危險,是教士們不想讓他們看到的秘密。
    他們不願意相信,這個肮髒的東西就是他們的神,於是一個更利於接受的說法傳播開去:教士們墮落了,利用他們對神聖之城的信仰向邪神投誠;神聖之城的夜晚被邪神占據了,他們的神正在和邪神鬥爭。
    “難怪我們捐贈的越多,夜晚便越長,那些教士欺騙了我們!”
    “天啊!我們究竟做了些什麽?如果不是弗洛爾,我們還被蒙在鼓裏……”
    “神聖之主啊!請告訴我們該怎麽幫助您!”
    弗洛爾站在人群中央,對所有人展示了脖頸上愈合的刀痕,那是近似於“死而複生”的神跡,更使人相信他得到了真正的神明的指示:真正的神明是愛世人的,不會讓他們如此痛苦。
    他從懷中取出羊皮紙卷,像宗教畫中的先知摩西那樣高舉右手,借著夜晚吹卷的狂風將紙卷展開。
    上麵的字分明不大,但所有人無論遠近都看得清晰,好像那是刻在靈魂深處的烙印:
    “放逐於世界規則外的眾神之主。”
    “司掌契約交易權柄的靈魂主宰。”
    “比曆史產生更久遠的偉大存在。”
    ……
    齊斯早在結局開啟之前便將神聖之城中所有祖神的神名都替換成了自己的。
    當所有信徒的信仰都指向他時,對於這座由祖神締造的城市來說,所有人便都是異教徒了。
    異教徒不受神聖之城的規則庇護,可以被任何人殺死,最開始被施加在每個人身上的那條【神聖之城中不得攻擊他人】的限製自然化為烏有。
    夜空中鑲嵌的銀白色眼眸依舊平靜地注視整座城市,像是上古的月亮和星辰,亙古不變地旋轉過無數日夜,不以生靈的行為而發生變化。
    朝倉優子忽然感到心口絞痛,抬起頭看了眼天空,透過天花板的遮擋和遙遠的距離與眼眸對視,她直覺她曾經見過這樣的眼睛,在很久之前……
    “優子,你在看什麽?”維德問。
    “一隻眼睛,可能屬於神明。”朝倉優子如實回答,又問,“你看不到嗎?”
    維德抬起頭對著天花板左看右看,又站起身在房間裏轉了一圈,搖了搖頭:“你別嚇我啊,我什麽都沒看到。”
    “嗯,確實沒有東西,我開玩笑的。”朝倉優子隨口說道,忽然意識到自己又說了一個謊言。
    進入這個副本以來,她的大部分行為都和欺騙掛鉤,不僅是對NPC,也對玩家。可明明在六年前的她看來,欺騙和隱瞞都是最惡劣的錯誤行徑……
    高天之上的眼睛中滲出血絲,光輝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稀薄,朝倉優子恍若從夢魘中驚醒,眼前的世界像是被除去了一層濾鏡般變得清明。
    記憶中被外力隱藏的一幕忽然自迷霧中浮現,並在黑沉的腦海底部漸漸鮮明。
    那是一場天平教會舉辦的動員集會,參加的人群中有她和鄒豔,主持者則是白鴉。
    具體宣講的內容她記不清了,但她清晰地記得,當時白鴉的背後浮現出【空想演說家】身份牌的虛影。
    卡麵上,一身白衣的人影麵向人群,張開雙臂,似乎在號召什麽。
    數不清的白鴿從人影寬大的袖口中飛出,從尾端和翅尖開始染上黑色,停留在每一個人的肩頭,並在最後化作黑色的烏鴉。
    朝倉優子下意識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右肩,再放下手時掌心多了一把黑色的鴉羽。
    【“空想演說家”隱藏效果“唯有神”……】
    【備注:你是唯一的太陽,你的光芒照亮四方,你的思想是所有人的思想……】
    過往的場景在眼前浮現,一次次殺戮和犧牲,一次次將無辜者推向死亡,明明走在錯誤的道路上還自以為是正確,所有天平的成員都成為白鴉的意誌的延伸……
    朝倉優子的心底刹那間一片冰涼。
    “優子,你怎麽了?”維德目不轉睛地盯著朝倉優子,滿目狐疑,“你是觸發什麽機製了嗎?看你的臉色不太對啊,不會快死了吧?”
    朝倉優子不語,徑直走出房間,好像聽不見維德的問話。
    在她跨出門檻,回身關上房門的那一刻,不帶感情的宣告在她頭頂盤旋:
    【你是黑夜的信徒,請出門選擇目標】
    【如果確定想殺誰,就在門上敲三下】
    她腳步微頓,側頭看向身後的房門。
    維德發現了她的異樣,以這人的性情,一定會找機會殺了她排除後患,除非她先下手為強。
    她是異教徒,手中還留有一次殺人機會,真的要用在這裏麽?
    朝倉優子久久地沉默著,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從懷裏抽出一張泛黃的曆史書頁,拿起筆在其上奮筆疾書。
    ……
    房間中,維德看著朝倉優子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收斂了臉上的輕鬆。
    他雖然是武力型玩家,但智商並不低,能夠察覺到朝倉優子嘴裏就沒幾句真話,在不少地方都對他有所隱瞞。
    先前沒有利益上的衝突,相反能夠通過合作降低探索難度,他樂得裝傻充愣,讓朝倉優子衝在第一線,自己多保留一些底牌。
    但此時此刻,越來越多的疑點暴露出來,和平的表象再也無法維持,維德知道,自己應該做出決斷了。
    作為聯邦某位理事長的小兒子,他雖然這輩子注定和政治絕緣,但也擁有不少隻要不玩過火就能肆無忌憚的特權。
    在不把人命當回事兒這方麵,他向來不比任何人遜色,無論多麽耀眼的玩家,對於他來說都不過是一個名字罷了。
    更何況朝倉優子這個女人並沒有多大的名氣,若不是作為身份牌持有者,沒有人會知道她的存在。
    維德嗤笑著,翻開手中的曆史書頁,上麵赫然是一條記錄:【將祭品的靈魂和血肉獻給神】。
    這是他昨晚去神殿後院探索獲得的記錄,效果是殺死副本中的任意一個玩家或NPC。他早已在紙頁背麵寫上朝倉優子的編號,隻要將紙頁撕下,效果就會發動。
    隨著撕紙聲的響起,門外傳來“砰”的一聲重物墜地的聲響。
    維德心道果然,朝倉優子根本沒走,估計就是在門口籌備著如何殺死他,若不是他動手更快,現在死的就該是他了。
    他略感後怕,心中更多的卻是一種遊離在生死邊緣的興奮,差一點點就要被隊友背刺,卻成功提前背刺隊友,這樣的劇情簡直刺激。
    維德哼著小曲,起身出門,垂眼看著朝倉優子麵色蒼白的屍體,目光落在後者身上析出的【異教徒】身份牌上,更覺得驚險。
    要知道,異教徒殺人可是寫在副本機製裏的事兒,大概率比他殺人要輕鬆多了。
    屍體的手邊散落著一些紙頁,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墨字,看上去是線索。
    維德彎下腰,撿起放在最上麵的紙,在掃了一眼內容後,眯起了眼。
    隻見上麵用工整的字跡寫道:
    【維德,有一些將決定你生死的事我之前沒有告訴你,現在我將向你一一說明:
    你可以明確一點,明日的投票對你不利,至少有四人屬於同一個勢力,可以通過集票的手段決定任何一個人的生死。我死之後,你將是他們投票的唯一選擇。
    但你未必隻能原地等死。現在立刻綁定“禁忌學者”身份牌,找到傅決,以身份牌持有者的身份和他平等談判並達成合作,在投票開始之前結束這個副本,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離開副本並不意味著你就安全了。目前所有身份牌持有者都有背後公會,你作為自由玩家,將成為眾矢之的。相信你不是太蠢,能夠理解背後的邏輯。
    我同時隸屬於聽風公會和天平教會,你繼承我的身份牌,意味著同時使兩大勢力失去了角逐最終副本的機會,他們不會放過你。
    去落日之墟聽風公會駐地找喻會長,他會保你;當然,你也可以直接進入巴比倫塔,如果不怕死的話。】
    維德冷笑著撕碎手中的紙頁,黃白色的紙屑如枯葉般漫天飛舞。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這女人早就預料到我會殺死她了,所以故意寫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以為能嚇到我?”
    死人不會說話。朝倉優子的屍身上,一張新的卡牌凝實出輪廓:黑袍人影手捧書本,大量黑色的觸手在袍袖下湧動,連成大片如有實質的黑暗……
    是【禁忌學者】身份牌。
    維德用兩指夾住卡牌,黑色紋路如蛛網般順著血管蔓延,知識洪流一潮潮地衝撞顱骨,帶來幻痛。
    身份牌的效果在視線左上角顯現:【正位時,您能執筆篡寫該世界的曆史軌跡……】
    朝倉優子曾經說過的話語在耳邊回蕩:
    “沒必要,哪怕我告訴你真話,你也未必會相信我,不如不說。”
    “我已經說過我的身份牌的效果是記錄曆史,會發展成現在這樣我也覺得很疑惑。”
    維德的神情變得古怪,眼角抽動起來,似是覺得好笑,又似是覺得諷刺,最後歸於凝滯的茫然。
    他嘴唇顫了顫,最終隻吐出一句話:“哈,她竟然真沒騙我……”
    黑色的霧氣緩慢地流動,在空中勾勒出奇異的花紋,腳步聲如幻覺般出現又消歇,激起神經的警覺。
    沒有起伏的冰冷男聲在不遠處響起:“看來你們決出了最終的幸存者,可以進入計劃的下一個環節了。”
    維德應聲轉頭,隻見一身黑色西裝的人影突兀地出現在長廊入口處,鏡片下的眼中卻沒有任何情緒,正是本該死去的傅決。
    “你果然沒死。”維德聲音冰冷,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朝倉優子先前的論斷。
    她早就知道這一切了麽?哈,一定是這樣,所以才故意選擇自己去死,將爛攤子留給他……
    維德心底醞釀著惡意,語氣更加不客氣:“反正我也沒有別的選擇,說說看你的計劃吧。”
    傅決略微頷首,一步步向他走去:“現在,我需要你立刻綁定【禁忌學者】身份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