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雪山(二十)第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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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男男女女在廟宇前廳聚集,或站或坐,神情無一例外地帶著可以識讀的悲涼。

    不遠處的祭祀坑中沸騰著尖叫和哭泣,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磨擦聲。死亡雖然不曾真正發生在他們身上,降臨之際攜帶的陰影卻將所有人都籠罩其下。

    他們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祭祀坑正在被無辜者的死亡填補,唯有獻上足夠的祭品,這個副本才有結束的可能。

    虞素止不住地哭泣,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為什麽會這樣?我要下山,我要回家……”

    經過一天一夜,在“變回孩子”機製的作用下,她的心智已然回退至十二歲,和其他玩家相比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孩童。

    李雲陽鉗製著她的肩膀,以防她想不開衝出廟門,平添不必要的死傷。她沉默著,說不出安慰的話語。

    在今天以前,她和很多九州公會的成員一樣,崇拜著作為“救世主”的傅決,後者做出“犧牲少數人、拯救大多數”的決定,是他們所無法想象的事。

    但不得不承認,這是唯一的辦法。這個副本被分割成不止一個時空,誰也不確定其他時空的玩家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唯有盡快完成獻祭,掌握主動權,才能避免世界未來落入天平教會等信奉屠殺流的瘋子手中。

    可傅決的所作所為,和屠殺流玩家有什麽區別?理想主義者究竟是如何在不知不覺間被實用主義裹挾,亦或者先前他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隻是處心積慮的偽裝?

    李雲陽想不明白,也不打算再多想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稍有猶豫便是萬劫不複,能夠走到排行榜前列的人,萬萬不會是拖團隊後腿的聖母。

    說夢叼起一支香煙點上,嘬了兩下,噴出一口嗆人的煙氣,又拿出香水瓶對著空氣噴了兩下,聊以清新空氣。

    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發表什麽意見,但終究說不出話,便又抽了一根香煙塞給身旁的薑君玨。

    薑君玨接過煙,上下打量了他兩下,老神在在道:“說夢啊,本人記得你現在的心理年齡已經退到十六歲了,未成年人不能吸煙,知道不?”

    說夢沒有應聲,他這一打岔,非但沒有舒緩氣氛,反而更襯托出了氛圍的壓抑。

    徐瑤大概是唯一一個不將人類生死放在心上的,她在九州和聽風的營地這兒逛了一會兒,覺得沒趣,就又湊到林辰身邊:“林會長,你的臉色好難看,描述一下你現在的心情唄,我還挺好奇的。”

    林辰背過身,不打算搭理這個女鬼。陸離自顧自在他身邊坐下,緩緩開口:“其實,我認識齊斯遠比你知道的要早。”

    他用的是講述故事的語氣,林辰下意識豎起耳朵認真傾聽。陸離繼續說了下去:“我過去的經曆和你很像,在十四歲以前,我一直是班裏的班長,老師們眼中的好學生,大人們眼中的好孩子。

    “我的父母都是很正派的人,他們事無巨細地教我做一個好人,告訴我遇到各類情況時,正確的處理方式是什麽。在很多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麽要那麽做,僅僅是因為知道那是對的,便下意識遵從。

    “所以在學校裏,我看到齊斯被同學孤立後,立刻上前安慰他,陪伴他,並非是因為我多麽具有憐憫之心和共情能力,而是我知道,我隻有那樣做才不算違背一直以來的正確。

    “我和齊斯成了朋友,然後,傅決找到了我。常識告訴我,遵守聯邦官方的要求是正確的,於是我又聽從傅決的命令,做了很多在你看來可能無法接受的事。

    “《無望海》副本結束後,我一度失去人類的軀體,以非人的身份被幽禁在收容室中。那是一段很安靜、很孤單的時光,陪伴我的隻有傅決定期送來的書籍。

    “書很快就能看完,我不必再像以往那樣將太多精力花費在汲取知識和記憶,而終於有時間停下來認真地思考一些事。我開始懷疑:究竟什麽是正確?什麽是錯誤?

    “善惡是社會灌輸給我們的主觀尺度,當局者迷,就像魚無從認知到水的形體,我們如何評判自己的得失功過?”

    陸離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遠,直至完全湮滅在風聲裏,無從捉摸。

    林辰陡然驚覺,舉目四望,目之所及除他之外沒有一道人影。廟宇不見了,他竟置身於冰川迭掩的冰原,麵前是一麵如鏡麵般反光的冰壁。

    透亮的冰麵上映著他自己的形影,黑發黑眼,蒼白的臉。奇怪的是,他身上穿的明明是黑色長西裝,冰中人卻一身皺巴巴的病號服,儼然是他初進副本的模樣。

    “你是……林烏鴉嗎?”冰中那人伸出手,率先發問,“為什麽你的表情這麽難過?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林辰略微驚愕,轉而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確實是未命名公會的會長林烏鴉,【鳥嘴醫生】牌對應的名字亦是“林烏鴉”。

    他點了點頭:“是的,我是林烏鴉,你是誰?”

    那人的神情帶著怯弱,聲音故作鎮定道:“我叫林辰,是……另一個你。”

    ……

    齊斯坐在祭祀坑邊,用手托著下巴,平靜地看著坑中的骷髏一層層增加,逐漸接近地麵。

    屍體們尖叫著,手臂向天空伸展,尖利的手指在冰壁上留下一道道刮痕,卻始終無法借力擺脫冰坑的束縛,反而越陷越深。

    先到的祭品很快被後來者覆蓋,每一具祭品都如出一轍地不甘而怨毒,發出的咒罵被風雪聲撕碎,有如夜梟的嗥鳴。

    隨著時間的推移,祭品增長的速度慢了下來,終於在距離地麵半米的位置停滯,噪聲不絕於耳,甚至更加喧囂。

    傅決走了過來,淡淡道:“我已經耗盡了所有能夠棄擲的棋子,用盡了所有能夠調動的手牌。你呢?”

    “我也差不多,先前散布出去的詭異已經盡數引爆,就看後續是否能造成更多影響了。”

    齊斯注視著最靠近坑邊的一具屍體,那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歐美麵孔,看上去死於【失眠症病菌】。

    他一來到祭祀坑就驚恐地大呼小叫,在明白發生了什麽後,又開始麵色猙獰地破口大罵。他看上去恐懼而憤怒,罵的大概率很難聽,可惜齊斯英語很差,一個詞也聽不懂。

    齊斯抓起海神權杖,反手捅進祭祀坑,隨意地攪拌兩下,搗碎幾具最吵鬧的骷髏。

    待環境安靜了些,他才側頭看向傅決的方向,卻沒有看到人影。

    天已經黑了,廟宇籠罩在寂靜裏,像一座荒廢已久的墳塋。玩家們的身影遍尋不見,喇嘛不動如山地端坐在祭祀坑邊,輕輕敲著木魚。

    “篤篤”的聲響在風雪中打著節拍,像是吸引迷途旅人歸家的招魂之音。齊斯知道這是又入夢了,索性走上前去,問:“你見過祖神嗎?”

    喇嘛低垂著頭,不理不睬。齊斯又問:“那你知道這是哪兒嗎?”喇嘛依舊不聲不響。

    齊斯討了個沒趣,也不在意,徑直跨出廟門。

    也許是因為剛入夜、鬼怪尚未追索而來的緣故,他走出一長段路,都沒有見到找他尋仇的熟人。

    他漫無邊際地亂走,踏入冰壁林立的冰原,在最末端的一麵鏡子式的冰壁前停步。

    周可在冰壁中盤膝而坐,見到他來,咧嘴而笑:“齊斯,我們又見麵了,我說過,你還會再回來的。”

    齊斯垂眼看他,露出如出一轍的戲謔神情:“你不是我,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麽,聽命於規則還是祖神,但別演太久,把自己都騙了。”

    “哦?這是害怕自己的唯一性被消弭,所以幹脆不願意承認我的存在嗎?”周可半眯起眼,嘲諷道,“我擁有你的記憶,知道你的恐懼和**,除了你之外,還有誰能做到這一步?”

    齊斯不回答,順著之前的話語繼續道:“據我所知,周可所處的那一條世界線,林決對自己發動了【黑暗審判者】的效果,而他也由此獲得這個副本的必勝策略。

    “既然你自稱為周可,那麽我想問,作為同一個人,在我比你更完整、更有機會開啟落日之墟的神殿的情況下,你願意與我交換命運嗎?”

    “哈。”周可幹笑一聲,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齊斯,“你為什麽會認為你比我更完整?”

    齊斯也笑了:“昨晚你自己說的,我有**,我想活下去。

    “因為擁有**,人類被從野獸的行列中拔擢出來;還有什麽,比讓無情無欲的神擁有**更能彰顯其完整性的呢?”

    耳後有破空之聲響起,齊斯閃身躲過刀光,操控咒詛靈擺擊向身後,利器碰撞的聲響清亮而肅殺,作為追殺開幕的預兆。

    今夜與昨晚的夢境是前後銜接的關係,一身黑衣的常胥麵無表情地站在齊斯背後,機械性地高舉鐮刀又重重劈下。

    齊斯避開攻擊,喚來稻草虎,縱身躍上虎背,驅使巨獸在冰原上疾馳。

    腳下的冰麵時不時綻開裂紋,一雙雙蒼白的手從縫隙中探出,抓住冰層借力,將沉重的身軀拔出堅冰。

    黑壓壓的鬼怪在一望無際的雪山間林立,不約而同地向齊斯所在的位置聚集。這次的鬼怪多是歐美麵孔,臉上斑駁著黃色的瘢痕,肉眼可見死於【失眠症病菌】。

    齊斯緊握海神權杖,揮來一場夾雜著鹹腥味的驟雨,不待落地便被寒氣凝結成豆大的冰晶。

    鬼怪們被砸倒了,稻草虎在七歪八扭的屍群間橫衝直撞,撞開一條血路,衝向山脊連綿的遠方。

    兩側的黑影漸漸稀疏,齊斯看到了時間更早的死者。

    披著獸皮的部族圍著祭壇載歌載舞,被神明隨手降下的烈日蒸成幹屍;披堅執銳的軍隊高呼聖戰的口號,迷失於茫茫的大漠;尋找不老藥的術士揚帆出海,暴風夜被巨浪打碎船楫。

    作為神明的祂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了人類這一種族的貪婪和愚蠢,簡單粗暴地將他們當做可以隨意抹殺的牲畜,就像人類對待更加弱小的動物。

    而在意識到簡單的殺戮無法產生更多的罪惡後,祂學會了誘導和欺騙,讓人類為自己的**四處奔走,再在黎明的前一刻碾碎所有希望,讓一切努力落空。

    身披黑龍袍的帝王伸出布滿皺紋的手,喃喃自語:“朕有未竟之業,不甘中道崩殂……”

    手握化學試劑的中年人雙手顫抖,聲嘶力竭:“我就快成功了!神啊,告訴我該怎麽做……”

    傷痕累累的士兵躺在戰壕裏,氣若遊絲:“我想活下去,我還要回家見媽媽一麵……”

    轉瞬間所有人的麵目都變得猙獰可怖,聲音轉化為憤恨的怒吼。殘忍的神明高高在上,將人類的悲歡離合當做戲劇,而現在祂不再擁有偉力,隻是一個脆弱的凡人,所以——

    報複他吧。

    身下的稻草虎散成碎片,齊斯不得不用海神權杖充當手杖,支撐著身體在濕滑的冰雪上徒步前行。

    鬼怪的手爪抓向他,咒詛靈擺截斷最靠近他的那幾隻,他左右躲閃,卻還是被尖銳的指甲劃破了手臂。

    一滴血落在冰麵上,暈染開淡粉的色澤。今夜似乎比昨夜更加漫長,明明已經走了許久,卻始終不見天色變亮。夢是黑的,白色是醒來,顯然要複仇的鬼怪太多,罪魁禍首離蘇醒還遠。

    鬼怪們的尖嘯一聲高過一聲,其中隱約混雜著“救救我”的哀聲。真可笑,他們一麵憎恨神明的無情和殘忍,一麵又祈求得到神明的救贖。他們並不恨神,隻恨神不曾滿足他們的**。

    齊斯的西裝被撕扯得破破爛爛,傷痕縱橫交錯,流溢濃腥的血。他看到山脊線就在眼前,恍若一具側臥的女人的屍體。

    白骨森森的巨大髑髏躺在天地間,尖銳的肋骨生長為細密的石林,七彩的血液在身下汩汩流淌,化作奔湧的河流與大川。

    祖神。

    曾被諸神分食的祖神的屍骨,最後的殘渣化作這個世界上最高的雪山。

    齊斯的心底生出一種戰栗般的恐懼,就像在陰晦的荒原上爬行,以為今日的天氣是陰天,直到抬眼才發覺不過是身處巨物的陰影之下。

    似乎自從進入這個副本,他便時常感到恐懼,不是針對具體的某個事物,而是生靈麵對死亡難以壓製的本能。神明,亦是眾生一員。

    “救救我……”有人在呻吟。齊斯沒來由地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

    是誰?那個人怎麽可能在這裏?他為何要求救?

    恐懼感層層迭迭,越來越厚重,齊斯偏不肯後退,咬牙向祖神屍骨的方向前行。

    某一刹那,好像邁過了一條界限,鬼怪和種種異象驟然消散,眼前現出一座潔白的祭壇。

    穿紅色唐裝、紮小辮的青年被潔白的羽毛釘住四肢,仰躺在祭壇之上,鮮血在身下流溢成河。

    是晉餘生!

    齊斯眯起了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