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五章 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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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彌散著不明來路的花草香。
剛過了花朝城的城門。
暮春的草長鶯飛之景像是永遠定格在了花朝城一般。
這是一座令人神往,且願意久居的城池。
剛入城,長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似乎人世間總會有這麽一座城,也會有這麽一座古樸而熱鬧的小鎮,街邊的鋪子裏有著一聲高過一聲吆喝,大街上有著形形色色的人。
花朝城沒什麽特別的,但又處處特別。
一隻花貓在長街上穿行。
它可能也覺得行人擾了它的清靜,它後腿稍一使勁,便踩踏上了別人的屋簷。
輕快的貓步踱過雨後初生了綠草的青瓦。
草尖子上挑著的朝露到了它的尾巴上,潤濕了帶有花色的毛發。
它不在意,甚至習以為常。
淺霧縈繞。
有了這一層輕紗遮掩,宛如天上人間。
這就是花朝城的不同。
薄霧濃雲沒有對這裏的人的心情造成任何影響。
暮涯就立在街角的一顆濃蔭如蓋的樹下。
“小姐。”鹿貞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睫毛撲閃若蝴蝶振翅欲飛,“公子在家中等你。”
“你先回去吧。”動聽的聲音響起,咬在每個字上,譜了一首妙曲,“我想在外邊走走。”
“小姐!”鹿貞跺跺腳,嬌嗔著。
暮涯的手指微微卷曲,她想要握住這遊走的絲絲白霧,可是霧氣就是霧氣,哪會因人的手掌收放而停留。
她的心跳不知為何就加快了許多。
她靜靜地站在這裏,側耳傾聽。
有人打城外而來,噠噠的馬蹄聲不會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那些從另一個季節裏走來,揭開了花朝城的春帷的人兒啊,或許容顏似花朝城裏盛放之花般絢爛。
嫋娜淺霧裏,風不過,葉不落。
那些可以稱為歸人的過客,她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快要記不得等待的時日了。
暮涯的看不見光亮的眸子裏,盛滿了發自內心的歡愉。
她的眉上,眼尾,唇角,紛紛闡述著她的快樂。
“小姐,你在等誰?”鹿貞偏了偏頭,她好久沒見到暮涯這麽開心了。
“你聽。”暮涯溫柔地笑著,她的笑是那麽的平靜和安詳。
鹿貞搖搖頭,除了那些吆喝聲,她什麽也聽不見,她不明白暮涯在這裏等了幾日是為了什麽,從朝露未晞直至夜幕低垂,日複一日。
而就在這熱鬧的街頭,有人下了馬,牽著馬沿著這條街走。
蒙絡歡脫地拽著韁繩在街上一步一跳。
“大人,是花朝城,花朝城!”
她的興奮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
隨風忽起一陣悠揚的弦樂之音。
像花香一樣,散落在各處,鑽進了七竅,撥動了心尖尖上的那根透明的弦。
“仙樂?”蒙絡愣了神。
葉驚闌思量著,能在此情此景下撫出如此動人的琴音的人,不會是等閑之輩。
可驚天人,蕩山海的琴音……
“暮朗。”他敲定了心上的答案。
除了他,別無二人作選。
在長街那頭,風颯颯,吹卷了一人的衣袍。
那人坐在樹下,撫一張古琴。
身側的姑娘蕩開了一笑,暮涯沒想過暮朗會走出院子來尋她。
熱鬧的小鎮在一瞬間裏變得靜悄悄,所有人駐足凝望那個彈琴的公子。
雲岫牽著的馬也停住了馬蹄起落。
她輕輕拉了拉韁繩。
馬鼻子裏噴出了稀薄熱氣。
“嘿,你怎得不走了。”蒙絡牽著的馬亦如是。
葉驚闌遠遠地抱拳一禮,朗聲道“久仰暮公子大名。”
“幸會。”暮朗起身見禮。
他扶著暮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們。
“暮朗見過葉大人。”終是走到他們身前,暮朗再次一禮。
暮涯柔聲道“暮涯這廂有禮了。”
沒人會在意一個瞎子行什麽禮。
但暮涯確確實實將禮數做的很周全。
鹿貞懷裏抱著暮朗的古琴,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走在她後麵的是雲岫曾在腦海裏印下模樣的驕躁少年——孔宿,三光聖使之一的他麵無表情地打量著葉驚闌。
“朗哥兒。”有挎著竹籃子的婦人路過,她笑吟吟地同暮朗打著招呼。
又看見了暮朗扶著的暮涯,臉頰上的紅霞飄飛,才不是羞澀,而是見著暮涯的歡暢,她高聲喊著“二小姐。”
暮涯“看”向婦人,她的眼尾上爬上了更多的笑意,“可是千姨?”
“哎!你這一聲‘姨’,叫得婆婆我是心花怒放,可惜喲,再年輕個二、三十歲,我就認了這‘姨’。”千芝往上順了順竹籃,讓它卡在她的手肘處,穩了穩籃子。
千芝可不老。
看麵相並未逾越不惑之年。
她卻自稱“婆婆”。
“我瞧不見千姨,但我聽千姨說話的聲音便浮現出了一個美人兒的麵貌。歲月向來是不敗美人的。”暮涯丟開了暮朗的攙扶,上前一步執起千芝的手,“千姨正是歲歲芳華在的美人。”
“就屬你嘴巧。”千芝從竹籃裏取了一把青葉子菜,“擱這哄婆婆呢。”
暮涯順著將那把青葉子菜放回了千芝挎著的竹籃裏,“我嘴笨,不會哄人。還請千姨莫要忘了十月初十到暮家一聚。”
“定是會去的。”千芝的腿腳不是很靈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長街上。
徐徐風過,送來了她的呢喃之聲“又到了十月初十了啊……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紅,人同,我……”
最後那一句沒能聽得真切。
她不一樣了?
她還是那個她?
隻有天知道,她知道。
“前些日子收拾出了聽竹軒,但望葉大人不嫌棄。”暮朗拱拱手,他喜歡結識江湖朋友,喜歡江湖上的規矩,與他交往不用審慎且拘謹的言行。
這樣的人相處起來,使人感到舒適,愉快。
“有勞暮公子費心了。”葉驚闌本是不想叨擾暮家,一來是欠了人情債,二來是燕南渝的話讓他心生膈應。
並不隻是燕南渝,連緒風也提到過暮家不是表麵那麽簡單。
他若是住了進去,整日麵對那些粉飾之後的景象,會否離真相越來越遠?
可是這麽熱情……
當街迎人……
實在是想不透暮家要搞出什麽幺蛾子。
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法子。
雲岫正欲婉拒暮朗的邀約,她有著自己的想法。算日子的話,花鈿她們幾個已經到了花朝城了,她得快些與她們聯係上。
“雲姑娘,你的故人托我帶與你一句話。”暮朗截住了她的話,沒讓她將拒絕說出口,“白鷺立雪。”
被一隻無形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胸膛裏的心髒。
雲岫倒吸一口涼氣。
析墨……
——軟軟,不管我是愚人還是智者,我見你都是那萬古不變。
“雲姑娘的故人正在舍下作客。”
暮朗這一言如投進靜波無漾的湖裏的大石,激起千層之浪。
她對暮朗印象不深,僅是雲殊城的一麵之緣,不足以讓她把這人給琢磨透了。
現在看來,暮朗不會是個簡單的藥罐子。
“哥哥。”暮涯不是蒙絡,她喚著自己兄長甚是自然,“在沙城時,雲姑娘曾救我一命,我想和雲姑娘說些體己話。”
暮朗頷首,將暮涯的手交到雲岫手中,“雲姑娘的恩情,暮朗沒齒難忘。但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舍妹這雙眼睛不大好,恐會碰到路上的絆腳石,有勞姑娘了……”
“能和暮小姐說上幾句體己話,雲岫榮幸之至,談何勞煩?”
鹿貞想要留下伺候,暮涯一揮手,她會意地離開。
雲岫扶著暮涯目送那幾人向暮府而去。
她們相攜而行。
暮涯數著步子。
在一處四下無人之境滯住了腳。
還沒等到暮涯開口,雲岫率先打破了沉默。
“暮小姐是偷跑去沙城的。”
“雲姑娘料事如神。”暮涯平而緩地應著,“兄長一直念著薛將軍的情,可身子骨不大爽利……我便自行去了沙城。”
她雖是個瞎子,可有著七竅玲瓏心。雲岫能猜到這事兒很是正常,作為暮朗一母同胞的妹妹,暮朗對她可是上心的緊。哪怕自己是個藥罐子,也得強撐著安頓好暮涯。
暮涯垂睫,她的眼裏是沒有光彩的。
“雲姑娘,求你,救救兄長。”暮涯雙腿一彎,徑自跪下。
雲岫如遭雷擊。
要她……救暮朗?
暮涯手上的環散發的香味被霧氣卷著,鑽進了她的鼻腔裏,隨著她的平緩呼吸抵達肺腑。
心亦是隨著這淡淡的香平靜了下來。
雲岫扶起暮涯。
“暮家家訓是與人為善。家父去後,我與兄長相依為命,兄長撐起偌大家業已是不易,未嚐想過遭了賊人惦記。”她從懷中取出了一張錦帕,錦帕中包裹著的是一枚尖利的小刀,這類常破空飛行取人性命的暗器,上邊還有陳舊的斑斑血跡。
暮涯憐惜地觸碰著刀身,“我到沙城不僅是為了還薛將軍的情,更是為了讓他出手救兄長,但他……”
“他拒絕了。”
“是,他不能再無故離開沙城,之前護兄長去雲殊城已是擔了極大風險,如今他拒絕也是應當的。”暮涯沒有歎氣,更沒有抱怨,她對所有人都是心存感激的,“兄長認為有孔宿一人便可,我原是想著早一步向葉大人求助……”
話不用說盡。
雲岫了悟,難怪會有長街相迎的兩人。
暮朗始終小心地別開了暮涯。
或許是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對別人說道這些暗昧之事。
又或許是他壓根不在意,在他心裏,素來與人交好,善良溫和的他,怎會被歹人取了性命。
雲岫不知他歸屬於哪一類。
不過有一點……
“敢問令尊……”
暮涯的神情變得很是悲傷。
“無人知曉,家父已去。兄長命人將這消息一壓再壓,原定十月初十百家宴時對城中父老鄉親言明。”暮涯的眼角流下一滴熱淚。
隻短短幾秒,她恢複了她慣常的模樣。
暮涯仍是那個溫柔的姑娘。
淺笑盈盈。
還是初初見時的感覺。
雲岫覺著她的溫柔就像醇香的酒,點一滴在舌尖上,刹那暈開了甜。
轉瞬便成了與薑汁共熬的老窖陳酒,熬出了怨苦之味,哽在喉頭興風作浪。
不得不說暮朗封鎖消息的本事很有隻手遮天的味兒,他竟能瞞著所有人,背地裏遮蓋了暮家家主去世的事實。
暮涯輕聲道一句“姑娘可是不願?”
“嗯……”雲岫不想蹚這趟渾水,一旦涉足,不知何時能抽身。
“請雲姑娘放心,我不會去找葉大人的,想來他也是有為難之處。”暮涯揚起嘴角,“且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好。”雲岫應了。
暮家在花朝城根深蒂固,能主動招惹暮家的人想必不多。
這事盤根錯節,牽扯到誰,雲岫根本不知道,她很清楚不可以拿命去賭。
“雲姑娘。”暮涯的臉上有了光澤,她已經把剛才的事丟到腦後了,“世人都說花朝城是人間難得之境,不知你可喜歡這裏。”
雲岫默然,約摸是喜歡的吧,她答道“總是聽聞花朝城淺霧嫋嫋,如今見著了,隻覺他們少說了滿城的花香,親和的路人……一切都挺好,我想我不會再見到第二座這樣的城了。”
“那雲姑娘便安心住下如何?”
聽了雲岫的話,暮涯眉梢掛了喜。
她的臉上有著幸福和滿足的光。
雲岫不置可否。
這裏再好,也不是她真正的歸宿。
暮涯溫柔而懇切的邀請卻是令她無法拒絕的。
絲絲縷縷的暮風裏添了更為醉人的芬芳。
雲岫忽然問道“花朝城應解讀為何意?”
暮涯的笑是平和且寧靜的。
朱唇微啟,悅耳的聲音如歌唱,“我想,最早定下‘花朝’這一名的人所想是萬花來朝,可到了之後,大家更願意接受花傾一城,朝朝暮暮不改容色。因故,有花的清晨,是為花朝。”
果然後人的解讀溫和多了。
萬花來朝……
不適合這麽一個溫柔的地兒。
雲岫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越發深信不疑。
若非生於花朝,長於花朝,暮涯怎會如水漾般溫柔,綻開的笑顏一如蓮花之美,清新淡雅。
如是將她放到小小的寂寞的空城裏做獨戶,路人定是不願讓跫音響在向晚的青石板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