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愚人欺詐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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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之墟,玩家們在世界樹的石碑下聚集,眼睜睜地看著啟示殘碑上【禁忌學者】一欄對應的名字飛速變換,從【朝倉優子】變成【維德·布魯斯】,再到最後歸於一片空白。
    【禁忌學者】四個字如同被銼刀磨蝕般漸漸淡去,二十二張身份牌顯示中的第十七行至此完全空了下來。
    看熱鬧的玩家們互相以目示意,一時間議論紛紛。
    “什麽情況?不是說哪怕持有者死了,其他人撿起身份牌也可以重新綁定嗎?怎麽就直接消失了?”
    “不清楚,該不會有單個副本中綁定人數的限製,更換過一次持有者,短時間內就不能再綁定他人了?”
    “嘖,這麽看來,這【禁忌學者】牌真夠‘禁忌’的,簡直是誰綁誰死啊。德不配位,直接成了肥肉,慘啊。”
    “哈哈,原本還羨慕那些有身份牌的,現在想想我們還是在旁邊看看就好,看那些人爭個頭破血流。”
    長期處於詭異遊戲的高壓之下,日常觀看充斥死亡和恐懼的直播,有一小部份人的心理已經極盡扭曲,在看到同類的死去後總能將部分壓力轉移到幸災樂禍上,懷著某種幸存者的確幸議論他人戛然而止的命運。
    很快,便有新的玩家加入討論。這人屬於理論派,此刻一本正經地講解道:“據我們聽風公會最近的研究,在啟示殘碑出現後,已經綁定身份牌的玩家將無法持有新的身份牌——哪怕放在背包裏不綁定也不行。
    “而結合以往研究案例,身份牌在持有者死亡後,哪怕無人主動拾取,也會自動選擇同副本中的其他玩家,進入其道具欄。【禁忌學者】牌的第二位持有者死亡後,沒有新的持有者出現,足以說明《神聖之城》副本中不存在可以綁定身份牌的玩家。
    “那麽就隻有一種可能了:尚未持有身份牌的玩家都死在了副本中,活下來的隻有已知的身份牌持有者,也就是傅決和司契。”
    好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語,啟示殘碑側對麵的記錄石板上浮現出一行行文字。
    【《神聖之城》副本True End“無神之地”已解鎖】
    【解鎖玩家:傅決】
    【《神聖之城》副本因為不可抗力已永久關閉】
    【最後通關玩家:傅決】
    原本還興致勃勃的玩家們一時間變得沉默。
    竟然隻有傅決一個人通關,這也太不尋常了。就連前段時間聲名鵲起的司契都死在了副本裏,背後會有傅決的影子嗎?
    哪怕傅決這段時間總陷於輿論風波,對於大部分的玩家來說也還是“救世主”“人類的希望”之類的存在,就像茫茫無際的大海上的一座燈塔,亦或是黑暗裏的一簇篝火,是能夠令所有人安心和放鬆的避風港。
    反對者會因為他沒有救下所有人而冷嘲熱諷、攻訐指責,支持者則會以他過去的付出為據在言語上維護他的權威,兩者的出發點都建立在——他是一個會盡心盡力保護所有人的優秀領導者。
    玩家們習慣於將和傅決匹配進同一個副本當做一種幸運,好像隻要看到他就看到了生存的保障。但在《神聖之城》這個他唯一沒開直播的副本中,他卻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十二名同伴無一人存活……
    是失手,還是救世主對人類失望,不願再施加庇護,轉而投身於另一個極端?
    玩家們不約而同地感到一絲悚然,就像是有一天得知習慣於投下光和熱的太陽將不再升起,曾經千萬年以來人類文明的生存和延續不過是一種偶然……
    那名聽風公會的理論派玩家最先冷靜下來,用折扇敲了敲下巴:“看來在進入最終副本倒計時階段後,詭異遊戲內其他副本的難度也都大幅提升了,就連傅神都隻能獨善其身。
    “我建議大家趁最終副本尚未開始,盡快進一次副本,將七天倒計時重置,以免到時候被意外卷進身份牌持有者的角逐。”
    這時候已經有人認出了他,驚訝地喚道:“喻會長,您怎麽也來落日之墟了?”
    其他玩家這才注意到,原來這位頂著一張大眾臉、看上去平平無奇、存在感低到令人發指的年輕人,是排行前三的聽風公會的副會長,大名鼎鼎的喻晉生。
    喻晉生衝指出他身份的那人略微頷首,抬起手腕,習慣性地看了眼並不存在的手表,淡淡道:“現在是5月3日晚上九點整,離最終副本開啟還有二十七個小時,大家早作準備吧。該進副本刷新死線的盡快進副本,該買道具的買道具。
    “5月5日之後,所有人都盡可能不要再進遊戲,就將這個危險的舞台留給那些倒黴被選中的家夥吧。”
    這樣的解釋雖然仍暗藏對危機的預警,但至少提出了明確的解決方案。
    落日之墟的人數一下子少了大半,不少玩家緊趕慢趕地回到遊戲空間,花費積分指定熟悉的副本開始了匹配。
    喻晉生從始至終都靜靜地站在世界樹下,待人群散去,方遙遙將視線投向樹後直插雲天的巴比倫塔。
    黑色的高塔矗立在昏黃的天地之間,像一抹處心積慮的傷痕般猙獰又竦峙。常年一色的天空隱約煥發金色的光澤,為高塔足以吞噬所有光明的表麵蒙上一層聖潔的釉色。
    年輕人凝望良久,眼底似有觸動,旋即隱沒於深棕色的瞳孔。他低下頭,幽幽一歎:“二十二年時間,無數人前仆後繼,我們已經失去太多了……
    “這次的曙光,會是風雨之後的最終勝利,還是又一次失去的預兆?”
    ……
    未命名公會駐地,青蛙醫院辦公室中。
    林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大屏幕上顯示的落日之墟動向,在看到《神聖之城》副本通關玩家一欄顯示的名字後,他仿佛聽到了尖銳的耳鳴,視野陣陣發黑。
    他是通過論壇裏的轉述知道《神聖之城》副本的事的,剛得到消息便匆忙進了遊戲,點開朝倉優子的直播,本意是了解傅決的動向,卻在一瞥間看到了齊斯的身影。
    不想齊斯隻在直播畫麵中出現了一瞬,整個直播間便以【涉及汙染】為由關閉。他後續能做的隻有等待直播恢複,同時試著通過靈魂葉片聯係齊斯。
    然而直播間的黑屏再未亮起,齊斯也沒有回複他的任何信息。林辰猜測齊斯在通關副本期間可能不想受到他人的幹擾,獨自進入副本而不告訴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但他沒想到,齊斯會死在副本裏,傅決則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齊斯怎麽會死?他那麽厲害,解謎能力和知識儲備都是頂級,在新手池的時候尚能夠勘破副本核心機製,後續成為正式玩家,更是一路遊刃有餘地破解各個謎題。
    就連在《鬥獸場》副本中成為眾矢之的,麵對整個副本所有玩家的惡意,他都有驚無險地活到了最後。
    《神聖之城》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副本,竟然能在同時存在齊斯和傅決兩人的情況下還死這麽多人?
    是了,這是個陣營副本,注定要有一個陣營的人走向失敗。傅決活下來了,其他人卻都死了,會不會就是傅決殺死了齊斯?
    林辰起身走向門口,心底一片冷然。
    在剛進詭異遊戲時,他像很多心懷善意的玩家那樣,因為論壇中的各種宣傳,對傅決這位首席玩家心存景仰和好感。
    這絲好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齊斯潛移默化的影響漸次消弭,不過尚未凝實成具體的敵意,更多的是一種對存在競爭關係的對手的排斥。
    而在此時此刻,不講道理的敵意完全成型。
    哪怕知道陣營遊戲是詭異遊戲的安排,無論誰生誰死都無法責怪活下來的人,但林辰無比確定,如果真是傅決殺了齊斯,他會想讓傅決去死。
    “林辰,你現在方便嗎?接下來我要告訴你一些事,希望你能認真聽。”腦海底部響起熟悉的聲音,林辰愣住了,跨過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
    他好像剛從死境回到人間,直到明白那個人還在,才確確實實地知曉自己還活著。他呆愣兩秒,澀聲發問:“齊哥,你沒事吧?我看記錄石板上,通關玩家裏沒有你的名字……”
    “我又不是以玩家的身份進入副本的,怎麽可能把我的名字寫上去?”齊斯的語氣聽起來十分自然,語調輕鬆,“而且,我的名字不出現在記錄中又不是一次兩次了,有什麽好一驚一乍的?”
    林辰鬆了口氣:“我還以為傅決把你……”
    “想什麽呢?”齊斯笑了,“我和他合作得還算愉快,就算不愉快,以他現在的實力和考量,也不敢貿然和我為敵——兩敗俱傷後便宜他人就不好看了。”
    “呃……啊?合作?哦哦,我明白了……”林辰想起先前傅決好像確實說過要去找齊斯談合作來著,現在聽上去似乎是談成了?
    他冷靜下來,仔細複盤了一下目前的形勢,意識到齊斯說的是對的。
    當兩股勢力以平等的姿態坐上牌桌,先前所有齟齬、觀念不合、認知差異都可以暫且擱置,利益永遠是擺放在第一位的東西——傅決沒必要對齊斯下手。
    他心緒稍定,後知後覺自己的後背上出了大片的冷汗,這會兒隻覺得全身陣陣發虛,心底還隱約生出一絲尷尬:剛才有那麽一瞬間,他差點真的要和九州翻臉了。
    齊斯繼續道:“好了,我這次找你,是想告訴你一個消息。最終副本的難度會比過往所有副本都要高,你手頭要是還有積分餘量,盡可能都兌換成保命道具吧。
    “如果能夠通關最終副本,實現願望自然不在話下;如果通關不了,你也活不到攢夠積分的那一天了。”
    這話不好聽,卻是事實。林辰點點頭,立刻進入商城界麵物色起道具來,然後就聽齊斯接下去道:“另外,你也許聽說過祖神的存在……”
    ……
    齊斯回到遊戲空間,單方麵掐斷了和林辰的聯係,開始複盤整個《神聖之城》副本。
    祖神複蘇了,他和傅決聯手都奈何不了祂,最後不得不殺死所有信徒、提前結束副本,稱得上狼狽地離開。
    雖然沒有因為臨時的布局弄巧成拙,加速祖神複蘇的進程,但他們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甚至差點將命丟在副本裏。
    不賺就是虧了,像這回這樣不僅沒賺,還損耗了精力,簡直是虧大了。
    祖神的眼睛高懸在記憶中,如纏身鬼魅般揮之不去,伴隨著身臨其境的受支配的恐懼。
    這還是齊斯進入詭異遊戲以來第一次未能如願以償,由不得他不仔細思考接下來的計劃。
    他將來要走的每一步都不在契過去的布局之中,而是以神明的身份投入神之間的博弈,不存在上帝視角,隻能一步步試錯,並且……盡可能活下去。
    可是活著真的是一件值得拚盡全力去追求的事嗎?如果連活著都需要拚盡全力,為什麽不直接去死呢?
    齊斯依舊記得,他進詭異遊戲的初衷是給自己尋找一個有趣的死法;現在這個初衷不曾改變,但一想到自己的死可能會讓祖神更順利地得償所願,他就又覺得還是多活一會兒比較好。
    至於林辰先前和他說的“第二個他”的存在,他經過一個副本已經有些頭緒了。
    維德死後,【禁忌學者】身份牌直接回收,基本上證明了同一個人無法持有多張身份牌;放在他背包裏的那張【愚人欺詐師】雖然看起來還完好,實際情況卻尚未可知。
    齊斯循著記憶,打開曾經用於收攏雜物的背包,掀開表麵的毛巾和紙張,用兩指從底部夾起那張紅黑相間的卡牌。
    血紅色的卡麵上,戴著小醜麵具的魔術師穿著花紋繁複的黑色禮服,彎腰鞠躬;卻忽然摘下禮帽,將其中的紙牌潑向前方。
    畫麵中央浮現一道狹長的溝壑,無數裂紋從中向兩側蔓延,相互勾連成不規則的蛛網,又在網格間延伸出更多細小的紋痕。
    伴隨著靈感層麵的“哢嚓”一聲,卡牌徹底在齊斯手中崩碎為齏粉,虛空中散開金色的光點,如陣雨般簌簌灑落。
    有那麽一瞥間,齊斯仿佛看到了《盛大演出》副本中,自己那個戴麵具、穿染血的白襯衫的身影,分明沒有時隔太久,卻隻覺得陌生。
    “愚人欺詐師,周可?”他念出一個名字,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輕輕笑了起來。
    遙遠的江城,玫瑰花海洶湧地吞沒所有生靈和建築,將天地鋪展成猩紅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