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神聖之城(十九)神誕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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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區,信徒們在聽到弗洛爾宣布的真相後,又自覺四散開來,挨家挨戶地敲響門扉,宣傳新的信仰和神諭。很快,整座神聖之城的人都知道了教士們對他們的蒙蔽和欺騙。
    他們積怨已久,卻不敢向旁人訴說,直到今天才意識到所有人都懷著同樣的心思,終於將忿怒匯聚成洪流。
    他們不需要證據,隻需要相信眼下被教士們控製的生活並非他們想要的,便會自然而然地拾起非理性的瘋狂情緒,去追尋另一種虛無縹緲的可能。
    弗洛爾將羊皮紙卷翻到背麵,讀出上麵的文字:“神說,祂將被釘死於十字架,而我們將用信仰令祂複生。”
    於是,所有信徒都走出房門,在泥濘肮髒的街道上聚集。他們憤怒地衝向神殿,高喊破碎的口號,聲音與聲音相互交疊,翻湧成難以辯識的浪潮。
    人類是從眾的物種,思想會被群體觀念裹挾,當一種聲音聲勢浩大到匯成洪流,所有雜音都會不受控製地與其共振,被感染,被煽動,最終被打磨成同樣的腔調。
    他們也許並不狂熱,並不虔誠,但在旁人表現出狂熱和虔誠時,他們往往會動用那與生俱來的學習天賦,捏出同樣乃至程度更深的真情流露,生怕落後,生怕失群。
    混亂中,弗洛爾作為接受“神啟”的人,群眾們推選出來的新的先知,舉起右手示意所有人安靜。
    人聲在鬧了半天後終於稀疏下去,可以聽見平常說話的聲音了。
    已是死者的弗洛爾麵朝神殿,用沒有起伏的語氣朗聲說道:“神說神甫歪曲祂的諭令,應當被驅逐出祂的居所。神是不會錯的,我們需要向拉奇神甫討要一個說法。”
    信徒們高聲應和著,一擁而上,用蠻力毫無章法地推動神殿的大門。
    隨著“轟”的一聲巨響,大門倒下了,拉齊神甫從中走了出來,神情帶上了一絲疲憊,目光卻依舊溫和。他張開雙臂,對信徒們說:“異教徒們,請進來吧。”
    信徒們雖然疑惑於神甫對他們的稱呼,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細枝末節已經不重要了。他們越過拉奇神甫,衝進神殿,衝向神像,看到了神像後掩藏的長廊。
    他們疑心那後麵藏著多年以來的隱秘,不約而同地衝了過去,推開底部的石門,刹那間看到了光。
    神殿的後院竟然就是神聖之城的墓園,空間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黏連在一起,刻畫符文的石質祭壇湧動血液,那些血液在向空中升騰,到達某個高度後化作金色的光束,如有實質地充斥整片天地。
    似乎是察覺到了信徒們的到來,金光驟然間凝成尖利而細長的蛛絲,直直刺向瞠目結舌的人群。
    ……
    神殿前廣場,在信徒們盡數湧入神殿後,玩家們從陰影中走出,於高聳的黑色十字架前聚集。
    維德被兩名玩家架著,動彈不得,隻能看向傅決,扯著嗓子質問:“你們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傅決,這就是你合作的態度嗎?”
    傅決淡淡道:“合作的基礎是雙方的實力處於相同的層級,且無法通過絕對武力製伏任意一方,故不得不通過談判形成穩定、互信、互利的關係。
    “我對你的實力和性格進行過分析評估,不認為你擁有與我合作的基礎,你也不可能僅僅因為一場談判就交付信任。相對而言,通過武力將你轉化為一次性工具的效益更高。”
    “一次性工具”的表述足夠危險,維德又看向傅決身邊的齊斯:“齊斯,虧我之前還把你當NPC,你演得可真像……”
    齊斯微笑著說:“我在某種意義上的確可以算成NPC,畢竟現在的我可以隨時嚐試設置一些死亡點,讓你親身體驗一番。”
    “艸!”
    維德聽著兩人油鹽不進的話語,隻覺得憋屈得想死。殺死朝倉優子後,他本以為對他生命的威脅已經暫時揭過,卻不想一切才剛剛開始。
    他甚至疑心這是朝倉優子早就預料到的,故意讓他綁定【禁忌學者】這張坑人的身份牌,就是為了讓他被傅決和齊斯盯上。
    還說什麽傅決正在被其他玩家針對,現在倒好,整個副本原來都是他的人,還玩個毛?
    結合那兩個鉗製他的玩家的異狀,維德心底生出一個可怖的猜測,當下冷笑著威脅:“傅神是不是忘了,在副本裏死亡,現實裏還會有半小時的留遺言時間。我倒要看看,當他們知道大名鼎鼎的傅神竟然和傀儡師是一個人,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傅決沒有回答,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語,隻平靜地望著天空。
    維德漸漸回過味來:是啊,最終副本就要開啟了,論壇裏的輿論醞釀需要時間,無論到時候多麽沸反盈天,都改變不了傅決同時綁定了兩張序列靠前的身份牌的事實。
    【墮落救世主】和【瞑目獨裁者】都在他手裏,他儼然占據了不小優勢。其他人除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祈禱他能夠站在人類這邊外,再無其他選擇。
    西格蒙德湊到維德身邊,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我的朋友,其實你完全沒有必要和傅為敵。我曾經也愚蠢地忤逆過他,但在理解他偉大的理想後,我立刻改邪歸正、從善如流、五體投地……”
    齊斯默默屏蔽了這個沒有下限的猶太人的演講,將目光投向神殿的方向。
    那裏正在發生一場神明誕生前的祭饗。
    ……
    信徒們的皮肉被金光凝成的細絲刺破,細看才知道那並非蛛絲,而是巨樹的根須。
    鮮血淅淅瀝瀝地滴落在石質祭壇上,順著凹陷的紋路向四麵八方延展、滲漉,並在某一刻迸發出新的金色的光束。
    那些光線漫無目的地向四處流溢出,如同將行星砸入太陽後濺射出的焰火,在空中爆炸後生長出條條金色藤蔓的虛影。
    藤蔓攜來遠處的血肉,在枝頭生長出一枚巨大的花苞。金色的花朵一直生長到即將觸碰到天穹高度,神聖之城的上空開出璀璨的花海。
    水晶狀的花瓣一層層環抱著中間晶瑩剔透的花蕊,星星點點的光斑在花心的清澈金液中懸浮遊動,流落下一場金色的驟雨。
    齊斯注視著金色的花朵,腦海中湧現一幕幕至美的圖景,他好像一瞬間想起了很多,又像是什麽都沒有想起來。
    耳邊響起遠古的絮語,一道聲音是黎,另一道聲音則來自於他……
    “那便是規則之花,我們從那裏來,又將回到那裏去。也許等到不得不消失的那一天,我會吃了你。”
    “契,它是什麽樣的?”
    “嘖,差點忘了,你的眼睛剛被祖神灼傷……它啊,吮吸著那些被我丟棄的血肉,從腐爛的軀殼中汲取養分,充滿髒汙和膿瘡。”
    “聽起來它很醜陋。”
    “是啊,誰叫我總是把垃圾喂給它呢?是得給它吃點好的了,我看你就不錯。”
    兩道模糊的身影在世界樹的虛影下飄搖,齊斯的眼底倒映大地上行走的亡靈和流溢成河的膿液,瞳孔放大又縮小。
    眼前所見並非他的記憶,而是天地客觀的記錄。祖神的影響從未離開,曾將萬千生靈的一舉一動收歸眼下,原本的布局恐怕會生出變數。
    是虛張聲勢,還是最後的警告?齊斯半闔上眼,思維殿堂深處的紅衣身影微微欠身,萬千猩紅葉片相隔時間與空間與之相連。
    【猩紅主祭】貪婪地攫取信仰的力量,血色的霧氣卻在觸及神聖之城外圍時被無形的屏障阻擋。
    高天之上的銀白色眼睛睜大到猙獰的程度,竟將整片天空染成白晝的色澤,數不清的蛛絲如雨落下。
    這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就連神聖之城中原本的聲音都被稀釋,歸於一片靜默。時間好像變得緩慢,所有事物與生靈都為這場盛大的儀式停滯,不受控製地投以孺慕的注目。
    不需要宣告,不需要傳述,僅僅是活在這世上,腦海底部就被灌注相應的信息,得以在此刻知曉:祂是祖神,是世間萬物的母親,即將回到這片由祂創造的土地……
    係統界麵上沒有刷新出新的提示,不知是陷入了宕機,還是對祖神的複生樂見其成。直視高維存在的五官幻痛出現在每一個人身上,除了傅決和齊斯,其他玩家皆已七竅流血。
    西格蒙德早已不再言語,連滾帶爬地找了個石洞鑽了進去,不忘取出一副盾牌模樣的道具擋在身前。
    維德被鉗製著,眼看就要被蛛絲纏個正著,口中罵了句髒話,衝傅決大喊:“喂,出大事了!我不信現在的發展也在你的計劃之中,你應該知道神明複蘇的後果,我們現在合作還來得及……”
    “如果不想死於直視祖神,就盡快綁定身份牌。”傅決聲音冷淡,說完一句後平靜地吐出兩個字,“暫停。”
    話音落下的刹那,黃金四麵骰子在他指尖顯影,高速旋轉後化作龐大的金字塔橫在頭頂。
    【名稱:命運之骰】
    【類型:道具】
    【效果:輕微撥動命運之線,點數越大,撥動幅度越大。】
    【備注:神明擲不擲骰子?】
    蛛絲盡數被阻擋,天空中的瞳仁略微轉動,正對下方的傅決。更多的血霧和金光從神殿中蒸騰,在空中相互糾纏和吞噬,神殿中的信徒齊聲念誦混亂的禱詞。
    【放逐於世界規則外的眾神之主】
    【司掌創造與湮滅的死亡主宰】
    【比曆史產生更久遠的偉大存在】
    屬於兩位神明的尊名以一種詭異的方式融合,齊斯維持著冷靜,一步步走向神殿。
    金色的花朵之下,懸浮著一個緩緩轉動的日晷虛影——時空權柄。
    ……
    神殿中,一排排的信徒在祭壇上倒下,血肉融化成泥塗抹於石壁,在大地上覆蓋一層鮮紅的土壤。
    後麵的信徒察覺到不對想要後退,但已經來不及了,蛛網般的絲線從天而降,纏住他們的四肢,如操控人偶般牽引著他們前行。
    弗洛爾的屍體完成使命後原地倒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作枯骨,與其他信徒的屍體融合成一片。血肉的泥濘中,金色的光點如螢火般飛出,在半空中連成大片的金光。
    拉奇神甫微笑著注視這一場被迫的獻祭,喜悅而滿足地念誦神留下的禱詞。曾經的神太過無私,將自己的權柄與血肉毫無保留地賜予眾生,沒有換來信仰和愛戴,反而刺激人性深處的貪婪,使他們得寸進尺。
    而現在,重新睜開眼眸的神學會了索取,開始從信徒們手中取回祂曾經賜予出去的東西。為什麽要恐懼和抗拒呢?物歸原主本就是應有之義,神明就該是這樣,崇高又雄偉,令人敬畏,才能收獲虔誠……
    拉奇神甫的眼角滑下一滴淚水,他時隔多年仍然記得他第一眼見到神的那一天,美麗而慈愛的女子蹲下身,用食指輕點他的額頭,使他受到啟示,從此他有了預言的能力,成為神的代行者。
    他因為神的無私而愛神,漸漸又因為愛神而無法接受神的無私,那就讓這個世界回歸到最初的模樣吧……
    祖神的目光有如定位的錨點,越來越多來自人類、鬼怪、動物的視線在傅決身上匯聚,逐漸編織成針腳細密的羅網,使他動彈不得。
    齊斯將手伸向日晷,指尖觸到指針的瞬間,天空中的眼眸調轉方向,鎖定傅決的那些視線開始向他轉移。
    身軀越來越滯重,束縛感越來越鮮明,無數溝渠裏、屋簷下、牆壁後的陰影凝結實體,化作一雙雙漆黑的鬼手抓向他。
    齊斯恍若無覺,寬大的袍袖之下探出血色的藤蔓,層層纏絡住日晷的虛影,磨蝕表麵的金色光屑,將其轉化成血沫。
    維德終於完成了【禁忌學者】身份牌的綁定,生命力以可感的速度恢複,鼻腔裏的鮮血開始倒流。
    他大口喘息著,觸手在衣袍下若隱若現地蠕動,銀白色眼眸好似被吸引,又一次轉向……
    祖神愛世人,無時無刻不在注視世人的一舉一動,在祂真正完成複蘇之前,這是寫在規則裏的自動程序,無法受主觀因素影響。
    三位身份牌持有者的位格足夠引動祂的目光,隻要籌劃得當,將可以平穩地牽製祂的力量。
    這隻是布局的基礎之一,但遠遠不夠。所有人都在賭,賭利用神聖之城的規則遏製祖神,將比在最終副本中與祂對抗更加容易。
    神殿後院所有的信徒都倒下了,化作複生儀式中最奢侈的祭品,拉奇神甫站在遍地血肉中,一步步走上祭壇中央。
    新生的神明不知道悲憫為何物,金色花朵下的肉瘤伸出血管狀的根脈,紮入他的心髒。一枚水滴狀的金光嫋嫋升起,匯入空中的光海,花朵舒展最後一片花瓣,完全綻放。
    與此同時,一道白衣白發的身影踏著虛空中的銀白細絲拾級而下,身邊飛翔著白色的魚群與潔白的飛鳥。
    祖神的靈,真正複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