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零四章 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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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朝廷除了春闈在即外,另外一事就是耕藉大典。

    耕藉大典原先是朝廷祭祀先農,也就是最早的農神之用。

    行耕籍禮時,天子持耒耜三推三反,然後觀三公九卿持耒耜耕藉,三公則五推五反,九卿則九推九反。

    總而言之一句話,天子必須親耕。

    但當今天子不是免朝嗎,於是就下旨更改了耕藉禮的流程,讓三公九卿於耕藉所行耕藉禮,而自己在宮裏自己開了一塊田,另行耕藉禮。

    至於皇帝有沒有行耕藉禮,那百官就無從得知了,不過八成是裝模作樣。

    所以天子親耕就變成了遣官親耕,已是一連數年。

    對此官員們都很有意見。

    萬曆十七年的耕藉大典是由王錫爵主持,申時行在萬曆十六年時主持過了,這一年本該是許國,但許國要主持會試,所以由王錫爵出麵。

    這時候申時行,王錫爵連罷於慎行,高桂兩名官員的職務,下麵的官員都對二人很有意見。

    加之天子又再度缺席耕藉大典,官員們不會直接指責天子,但總要找人背鍋,於是認為是內閣沒有好好勸諫的原因。

    更有風聲申時行與張鯨勾結,隔絕內外,目的就是密謀立鄭妃的皇三子為太子。

    於是這一年的耕藉大典就在這樣的背景下進行了。

    王錫爵主持之後,下麵百官親自下田,因為天子不在場,百官對申時行,王錫爵心底也是不滿,所以態度也不甚認真。

    林延潮手持耒耜,認真地在地裏翻著,雖然隻是一個形式並沒有實際用,但態度還是十分端正的。

    但聽前麵有幾個官員低聲議論道:“從去年冬天至今年開春以後,河南,山東就沒有下過一場雪。”

    “這可不是好兆頭,順天府雖好一些,但去年至今也是少雨少雪,今年很可能會有大旱。聽聞天子屢次在宮裏召見欽天監的官員,真是笑話,這有何用?”

    “不錯,曆代朝廷都攥寫五行誌,用以勸誡帝王,眼下東宮儲位空懸,天子不郊不朝不廟,去年至今不下雪,此為五行陰陽休咎之應啊。”

    “是啊,君治以道,臣輔克忠,萬物鹹遂其性,則和氣應,休征效,國以安。二曰,君違其道,小人在位,眾庶失常,則乖氣應,咎征效,國以亡。三曰,人君大臣見災異,退而自省,責躬修德,共禦補過,則消禍而福至。這都是幾千年來的教訓。”

    “災患所起,因人事不修。朝廷都到這個地步了,陛下仍不親耕,實在是有虧……”

    “噤聲,不要說了。”

    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徐貞明,他與徐貞明一樣都是不信命的人,但他對於老祖宗所主張的‘皇天無親,唯德是輔’,還是認同的。

    林延潮也明白這萬曆朝的災害當然有一半歸於小冰河期的緣故,但古人怎麽會知道什麽小冰河期,他們都把問題會歸結到人事上。

    這也不能說錯,無力改變外界環境,努力改變人為處境,也是一等辦法,隻是這是最後的辦法而已。

    耕籍大典後,朱賡,沈一貫二人碰在一起,並肩而行。

    朱賡眼下雖是禮部尚書,但吏部侍郎的地位與尚書相當。而且朱賡年紀比沈一貫小四歲,當年進翰林院時,朱賡即稱沈一貫為兄。

    沈一貫:“若是再不下雪,朝局會有變化。”

    朱賡點點頭道:“變化?”

    沈一貫:“其實自萬曆十一年以來北方就屢有大旱,故而之前徐貞明才鼓動開水田,但天子卻覺得天旱至此,連井泉水都是幹竭了,又何況水田,其實是皇上不願更改水道,以免皇莊沒了收成,下麵的官員早有意見了。”

    “這入萬曆十七年來,大旱的情況隻見惡化不見好轉,恐怕說朝堂上有變化是輕了,大風波是有的。”

    朱賡點點頭道:“那依肩吾兄之見,當如何?”

    沈一貫想了想:“當今之計,還是應該多籠絡人心,抱團取暖,既是過冬,也是等候時機的辦法。”

    朱賡道:“抱團取暖?肩吾兄物色的可是林宗海?”

    沈***:“原先有些意屬於他。”

    “原先?”朱賡道。

    沈一貫:“我知你極力推舉於他。但前幾日他在臨濟宮講學,你可聽說了?”

    朱賡露出一個我何止知道的表情,他道:“當時講學的不過是他一個學生,他不過是恰逢其會而已,這已是盛況空前。眼下實學在江南江北都有發展,當今讀書人裏,林延潮的門徒沒有幾千,也有上萬,何況他是禮部左侍郎,素來與我親近。”

    沈一貫:“我原先也有此意,隻是他不是甘於屈居之輩,除了元輔,恐怕他不會聽別人的。”

    “許他好處就是,什麽是他最想要的,給他就是。”朱賡道。

    沈***:“除了入閣之事,還有什麽足以動他之心?”

    朱賡一愕,內閣雖說有六位大學士,但近年來最多不超過四位,若他與沈一貫入閣,恐怕也很難再提攜林延潮。

    朱賡正色道:“此人是一定要拉攏的,不說他們的門生,朝堂上福州籍官員以他為首,還有他與元輔的家人也一直交好。若是元輔退的時候,若我們有他的支持,朝中那些本是依附元輔的官員,也歸向我我們。”

    沈一貫搖頭道:“要拉攏他加入我們,此代價太大,他在當今讀書人中有如此的影響,天子會不知道?此舉不會遭聖上之忌。”

    朱賡道:“當年王安石先創荊川新學,再為宰執,有何不可?”

    沈一貫:“此一時彼一時,當今天子本就忌憚變法。再退一步說,文武百官呢?”

    “從古至今,匹夫之輩敢於殺人,以身犯法,而身居高位者,反是用禮規束士大夫,用刑規矩百姓,要不然何必說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是忌憚變動,因為此舉害了他們眼前之利,故而無論是天子還是士大夫都要儒法二道,來經緯這天下。而小民呢?若不以刑法繩之,天下早就亂了,越是下層的讀書和官員越喜歡變革之事,因為他們早心懷不忿,故而才不管變法是弊是利。”

    “然而眼下這朝局,你也知道張江陵當年隻做了一半,眼前若不繼續變法,那麽國勢唯有一日頹過一日。可是身為執政者,必須陽為保守陰以變之,麵上不可觸權貴之忌,然後再徐徐圖之,怎麽能未上台就大張旗鼓呢?張江陵也是當國數年,待相位穩固時,才推行新政之事。”

    “當年主父偃為漢武帝獻推恩令,若是明白的告訴諸侯要削其國,他們答允嗎?反而是一句推恩,倒成了朝廷的恩德,從此諸侯國不足為患。”

    朱賡聽了沈一貫這幾句話,深深地點頭道:“肩吾兄所言有理。”

    當下二人繼續並肩而行,朱賡問道:“那麽除了林宗海,朝堂上還有何人可助我們一臂之力?”

    “孫立峰(孫鑨),陳心穀(陳有年)!”

    朱賡聞言點了點頭道:“善,立峰,心穀他們非翰林出身,而且在外官,若出任部堂,以後必是我們的臂助。”

    沈***:“是啊,官場上還是同裏之人最靠得住!”

    二人繼續徐步前行,這時候朱賡突覺的臉上一涼,抬頭望去但見天空竟淅淅瀝瀝地下了一場小雨。

    朱賡與沈一貫對視一眼,這雨勢並不大,充其量不過是牛毛細雨,不知對於眼下的旱情是否能緩解多少。

    但是二人同時大喜,幾乎喜極而泣。

    林延潮此刻正身處徐貞明的家中。

    徐貞明住著一處兩進的院子,院子有些年歲,而且狹小。不過他的妻兒並沒有隨他入京,而是在老家住著,院子裏就他與幾個仆人,所以還算夠住的。

    這時候京裏正下了一場雨,林延潮站在屋外看著略有所思,而徐貞明正從外趕回,見了林延潮連忙行禮。

    “你看這雨對於直隸旱情可有緩解?”

    徐貞明伸手一接,然後搖頭道:“這雨太小,你看落在地裏都不濕半點,隻能說聊勝於無罷了。自萬曆十年以來,這天氣越來越怪,從冬十一月起至春二月間,雨雪是一年少過一年,咱們北直隸尚好一些,陝西,河南不說,連山東卻遭了大旱,這是以往前所未有的事。”

    林延潮聞言眉頭緊皺,然後道:“看來以後的旱情會越來越重,我之前有聽說陝西那邊連連大旱後,又起了蝗災,江南卻在發大水,災害如此,恐怕會引起朝堂上的變動。”

    徐貞明也是理解道:“天災必歸咎於人禍,百姓怨懟天子,天子必降責於百官,朝廷馬上要起一場風波了。”

    林延潮點點頭道:“不錯,這時候任你身居高位也有朝不保夕之感,連我也可能不能置身事外,不知我有什麽幫得上你的盡管提出,趁我還在位。”

    徐貞明訝道:“部堂大人何出此言?若是有事,徐某願意與部堂大人一起分擔。”

    林延潮笑了笑,心想我萬一有事,要你分擔,你也分擔不起。林延潮道:“徐兄此言我心領了,你不要擔心,我隻是未雨綢繆罷了。”

    徐貞明欲言又止,林延潮道:“到了現在,我也不怕實言相告,萬一我有事,徐兄現在是一點忙也幫不上,所以能幫你一點是一點,不要客氣了。你真要報答,將來屯田之事大功告成,聖上召見時,替我說一兩句好話,如此林某也就感激不盡了。”

    與此同時,紫禁城裏。

    宮殿之下,天子伸手借著從空中落下的雨絲,臉上不勝欣喜,他對一旁的張鯨,陳矩道:“朝廷大臣們都說這場幹旱,乃是朕之不德,你看看這雨不是下了嗎?”

    張鯨垂淚道:“皇上誠心事天,故而精誠所至,為了祈雨,陛下不惜戒齋一日,陛下的龍體都是清瘦了不少,奴才實在是心底難受啊。”

    陳矩看著天子的身軀心想,張鯨真是好眼力,這龍體清瘦不知是如何看出來的。

    天子點點頭道:“本擬戒齋三日,但一日足以,大臣們說朕不親耕,現在當無話可說了吧。還有那些大臣們還說朕的身邊出了奸佞,張鯨你雖有小過,但大錯是談不上。你若是有錯,不代表朕看錯了人。”

    張鯨連連磕頭道:“奴才謝陛下開恩。”

    天子點了點頭,這時候司禮監掌印陳矩上殿,他的左右兩個太監各自捧著厚厚一疊奏章,然後叩頭道:“陛下,南京吏部尚書陸光祖,率南京各部寺官員聯名或單名具疏,上表彈劾張鯨!”

    天子看了過去,但見彈劾的張鯨的奏章,兩位太監是各自用手托著從小腹頂到了下巴。

    陳矩見此一幕倒是笑著道:“古人是著作等身,張公公可是劾疏撐腹啊!”

    在場之人無不莞爾。

    天子聞言也是笑了笑,張鯨則是大怒,陳矩竟敢當麵調侃自己。

    但張鯨勢力今時不同往日,他雖保留著提督東廠的名銜,但他的心腹錦衣衛指揮使劉守有已被革職拿問。

    而東廠的人也看得形勢不對,也開始對張鯨有幾分不聽使喚。

    張鯨跪地道:“皇上饒命,救救奴才,奴才願去南京給太祖守陵。”

    天子皺眉道:“這些大臣怎麽回事?朕不是已經下旨說訓斥過張鯨了,怎麽他們非要朕趕盡殺絕不可嗎?”

    見天子動怒,張誠,陳矩不敢說話。

    天子踱步了一陣,然後道:“傳朕口諭到內閣,讓他們擬疏申斥南京各官員!”

    “是。”

    這名太監正要奔去內閣傳旨,這時候又一名太監入內向天子道:“啟稟陛下,申先生,王先生聯名上疏求去!”

    天子身子一晃,陳矩,張鯨連忙上前吃力扶住。天子道:“這是怎麽回事?”

    太監道:“起因歸於北場鄉試,饒伸等官員上疏彈劾申先生,王先生,說自張居正三子連占高科以來,輔臣子弟中舉及第已成故事。黃洪憲北場點王先生之子王衡為舉子也就罷了,居然置之選首。申先生之子不與試,竟錄其婿補上,更有其他私弊數不勝數!”

    “左侍郎於慎行,祠祭司郎中高桂起而揭發,竟被罷官奪職,申先生此舉……”

    “此舉什麽?”天子厲聲問道。

    “此舉堪稱奸相!”

    天子聞言說不出話來。

    “故而申先生,王先生引咎辭官,眼下許先生典會試入場,內閣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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