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二章 寧可錯殺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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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涯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窗邊的瓷瓶裏擺著修剪整齊的花枝。
而她的手邊是一個小剪子,係了一條長長的細繩,繩子的另一端係在她的尾指上。
一個瞎子能將花枝修剪得這般齊整……
雲岫想著,除了以“熱愛生活”來評判,別無解釋之法。
“雲姑娘回來了。”
暮涯的笑是平和而寧靜的。
她擱下茶碗,解下小剪子的繩子。
“這間屋子……”雲岫蹙了蹙眉。
這本是她的屋子,怎會由得暮涯住進?
暮涯聽後,輕撫著柔軟的花瓣,待窗欞外偶過的風觸動了花蕊,她的手指點在了瓣朵兒上,說道“我不確定雲姑娘幾時歸,隻得以自己的方式添一些人氣。”
她的言辭懇切,聽在別人耳朵裏,好像直抵心間,不願拒絕,雲岫亦如是。
“多謝暮小姐的花。”
“多謝雲姑娘予我一處可靜聽黃昏落日之聲的地。”
若要說起女兒家如水,暮涯當是第一個。她真真是當得起“溫柔似水”這四個字。
暮涯招招手,喚來了鹿貞“鹿貞,去將我從花朝城帶來的糕點端來請雲姑娘嚐嚐。”
“暮家的糕點不是世人想嚐便能嚐的,今日是我有福了。”
“雲姑娘這話說的,暮家的糕點也是尋常市麵上能買的著的,沒什麽特別。”暮涯的茶碗裏空了。
雲岫起身。
暮涯的手一橫,“不用為我添茶。”
這人真是個瞎子?雲岫再度起了疑心,暮涯對她的一舉一動似乎了然於心。
“且先聽聽暮風在說些什麽。”暮涯偏頭,好像真在傾聽輕柔的晚風訴說。
雲岫側耳,木樓梯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推開房門的人,正是匆匆上樓來的那一位,他呼吸急促,雙眸裏有著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恐懼。
暮涯的手從茶碗上離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隨即看向了背靠在門上喘大氣的男人。
“這位小哥可是有什麽事?”她柔聲說道。
雲岫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瞎子……花朝城暮家的二姑娘是個真瞎子。
可惜她一次一次地打破了雲岫對瞎子的想象。
這人並沒有出聲,她怎知是男是女。
僅憑粗粗的換氣聲來斷定一個人的性別未免也太不靠譜了。
但暮涯就有這麽一個本事。
還真就被她一語說中了,男人,還挺年輕,當得起“小哥”二字。
來者正是習慣在錄事簿上畫圈圈叉叉三個點的衙役——侯寶兒。
侯寶兒的手掌撫在胸前為自己順著氣。
雲岫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他並不是天生的左撇子,正如她與葉驚闌推測的一般,他是右手無法著力,但凡碰上需要使勁兒的事,他便要以左手帶動右手。其他時候,他還是一個右撇子。
“姑娘,救救我。”侯寶兒跌進了房間裏。
在雲岫看來,暮涯是來者不拒的,哪怕現在出現一條奄奄一息的蛇,她也願意伸出援手,救這條醒來後會反咬她一口的蛇。
侯寶兒不是蛇。
暮涯笑著應下了“你將門關了吧。”
侯寶兒用左手支著身子,往旁邊挪了一尺。
右手推動門。
他的膝蓋在摔進門裏之時已經磕碰到了,想必那處盡是淤青。
雲岫托腮望著地上匍匐行進的侯寶兒。
“這位官爺,你怎會如此狼狽?”雲岫饒有興趣地問著。
侯寶兒抬頭,兩人目光相撞。
雲岫的眼角一彎,“有人掀了府衙?”
侯寶兒一怔,先是點點頭,後又是搖搖頭。
到底是對是錯,沒個定數。
“雲姑娘,當心禍從口出。”侯寶兒還算是個嘴上把門的人。
“那我這屋子就不能收留你了。”雲岫可不是暮涯,任隨阿貓阿狗來避難。她不會照單全收,收留的前提是她摸清了底細。
侯寶兒埋下頭,用眼角悄悄地瞟著暮涯,小聲嘀咕“可是那位姑娘……”
一會兒救一會兒不救,這算個什麽事?侯寶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是為了自己的小命,他隻得逮住暮涯說事兒。
“這間房是我的。”雲岫敲敲桌麵。
暮涯伸出手小心地摸索,摸上了茶壺的把兒,另一隻手也摸到了一個茶杯,她提壺斟了一杯茶,“都怪我以客代主,自作了主張,官爺一路走來可是累了?先潤潤嗓子吧。”
雲岫有那麽一絲不忍心,而這點善心是因暮涯而發的。
“你再不交代清楚,我能拈起你的衣襟將你丟到門外。”善心發過了,還是得公事公辦。
雲岫忽感自己是個鐵石心腸,她與暮涯不同,一個奔走在天地間舔著刀口過活的人,怎能和一個感念上天賜予生命,時刻懷著善良的人相比?
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活法。
雲岫選擇了權衡利弊。
無端送上門來的官差,竟要一名女子救他……
怎能教人不多一些心思。
防人之心不可無。
侯寶兒恐怕也是思來想去,想盡了辦法去說服自己。
他咬著下唇,硬生生地給自己嗑出了一道血痕來,又鬆了牙齒。反複幾次,那道血痕上的紅更亮眼了。
他闖進這間屋子也是帶有目的的,而他的目的很簡單——求救。
這間房本就是雲岫的,他很清楚。
所以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雲岫。
為何挑中了雲岫?
侯寶兒也有自己的一套說法。
大抵上是雲岫看上去不是平常人,能和葉驚闌交好的女子怎能是平常人?他能在這一段時間裏躲過的正緊的風頭保住自己一條命即可。
其次便是女人家心腸軟,他向雲岫求助的話,應當不會被拒絕的。
隻可惜他猜中了一半。
雲岫怎會是平常的姑娘家。
“雲姑娘……”侯寶兒挨不住了。
他決定坦白,畢竟他發現了想象是美好的,生活隻會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的臉打得生疼。
“府衙淪陷了!”
雲岫淡淡地應了一聲“噢。”
看起來像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滄陵縣本就無主,一直不安分的地頭蛇占了官家的場子,倒也是合情合理。
“不是異族人……”侯寶兒解釋道,在他想來,異族人和本地住民各占一半,這位置誰合適誰就占著,左不過還是在滄陵縣人手裏。目光要開闊,要長遠一點。
也許是比異族人更可怕的存在。
可侯寶兒下一句脫口的話,雲岫隻當是聽了一個笑話。
“是……是薛將軍!”
雲岫快要繃不住自己的冷臉了。
薛漓渢去占滄陵縣縣衙作甚?
沙城盡在他的掌控之下,他不至於大張旗鼓地打進滄陵縣縣衙吧……
這種事無異於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薛漓渢要在沙城動手腳都是容易的很,區區一個滄陵縣也能入了他的眼?
侯寶兒終於支著身子站起來了。
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將暮涯為他倒的茶倒進嘴裏,隻聽得“咕嚕”一聲,杯子見了底。
“他想要殺你。”雲岫平靜地說著。
侯寶兒囁嚅著,又想了一會兒,他才啟口說道“看來是瞞不過雲姑娘了,隻求雲姑娘救我一命,我再將此事細細道與你聽。”
讓薛漓渢吃一次癟,雲岫也是樂見其成。
於是她點頭答應了。
一直在旁不出聲的暮涯微微笑起,“他們來了。”
就在這時候,門外是整齊的腳步聲。
薛漓渢素來喜歡嚴於律己,對自己的屬下雖不至於像對自己那樣嚴苛,但要求不低。
很容易就能聽出是薛漓渢來了。
“請問裏邊有人嗎?”敲門的人禮貌詢問著。
雲岫指了指大櫃子。
侯寶兒連滾帶爬扒拉上了櫃子邊。
與此同時,門開了。
那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眼眸,正是屬於薛漓渢的。
“薛將軍。”雲岫的手指把在杯身上,沒點蔻丹的指尖敲擊著陶杯。
薛漓渢的眼睛裏仍是風雲匯聚,遮掩了本有的光亮。
他掃過整間屋子,最後看定了暮涯,“二小姐。”
雲岫對他的視若無睹沒有任何感覺,要和薛漓渢這人較勁,除非是自己想不通了。
眼高於頂的人能主動和另一個人打招呼……
雲岫似笑非笑地瞥暮涯一眼。
而暮涯似乎有了感應,她對著薛漓渢頷首,微笑,“薛將軍午好。”
後又衝著雲岫揚起笑,“兄長路過沙城時,承了薛將軍的恩情,暮涯此次到沙城正是為了將兄長的答謝之禮帶給薛將軍。”
一個藥罐子拜托一個瞎子為自己還禮……
著實有趣。
“忠言逆耳利於行,在此勸二小姐一句,與不入流的人盡量保持距離。”
薛漓渢的話還是一如既往的難聽。
他不喜歡葉驚闌,連帶著和葉驚闌離得近的人也不能幸免。
雲岫“噗嗤”一聲笑。
“看來姑娘很是認同我。”薛漓渢斜睨著她。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雲岫認為,自說自話就是薛漓渢的毛病。
她的手指在陶杯上敲出好聽的音。
“不敢苟同一個愛逛窯子的男人的話,男人這張嘴,騙人又騙鬼,逛窯子的男人更是滿嘴胡話,揀著雞毛當令箭使。”她淡淡地說道。
此話一出,如同投出了一顆石頭,激蕩千層浪。
他的眸光一冷,“看來男寵的眼光永遠是這麽差勁。”
“比不得薛將軍熱臉去貼那什麽……”
雲岫暗笑,雖然薛漓渢不知雲岫的真實身份,但她很清楚,明明是披甲上陣保家衛國的戰士,此時化身為市井婦人,用上了她們慣常使的招數——打嘴炮。
你一言,我一語,要是被葉驚闌聽了去,豈不是逮住空子便要取笑她?
雲岫想要就此打住。
薛漓渢忽覺失言,他應當時刻保持鎮靜,怎能被那男寵鑽了縫隙,給他尋了不痛快?
“二小姐可有見著一個人?”他詳盡地描述了一番侯寶兒的長相。
暮涯用衣袖遮了臉,抿著唇笑。
“薛將軍,我是個瞎子。”
“……”他默然,原來自己以為的鎮靜,真隻是主觀意識罷了,竟忘了這麽重要的事,或許在他眼裏,暮涯算不得瞎子,她比正常人更加聰慧,更加的耳聰“目”明。
雲岫拉起自己的衣袖,仔仔細細地聞了味兒,“幾日未歸,身上有些發臭了,得叫小二送些熱水上來。”
她委婉地在下逐客令了。
薛漓渢置之不理。
“男男女女共處一室,恐招人口舌。”雲岫想起了所謂的禮數來。
“人多無妨。”
“還請薛將軍在樓下大堂會客。”她正色道。
薛漓渢冷冷哼出一聲,以示他的輕蔑,“難不成姑娘做賊心虛,急吼吼地想把我趕下樓去,怕我揭穿了某些暗昧的事?”
“屋子裏僅暮小姐與我,兩名女子能行什麽苟且之事?”
雲岫反將一軍。
“說不定……”薛漓渢一把抽出身後侍衛的彎刀,“這裏還有人!”
他橫劈過立著的大櫃子。
櫃門搖擺不定,數秒後掉落在地,驚起了塵埃。
裏邊空無一人。
薛漓渢又掀了床底。
還是沒人。
“二小姐,得罪了。”薛漓渢的話音落下,他將暮涯從窗邊挪開了。
彎刀砍中窗欞。
他探出頭去。
深吸一口氣。
自己被亂了心神……
雲岫手中的茶杯已然被她掌心的溫度蒸騰出了熱氣。
她在擔憂。
在薛漓渢踹門的那一瞬,她把侯寶兒丟出了窗戶,教他貼在窗外靜待薛漓渢離開,施展移形換影坐回了原處。
薛漓渢不是個好糊弄的人。
可是侯寶兒能去哪兒?
薛漓渢應該還沒有發現侯寶兒,否則就算侯寶兒跳了樓,他鐵定大手一揮命人捉了這隻跟他玩捉迷藏的猴子。
人真的不見了!
然而薛漓渢沒有立即離開,而是坐下來和暮涯有一搭沒一搭地暢談天南地北,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雲岫耐住了性子,嚼著鹿貞送來的糕點。
這些精致的糕點在她嘴裏就像無味的蠟。
“鹿貞,你可有給雲姑娘單獨留一份?”暮涯沒有動那些糕點,她“看”著別人品嚐就很開心了。
“回小姐的話,鹿貞留了兩份,一份給薛將軍,一份給雲姑娘。”鹿貞吐吐舌頭,她眨了眨眼,等待暮涯的誇讚。
薛漓渢的兩指拈住金黃的酥餅,挑起眉,意有所指“這酥餅裏有餡,可我不知是鹹是甜,因故我隻能選擇劈了它,隻嚐嚐餡是什麽味的。”
“萬一裏麵什麽也沒有呢?”雲岫回了一句。
“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
在隔壁。
有人兩指拈住了侯寶兒的衣襟,將他撂到地上。
自己則是耐心地剝著瓜子,一顆一顆地放進碗碟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