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兩百一十七章 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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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延潮似從申時行的話裏聽出了什麽弦外之音。
自己要想接過申時行的班,是靠申時行的一句話嗎?
威望是要靠自己掙回來的。
這就好比申用懋,盡管對方官位比自己低,但自己仍稱他一句世兄,因為申時行是自己的老師。
申用懋要自己幫忙林延潮自是能幫就幫,但若要林延潮看在申時行麵上,唯申用懋之命是從可能嗎?你又不是太子。
當年張居正去世後,他的同黨大半被清算,一小半則投了申時行。為何他們會投申時行呢?因為申時行出麵替張居正求情,所以張居正的餘黨不奔張四維而奔申時行。
當時內閣裏張四維,申時行圍繞著要不要清算進行了很激烈的爭辯。
張四維要倒馮保,並上迎合天子的意思,下從於清議,對進行張居正餘黨進行趕盡殺絕,故而他對申時行說,人言今良莠之餘要在芟刈。申時行卻答,吾以為肅殺之後當有陽春。
林延潮想到這裏當即道:“學生當時也沒有想太多,吏部都給事中楊文舉官聲不好,學生不敢保。但胡汝寧卻不同了,他為官還算沒有大錯,當年又替恩師說話。”
“話說回來,朝野上那三羊八狗之說,楊文舉,胡汝寧都名列其中。這些人明著是攻訐楊文舉,胡汝寧,但這背後是欲不利於恩師。”
“學生絕不容許有任何人詆毀恩師!”
申時行笑了笑著道:“老夫求去,再以不在意名聲了,由著他人說兩句又有何妨。這些人其實不僅攻訐老夫,其因更在於老夫事事承務帝意而為。正如你與鄒元標的辯論,老夫都在新民報上看了,當今讀書人之中如鄒元標之輩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對了,你以為鄒元標之見如何?”
林延潮心底有些了然,申時行近來一直遭彈劾,一來是他馬上去位,更重要是天子那一句‘宮府一體’。
天子不朝不郊不廟多年,更重要還不立太子,官員上下早就很不滿了。朕知道你們不滿還不行,還處罰了言官一年俸祿,最後還說了一句宮府一體(朕幹這些事,內閣都是支持的)。
如此真應了那句‘你不死誰死’。
反正申時行也要走了,天子拿申時行替自己背鍋,百官也把對皇帝的不滿發泄到申時行身上。
這時候鄒元標的文章應時而出,那句太祖廢宰相以來,有明治而無善治。
這也就是申時行為什麽被批評。
鄒元標他們提出的理想政治就是,天子代表法,宰相代表禮,禮約於上,法約於下。
然後什麽是宰相?天子任何做不對的地方要進行規勸,簡單言之,我們要的不是如申時行這樣承務帝意而為的宰相,我們要的是代表清議的宰相。
天子親政十年後,自己本人,以及整個政治令百官很不滿,這樣的不滿到了口頭上就是清議。鄒元標以及他身後未來東林黨,也就因此孕育而出。
因此申時行道了一句,當今讀書人中如鄒元標之流大有人在。他雖沒有林延潮穿越者的眼光,但也料知了將來恐怕會有麻煩。
林延潮當即道:“恩師,鄒元標之流在野之士,焉能有廟堂之上的眼光,他們看朝政,與恩師看待朝政如何相同?譬如這一次火落赤部叛亂之事,恩師剿撫並用,不僅化解了一場大幹戈,還是維持了當年俺答封貢後朝廷北方和平。若依朝堂清流之見興兵漠北,且不說能不能打贏,從此兩邊再無寧事。”
申時行因為對火落赤部保守的政治,反而令朝野的清流認為申時行是收受了火落赤的賄賂故而才主和。總之你阿附天子,怎麽樣都是有錯。
“那宗海如何看這些清流呢?”
林延潮想了想道:“若無這些鄒元標這些清流在,則朝廷無所製也,但聽他們的話來謀國謀事則不足取也。”
申時行道:“正是如此,天下之利在於一個共字,但國家大事所謀隻可寡不可眾。將天下之利當天下百姓共之,然而政由己出,這就可稱為賢相了。”
“老夫也是當了數年宰相,才悟得這個道理。今日聞你說這句話,老夫甚是欣慰。老夫再也沒有什麽好教你的,以後如何為官,你當自己走了。”
林延潮失聲道:“恩師。”
申時行目光望向窗外悠然道:“當年老夫就說過,你不是為了做官而做官的人,但是往往如此反而能當大官。不求名而名自得,不求利而利自來,若你將來能夠入閣,相業還要在張江陵與老夫之上!”
林延潮走出房門,但覺得今日與申時行這一番長談,申時行似與自己說了很多,但又其實什麽也沒說。但可以知道申時行在致仕前,一定會完成他最後的布局。
這布局是什麽呢?
林延潮走出門來,但見申九早就候著。
“讓小人送部堂大人出門。”
“宋兄,不敢當啊!”
二人說說笑笑,申九笑著道:“上一次部堂大人幫小人的忙,小人十分感激。”
林延潮道:“不過舉手之勞而已。這一次還有什麽林某可以效勞的?”
申九連忙道:“豈敢再勞煩部堂大人,但真要說來小人想與林部堂打聽一件事,朝廷是否要在兩淮重開綱運法?”
林延潮聞言訝道:“宋兄的消息真是好靈通啊!”
石星若調任兵部尚書,戶部尚書由楊俊民出任,那麽綱運法就是板上釘釘的事,這也是林延潮與許國之間的默契。但現在兵部尚書還未會推,石星還是戶部尚書。但申九就料定最後楊俊民一定會出任戶部尚書。
申九笑著道:“久在老爺身邊走動,多少也聽聞一二。我聽聞若是實行綱運法,這一次不僅是淮南之鹽,淮北的鹽政朝廷也會依綱冊派發鹽引,小人想知道部堂大人手裏是否有名額,小人想為下半輩子謀個退路。”
林延潮聞言打量了申九一眼,認真地道:“申兄不是和林某開玩笑的吧!”
申九道:“小人豈敢在大宗伯麵前說笑。聽聞現任的兩淮巡鹽禦史李汝華是部堂大人的同年,交情甚好,故而小人這才來拜托部堂大人。”
林延潮心道,打聽得倒是很清楚嘛。
林延潮道:“當初淮南定十綱,每綱定鹽引是十萬引!這是大引改小引後定的,每小引兩百斤鹽,每引就是四錢三厘,算上稅銀,公輸銀每綱在四五萬兩之間。”
“眼下淮北拿出來最少也是十綱,每綱莫約也是三至五萬兩之數,宋兄你手裏有幾許銀子,要拿幾綱啊?”
申九笑著道:“不敢不敢,小人哪裏那麽多現銀。與其他鹽商合買一綱就是,小人隻要半綱,就算三成也成。”
林延潮聞言道:“半綱最少要兩萬兩銀子,三分之一也在一萬兩萬兩銀子之間。”
“據林某所知,就算是富如兩淮之鹽商,也是很少有一個人獨領一綱的。”
“而大部分認領一綱的鹽商,都是好幾個人湊在一起買的。就算真正有財力的鹽商都是分別買好幾綱,每綱都買一些,但用的都是不同的名字,這也是財不露白的道理。”
申九道:“多謝部堂大人提醒,小人就用兩個兒子的名字,一個跟我從老爺姓申,還有一個回老家繼承香火姓宋,如此就不會遭人口舌了吧。小人這裏可以拿出三萬兩銀子就是,還請部堂大人安排。”
林延潮點點頭道:“宋兄高見,既然如此,林某就去問一問吧!”
申九聞言大喜道:“那小人就先謝過部堂大人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宋兄好眼光啊,這綱上有名,以後子孫世世代代也就不愁衣食,有坐吃山空之慮樂。就算不經營這鹽業,把每年鹽引轉手賣給他人也是一筆錢啊。”
申九大笑道:“慚愧,慚愧。對了,這綱運法如此好,部堂大人怎麽沒想給自己謀一份啊!”
林延潮聞言搖了搖頭,他能說他把所有的錢都拿來辦書院了嗎?
與申九相較,自己目光實在太短淺了。
這種感覺好像自己錯過了一個億!
從府門出來,林延潮坐上轎子。臨走前他掀開轎簾看了一眼夜色之中,仍是燈火輝煌的申府,心底不由想到,連一個申九都能拿出三萬兩銀子來買窩本,又何況申時行呢?
看來這就是學王翦,蕭何自汙來保榮華富貴了?如此難怪是人人都願意學蕭何王翦了。
林延潮想到這裏放下的轎簾。
林延潮回到府中,卻見孫承宗,袁宗道二人都是來了。
林延潮有些疲乏,喝了一口茶道:“如何袁禮卿勸得如何了?”
袁宗道道:“學生慚愧……”
孫承宗伸手一止道:“禮卿十分堅決,非言辭所能動也,他說了這一次石知府下獄,蘇州百姓無不為他鳴冤,但奈何江南四郡的官員畏懼元輔權勢,竟皆作縮項之態。他雖不才,也不敢忘記聖賢書上的教誨,他願效恩師當年上天下為公疏時的壯舉,上疏朝廷為石知府鳴冤!”
“亂彈琴!”林延潮拍案。
孫承宗,袁宗道立即道:“恩師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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