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 勾魂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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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之被卡在縫隙中,任隨發狂的馬拉著車架一路橫衝直撞。
沒人能攔下這輛奔在大道上的馬車。
荒涼的道上,石子被車輪碾過一個角,彈到車壁上,有的石子兒借著那一股子勁生生穿出了一個小洞。
車轍印子極深,可見木箱裏那些見不得光亮的東西分量不輕。
倏而響起一連串劈裏啪啦的雜碎音。
按照蒙絡的預想,馬車行至此處會自行毀滅。
“砰。”
轟然炸裂的馬車,掀起了如紅蓮業火般的滔天火光。
映得湛藍的天霎時紅透。
那些想要攔住車馬的人都在其中,或毀滅,或付出慘重代價死裏逃生。
有一人從爆開的光亮裏硬生生地撕扯開了一道生存的間隙,足尖輕點,踩在他人肩上,頭上,甚至屍身上。
絕不會讓自己的衣角掃過地麵帶起細微塵埃。
而櫻之……
被人撂在一旁。
緩了許久。
“咳咳。”伏在地麵的她好不容易咯出哽在喉頭的熏煙,精氣神去了大半。
眼皮沉重。
櫻之在與自己對抗,她竭力睜睜眼,終是死命地破開了一條縫,黑幽幽的眼珠子在這條縫裏謹慎地打量周身環境。
“這是……八寒地獄嗎?”她咳喘到差一點兒背過氣去,眼睛澀到不行。
記憶中,王嫂曾對她描述過所謂八寒地獄。
八寒地獄之第七恰好是裂如紅蓮花地獄。
血色火海中,燦如紅蓮的火花,濺到罪孽深重之人身上,赤紅的火使得皮膚分裂,大小不均地把皮肉分成十份及以上。
然而皮肉之傷可咬牙小忍。難以避開的是內裏嚴寒,外體灼熱,兩種極端在一處,折斷了身軀,腐蝕了靈魂,生生世世永受折磨……
她覺得自己現在就是身處在焚盡世間萬物的火海裏。
抬眼望去,熊熊烈火中,自那條名為“救贖”的小道上走來一人。
一雙白靴,不染凡世煙塵。
感覺到身前的人慢慢矮了下來。
冰涼的物事在她發燙的臉頰上擦過。
澄澈到直擊靈魂的聲音響起。
“你,不是蒙絡。”
“我是櫻之。”王嫂說過,進了地獄是需要自報家門的,否則會被當做孤魂野鬼直接丟進畜生道去輪回。櫻之說話時將口中的煙灰嗆進喉嚨裏,又引起一陣幹咳。
“櫻之?”
櫻之迷迷糊糊地想著,這勾魂的判官說話可真好聽。
“回大人,我叫晉櫻之。”櫻之臉上的笑容應該被命名為解脫後的安詳。
想來平生沒做過惡事……上次違背了二哥哥的意願,謊報自己不知曉大風暴的具體位置,導致一些人傷亡,可這本就是各為其主的事,怎能稱得上是惡事?她從沒有燒殺擄掠,沒有強取豪奪,沒有犯過大錯誤誤了人性命,大抵上算是好好地過完了這一生吧。
照這般看來,她就算不能入天道,也避過了畜生道和餓鬼道,那下一世為人還是有希望的吧。
櫻之咧著嘴咯咯笑起。
被當做勾魂判官的析墨微微蹙額,這小姑娘怎麽在險境之中還能笑得如此滿足?
他不解。
“晉姑娘,你方才可是和蒙絡在一起?”
“是。”她閉著眼睛,臉卻稍稍揚起朝向析墨。想要見見他的樣子,和王嫂口中的猙獰麵貌有無差別,她始終不能將眼睛睜大好好瞧瞧這個判官的模樣和他的聲音能否對的上號。
“那為何她會丟下你?”
“因為我太過笨拙了……”聽說死後不能把過錯往他人那邊推,否則那人也會被無常給捉下來一起受苦受難。因故,櫻之想將所有罪責往自己一人身上攬。
“我想也是。”
瞥見她掛在肩頭的藤甲,貼在後背上的護心鏡,小臉兒上麵是黑灰白三色交雜。析墨倒是認同了她對自己的剖析。
析墨起身,欲離去。
未曾想過櫻之雙臂一展,圈住了他的腿。
“大人莫要去找蒙絡,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不找蒙絡。”析墨淡淡地答著,他本是想拿下蒙絡作要挾,說到底,葉驚闌是不會放棄蒙氏兄妹中的任何一個,他對江湖道義極為看重。最差也能做個免死金牌,保全元清澗那個魯莽的皇家子弟。可惜他趕到的時候隻有這個小丫頭在車上,救下後才發現蒙絡早已不見蹤影。
逮住小魚小蝦有什麽意義,這擺明了就是顆棄子,無人管顧她,任她與馬車一齊毀滅。
析墨用墨玉笛輕柔地蕩開櫻之的手。
這小丫頭片子的勁兒可不小,死死地箍住他的腿愣是不撒手。
“那你要去找誰?可不可以不要傷害他們……”
聽得這句卑微的請求,析墨又蹲下身,歎息著捏一張幹淨的白絹兒放緩了動作,輕拭著她的臉。
不要傷害他們?
明明自己就是一尊自身難保的過河泥菩薩,偏要將所有事兒都自己扛下。
真是個倔強的姑娘。
像……
軟軟。
想到那個女子,他的心猛地被揪緊。她才是真正的無影蹤,遍尋不見。
析墨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換了一張小絹沾了瓶中液體,為櫻之清理眼角汙穢,再點一滴潤了她的眼。
櫻之隻覺眼睛上清涼,睫毛顫動如蝴蝶試飛時的振翅。
驀地睜開雙眼。
正巧看到眼前的人手一頓,再微微笑起。
櫻之開始犯了糊塗,勾魂判官都這般風姿綽約了嗎?
斜飛入鬢的眉,流轉一池清波的丹鳳眼,高挺著的鼻,薄唇輕啟欲以婉約的辭賦來訴繾綣情意。
在他一笑間,火光映襯到他的雙頰,帶起比漫天霞光還要曼妙的紅。
春風十裏,不如他的展顏歡。
他,比落在山石上成緞的月華還要靜美。
看呆了一個懵懂少女。
“你……”
“我叫析墨。”
“我……”
“小姑娘,你怎會和蒙絡在一起?”
“她……”
再說下去,她還是會以這種不完整的詞句來回應。
析墨放棄了。
“我……死了嗎?”櫻之想要做最後的確認,她沒做惡事為何會到八寒地獄中經受折磨?
“死了。”
“原來我真的死了啊。”櫻之癡癡地笑著,既然人都死了,那想做何事就做何事了,不用再勉強自己違心。
這丫頭怎麽一心求死?
析墨想不明白,更不想明白。
“大人,你不在人間,恰好可以與驚闌哥哥二分天下。”櫻之指的是一人占了人間四季驚豔之色,一人集神鬼之道的芳華於一身。
“驚闌哥哥?”析墨捕捉到了關鍵的字眼,這麽親昵的稱呼恐怕是蒙絡都不曾有過的。
“是。”
“你與他是什麽關係?”
櫻之擰著眉頭,她和葉驚闌是什麽關係……
這個問題,好似沒人同她講過。
那麽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吧。
脆生生地答道“他是我姐夫!”
析墨一怔,半晌才回過神,葉驚闌瞞著女帝結了親?但誰敢接這個燙手的山芋,這人膽兒肥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了……
“姐夫?”
“他是我二姐姐的未婚夫婿!”
櫻之的二姐姐?葉驚闌可真夠多情的,招惹了女帝竟然覺著不夠,還落入了雲岫的眼,這次徑自鑽出了一個叫姐夫的小姨子。
析墨沒再追問,命人將櫻之抱到馬車上,嚴防死守。
既然是與葉驚闌有關係的人,哪怕不是蒙絡,總歸是沒太大虧損的,不論是小姨子還是小姑子,都不過一個用途。
……
在揚城的城外。
司馬無恨和葉驚闌一前一後地繞著揚城兜圈子。
葉驚闌像是在逗貓兒一般,不揚鞭打馬快速離開此地,反倒是在司馬無恨四人離的遠的時候放慢了速度,在他們快要追上的時候又踢著馬肚子往前衝。
司馬無恨不敢貿貿然地攔下他們,他將自己隱在了最後,由得三人頂在前頭牽製住葉驚闌的視線。
他做事一向都很小心,不會做無把握之事。對自己有自信固然是好事,可在摸不準對方深淺之時若是莽撞地驚擾了敵人,那麽吃虧的還是自己。
他知道這附近有一條小路,準備抄近路去前麵蹲守二人。
他的判斷沒有任何問題,葉驚闌剛好就順著他的預定路徑行至岔路口。
“閣下請留步。”司馬無恨在等待的過程中整好了換來的藍色衣衫,儼然狂妄書生的模樣。
“兄台有何事?”
司馬無恨模仿著藍衣人的動作和腔調,他竭力使自己不露破綻。
先是長作揖,這是讀書人輕狂之前的致禮。
“方才和公子在扶疏公子一事上有所爭執,在此先給公子賠個不是。”
麵對一個轉了性子眼巴巴跑來道歉的人,葉驚闌隻是輕蔑地一笑。
“怎會忽然想通了?”
司馬無恨訕訕地摸著鼻根,為了對付他才想通的啊,這話怎麽能說出口?
“小生認為早先太過自我,實則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思路,不敢苛求他人事事如一,望公子見諒。還有一事想在公子這裏討個解答。”
司馬無恨站在馬下和葉驚闌對話。
葉驚闌下馬,尋了一處幹淨的地兒席地而坐。
不可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人,與人交談需平等一點。
“你想知曉何事?”葉驚闌問道,他回望來時的路,不遠處是幾匹馬慢行。
勾起唇角,這些人賊心不死,又不敢上前來和他搏命,隻得離了老遠觀望,他們在等待時機,妄圖衝到他跟前將他一舉拿下。
雲岫在捶著腿肚兒。
在馬上待了半天,她覺著自己有些乏了。
藍布衫子的書生還在和葉驚闌就扶疏公子的豔俗事交流,倒是比在棚子裏收斂起了許多囂張氣焰。
雲岫靠著馬,眯眼小憩。
撫過臉頰的是被陽光曬得有些暖意的風,牽一縷發絲蕩過下頜,帶起淺淺的癢。
她抬手將垂下的發拂到耳後。
鑽入鼻兒的是若有似無的香。
困乏到不自覺就開始發夢。
夢裏,她被困在了蔚藍大海。有人撐船而來,木槳激蕩起白沫子,嘩嘩的水聲回響在耳邊。
將夢將醒之際,她指腹觸碰到掌心,那穿破的傷脫落了黑褐色的痂,快要好了。
常言念念不忘,必有回響。雲岫唇角掛笑,是了,這是無法忘卻的夢魘,她漸漸能夠坦然地接受。
這是一場穿越山河的故夢,落到心坎上鑿出了深刻印記。
在每個輾轉反側的夜裏都碾碎了一地濕漉漉的月光,往謂之遠方的地前行。
離她越來越遠的,不隻是橫亙在心間的沉痛記憶,還有……
那一聲——“二姐姐”。
俶爾驚醒。
黑色的彎曲細劍直刺葉驚闌的眉心。
“噌。”
短促的聲響,是葉驚闌手中的銅雲雀匕首擦過劍身,擦出一路驚魂的火星子,死死頂住了這柄奇怪的劍。
“你同我周旋了這麽久,是在等我下手的這一刻?”司馬無恨腕上再度發力,細劍再進一分。
葉驚闌笑答“你比我想象中的聰明。”
“你不如從一開始就道破我的身份!”司馬無恨嗤笑著,馬後炮誰不會,等到最後快要送了命才說自己早就洞悉了一切,又有何用?
“如果是這樣,你怎麽會乖乖地……”葉驚闌衝他眨眼,兀自拋出的眼兒媚砸進司馬無恨的眼中成了催命的噩夢,“被我抓住。”
司馬無恨雙目一閉,手上動作慢了半拍。
葉驚闌雙指迅速點中他雙肩上的大穴,而後屈指彈掉他手中的細劍。
一看就是淬過毒的。
落到草地裏,青草在一瞬枯黃。
說起來,這人扮相確實非常相近,已達以假亂真的境界。若不是他從一開始就防備著,指不定現在被製住的就是他了。
揚手卸了司馬無恨的下巴。
這類人被捉住後通常會以死明誌,他還想借用這條沒有價值的命一用呢。
雲岫丟過馬肚兒上掛著的小布包。
裏麵有縛人手腳的繩子,是普通刀槍都無法砍斷的材質。
葉驚闌把司馬無恨捆成了端午的粽兒。
“葉大人,我想去看看蒙絡她們走的那條路。”雲岫的眉間是掩不住的憂思。
葉驚闌在“粽子人”的脖頸處灑了些粉末。
頓起的一片紅疹子。
癢,癢到恨不得削了那塊皮。
痛,痛到難以言喻隻求一死。
“你還是不放心?”
“我隱隱覺著有些不大對勁。”
“蒙絡她們朝著雲殊城方向走,在岔路時與蒙歌分道,按計劃此時應在官道上藏匿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