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三章 瞎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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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的呼吸越發的急促。

    按照傳統美德來講,雲岫應該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可惜她領教過沙城的凶險了。

    一步錯,步步錯。

    雲岫猶豫不決。

    出於人性善良,她還是拿出一方錦帕,想要裹在手上再拉起地上的女子。

    不可見死不救。

    “且慢。”身後有人出聲製止了她。

    雲岫的手一頓。

    一個穿著淺色衣裙的丫鬟三步作兩步跨到了她的跟前,稍稍蹲身。

    丫鬟的手往前探,腕間的銀環輕碰,撞擊出叮嚀的聲響。

    雲岫意味深長地瞧了一眼。

    丫鬟用兩隻手指捏著一片羽毛,放在地上女子的人中處。

    而後她用懷中的手絹兒隔著,摸了摸女子的腕脈。

    “小姐,這位姑娘已經死了。”

    事情變得有趣極了。

    有當街下毒的,也有當街殺人的。

    她抬頭張望,這家賭坊的牌坊上隻有兩個字——隨緣。

    贏也好,輸也罷,萬事隨緣。

    “鹿貞。”年輕女子柔聲喚道。

    “小姐。”鹿貞小跑回了一個姑娘身邊,這是一個歡脫的女孩子。

    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睫毛撲閃撲閃,像小鹿一般靈動。

    她的小姐,也是一個年輕的姑娘,站在街邊,撐著一把傘。

    倏而,瀟瀟雨歇。

    唯留風色一闕。

    瓦上的青竹葉濕漉漉地躺著曬天光。

    簷角滴落的透明雨珠子落進了等在下麵的水壇子裏,泛起了一圈圈漣漪,而那蕩開的弧度,好似延伸到了她的唇。

    那個姑娘,周身徜徉著一股使人安靜的氣息,她臉上的笑容很柔和。有別於析墨的習慣性溫柔,她的笑,是發自內心的滿足。

    手指在傘把子上撫過,她收起了油傘。

    玉臂垂下。

    “暮涯。”她微笑著對雲岫說道。

    雲岫平靜地回道“雲岫。”

    暮涯在收傘時,從傘麵上抖落了一滴水珠,點在了她的眼角。晶瑩的,泛著光的雨水綿延出一道痕。

    雲岫想到了一句詞千嬌麵、盈盈佇立,無言有淚。

    然而在暮涯彎起眉眼之時那滴雨水如同化作了甜酒,在她舌尖暈開。

    “聽姑娘的口音,不像是沙城人。”暮涯沒有把上鹿貞橫在她身前的手臂,反而往外輕輕一推。她向著雲岫走去。

    鹿貞著急地跺跺腳,嬌嗔一聲“小姐!”

    雲岫眼見著暮涯越走越近。

    “確實不是沙城人。”她老實地答著。

    “我也不是。”她的聲音很是動聽,咬在每個字的音上,如唱曲那般悅耳,“鹿貞,報官吧。”

    鹿貞會意地點點頭,奔向了縣衙。

    雲岫想著事不關己,便要離去。

    暮涯拈住了她的衣角,溫聲細語道“姑娘,你若是走了,就一輩子也說不清了。”

    “無關之事,要什麽說得清說不清?”雲岫反將一軍。

    暮涯的表情仍舊是愉快的,她指向賭坊的招牌。

    “如若我沒數錯步數的話,我應當是走到了‘隨緣賭坊’。”暮涯用錦帕拭去眼角水痕,“沙城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到了隨緣賭坊,與到陰曹地府走一遭沒區別。你要想擺脫陰司糾纏,在事情解決之前,不能離開。”

    “我還未曾聽聞過這麽一個規矩。”雲岫的五指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在確認一件事。

    暮涯有感應似的揚起笑容,說道“你可是在想,為何我要數步數?而且你已然察覺到不對勁,在我眼前試探。”

    雲岫沒有應聲。

    暮涯接著說“我是一個瞎子。”

    雨過之後彌散在空氣中的水霧卷著薄薄的香味隨著雲岫平緩的呼吸鑽入肺腑。

    這股子香味,源自於暮涯手腕上的環。

    “你不用顧忌太多,我早已習慣了。”她的神情坦然,找不出一點點悲傷。

    雲岫隻覺舌尖上的那滴甜酒變成了與薑汁共煮的老窖裏的陳酒,那種被熬出的怨苦之味在她的喉嚨口興風作浪。

    “花朝城的暮家有一對雙生子。”雲岫淡淡地提起別事。

    暮涯的眉梢掛了喜色,“暮朗,暮涯。”

    “久仰暮小姐大名。”知曉她看不見,雲岫還是把禮數做周全了。

    外界傳言暮家是得罪了神仙,到暮家家主這一輩,不管是生兒生女都活不過兩歲。經一個瘋癲道長指點,家主抱著姑且試試的心態,最終得了一對雙生子,可惜哥哥暮朗自小身體孱弱,整日抱著藥罐子續命,妹妹暮涯本是無病無痛地長大,至六歲,害了一場大病,開始僅是視物模糊,後來嚴重了,就瞎了。又有人傳,是家主得了神仙幫助,忘了還願,於是降下天劫懲罰他們。

    暮朗彈得一手好琴。

    暮涯聰慧,曾與十三皇女並稱盛世雙姝。

    當年啼綠酒因元清秋和漁家女一事有了名字,而邀請元清秋到花朝的人正是暮涯。她們本是約好了以六藝定勝負,輸的那一人將自己從雙姝裏除名。

    至於誰輸誰贏,沒人知道確切的答案。

    畢竟,一個瞎子輸了,很正常,贏的人會被人戳脊梁骨,頗有一種“勝之不武”的意味。瞎子贏了,那便是自己的本事了,輸的那人丟了臉,更不會主動提起結果。

    所以,直到現在,元清秋和暮涯誰才是唯一的盛世姝麗,沒人知道。

    “虛名而已,不足掛齒。”暮涯稍稍偏頭,看向長街盡頭,“沙城的城主大人主動請辭,下邊的縣令們不作為,連帶著衙役也懶散起來。”

    她看得很認真,絲毫沒有瞎子應有的模樣。

    雲岫竟開始懷疑這個聞名天下的瞎子不是個真瞎子。

    可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某處,又像一個看不見的人在渴求能看見萬千世界裏的眾生相。

    “來了。”她的臉上若有光,側耳傾聽著長街盡頭的動靜。

    雲岫看過去,除了慢慢吹起的黃沙之外,別無他物。

    可就在下一瞬,整齊的跫音響起。

    一連十來個衙役以同一種姿勢握著腰間的佩刀跑來。

    午時的陽光灑下。

    暮涯輕聲道一句“有勞官爺了。”

    一個妙齡女子溫柔待你,該當如何?

    當然是飄飄然,腿發軟。

    打頭的一個衙役暈暈乎乎地蹲下身,伸出手去扒拉死者的眼皮。

    “死透了。”在他探了呼吸,摸了脈搏之後得出結論。

    跟在最後的衙役握著一支筆杆子在糙紙上寫寫畫畫,在他身邊的人一個巴掌拍到了他的後腦勺,“猴子,你記的什麽玩意兒,圈圈叉叉是什麽意思?”

    被喊作猴子的人肯定不叫猴子,他叫侯寶兒,因了沙城這方的方言,叫快了這三個字便會帶有歧義,讓人誤以為這是個啞著嗓子說話的人,於是他有了一個外號。

    猴子指著前麵兩個圈,一本正經地說道“這是眼睛,後麵那兩個交叉的符號是沒有的意思,然後我還點了三個黑點,也就是說老大查瞳孔,呼吸,脈搏後,這人確實死了。”

    “她死不死還要你給她作證啊,瞎畫個啥,你這能錄進案宗嗎?”

    猴子舔舔筆尖,一嘴墨汁,“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暮涯沉下聲來數著數,“五,四,三,二,一……”

    “姑娘,你在念叨什麽呢?可是有發現什麽?”猴子攤著手中的錄事簿,想要裝作詢問案情,來同暮涯寒暄幾句。

    “有人死了,你可以給他作證了。”

    黃沙湧上了天幕,漫天的黃,將沙城罩在其中,也將真相罩在了其中。

    看猴子迷惘的模樣,應該是沒有聽懂暮涯的話。

    雲岫提醒道“看腳下。”

    眾人齊刷刷地把目光放低。

    凝在了死者軀體旁邊的新添的屍體上。

    “官爺,請再添圈圈叉叉三個點。”暮涯說道。

    猴子覺著自己被一股神奇的力量驅使,手不聽腦子的使喚了,徑自畫了同樣的符號。

    死兩人。

    一人是身份不明的女子。

    一人是府衙裏的捕快。

    匆匆趕到的仵作謹慎地戴了幾層皮質手套。

    驗屍結果,皆是中毒。

    女子被淬毒的物事抽打至渾身是傷,查看她屍身的衙役觸碰到了她的傷口,更巧的是,他手上有一處刀口,毒順著破口處一路暢通無阻,直至心脈。還沒來得及發出生命最後的吼聲,他就這麽沒了。

    猴子在錄事簿上寫寫畫畫。

    他問過了雲岫、暮涯、鹿貞,也問過了賭坊掌事的。

    都不認識這個死去的女子。

    這女子好像從天而降,無名無姓。從何生,為何死,全是未知。

    衙役們借了一條被單,裹了屍體扛回府衙。

    待他們走後,賭坊的掌事帶了一群人圍住了雲岫等人。

    “三位姑娘請留步。”掌事手中拿著一根長煙杆,啜了一口,吐出一道煙圈。

    雲岫瞥一眼,掌事身邊幾名大漢皆是滿身橫肉,凶神惡煞,他在其中像一尊笑佛。

    “請問掌事的有何貴幹?”

    掌事再啜了一口煙杆子,稀薄白煙自鼻孔竄出,“剛泡上了茶水,還請姑娘們賞臉。”

    無功不受祿。這是自小就學的道理。

    且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古人誠不欺她,待她被動到了賭坊裏之後,她有了這般感慨。

    “請坐。”掌事專程收拾出了一處清靜之地。

    她時時念著暮涯方才提及的,到了隨緣賭坊和去一遭陰曹地府沒區別。

    “請用茶。”

    鹿貞一把端起茶水碗。

    暮涯的指尖點在了她的手背上,搖頭示意。

    掌事的立馬笑開了,“這位小姑娘忠心耿耿,想要以身試毒呢。”

    “我知。”暮涯的手在木幾上摸索,在這個時候,她才像一個真瞎子,不過瞎子的聽覺和觸覺十分敏銳,很快就找到了。在她手放在蓋碗上時,有那麽短暫的一秒,她的眉頭蹙了蹙,僅僅隻是短暫的一秒罷了,“他人給予我的好意,我從不假於人手。”

    盡管生活還是那麽苦痛,但雲岫認為暮涯是一個特別的瞎子。她見過許多瞎子,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垂頭喪氣,愁眉苦臉,隻因他們失去了見到整個世界裏的萬紫千紅,百花爭豔之景的機會,每日與黑暗打交道,自己也會陷入沉沉黑暗。而暮涯這一個瞎子,她曾見過萬物由新生到衰敗再到零落成泥。如果一個人不曾見過光明,那她就不會渴求光明。

    她恰好便是不渴求光明的那一個。或者說,她滿心歡喜地接受了現實。

    暮涯喝了那杯茶。

    她捏著錦帕擦掉了嘴角殘餘的茶水。她讚道“好茶,多謝掌事的美意。”

    雲岫未動。

    經曆了兩次奇怪的事,她更加小心而謹慎。

    “我們坊裏的茶水可是不合姑娘心意?”

    突然被叫住的雲岫,握著茶碗,隻笑笑“我想待它放涼後再喝。”

    “冷水沏茶?”

    “不,隻是放涼後的茶水。”她忽而想起了宮折柳,折騰起丫頭、小廝來是絕不手軟,涼的就是涼的,不能騰一絲絲熱氣。

    “好。”掌事喚來了仆從,他吩咐了兩句,仆從撤下了雲岫手邊的茶碗。

    過不多時,仆從捧著一杯杯身上結了水珠的茶送到雲岫手邊。

    想來是去冰鎮了一會兒,快速去熱。

    “姑娘,請用涼茶。”掌事特意在“涼”字上麵咬重了音。

    雲岫拂不開臉麵了,硬著頭皮呷了一口。

    她錯覺自己嚐到了沙城的風沙是什麽味兒。

    苦而堅硬。

    “三位姑娘,茶已嚐過,戲已看過。”掌事的長煙杆裏透出的星星火光忽明忽暗。

    “多謝掌事款待。”三人齊齊說道。

    掌事身後的仆從恭敬地跪到地麵,將手裏的托盤高舉。

    雲岫的目光一掃而過,沒有停留。

    掌事掀了遮在托盤上的蓋布。

    “請姑娘們笑納。”

    三人分五錠銀子。

    “掌事的,你這是什麽意思?”雲岫問道。

    暮涯自是看不見,鹿貞貼在她耳邊同她講了發生的事。

    掌事卻答“隻望姑娘們守口如瓶。”

    “不懂。”

    “今日之事,官府是高高提起,輕輕放下。”掌事擱下了長煙杆。

    那些能避則避,不能避則是草率解決的衙役們,態度很明了,惹不得隨緣賭坊裏的人,趕快收拾屍體走人。

    雲岫也知掌事話中之意,休要多管閑事。

    掌事又道“我不希望在別地聽到隨緣賭坊任一流言。”

    雲岫原本就沒打算插手這些瑣事,她爽快地應了,但沒有接掌事給的銀子。

    而暮涯笑著說道“隻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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