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四章 是戲中人,也是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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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涯在聽得暮朗說的這三字之後疑惑地偏了偏頭。
她微微蹙額,好似什麽都不懂,認真地問道“萬翎樓?”
“翎羽花。”暮朗又添上一句。
暮涯依然在裝傻。
“鸚鵡。”暮朗緊盯著她的麵龐,不放過任何表情變化。
暮涯雖是心上一驚,但明麵上還是平靜如初。
“兄長今晚怎麽了?淨說些暮涯聽不懂的話。”
她知道暮朗已經看見了她的年畫娃娃麵具,便坦然地拿了出來,“兄長幫我瞧瞧這麵具上畫的什麽?方才我走過長廊時不小心踢中了它,正想讓小枝來幫我瞧瞧這上邊是個什麽圖案。”
小枝便是暮朗撥給她的使喚丫頭。
暮涯不喜身邊多了人伺候,通常隻需要一人。
然而小枝不在這間房裏。
“不如我替你瞧瞧?”
“不用勞煩兄長了。”暮涯為暮朗斟了一杯茶,“兄長且等等,小枝恐是去煎藥了。”
“暮涯,你沒有病,你是在騙我。”
暮涯的手一頓,還是鎮靜自若地放下了茶壺,將茶杯遞到了暮朗的手邊,“茶水清淡,恐怕兄長喝不慣。”
暮朗想要揚起唇角,但唇角微微一動,又浮起了一絲苦澀。
苦笑。
“暮涯,你有事瞞著我。”
拂不過去,因此暮涯沉默了。
“鸚鵡。”
暮朗再一次喚著她在萬翎樓的名號。
他眼見著暮涯的笑意漸漸消失殆盡。
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平和。
一張未施脂粉的臉,幹淨秀麗。
良久。
她忽然笑起。
笑聲又戛然而止。
她深吸一口氣。
“兄長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這算是自己認了?
暮朗沒有解開謎題的欣悅之感,反倒有一種深入骨血的寒涼。
他寧願暮涯死守著自己的秘密,也不願她如這般坦然。
“兄長?”暮涯顫聲問道。
暮朗待她一向是極好的,打小護佑著她。
六歲那年染了病,瞎了眼之後,她身邊聽不見任何雜碎的聲音,隻因暮朗一個一個地去求著他們千萬別對她提及“瞎”這字。
眼睛看不見,便會生出許多煩躁,更是厭惡平常人一教就會的東西。
自己不是個蠢人,怎麽一而再再而三的學不會!就因為這對無用的招子嗎!
暮家向來不擺架子,家中子弟皆是去到學堂念書。
而暮涯不能去。
她怕被人笑話。
於是暮家家主,也就是她的父親為她單請來了一個先生。
請的先生是經挑選後才送入府中的,他的耐性本是好的,可是麵對一個瞎姑娘,教一遍可以,教兩遍隻當孩子笨了些,教三遍、四遍……再怎麽也會失去耐心。
暮朗知曉此事後,下了學堂即往家裏趕,早些做完先生布置的課業。每到晚膳之後,暮朗便執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書寫那些字,不知疲倦。請來的教書先生誇暮涯聰慧,暮涯深知她的聰慧盡數來自於暮朗不眠不休地絞盡腦汁教她如何識字、念詩。
作為男兒的暮朗將《女誡》讀了數遍,隻為教會暮涯,再把那些踏春宴上的摘花詞掰碎了一字一句地念與她聽,重新作了數首,終是讓她在世家千金們麵前立了一個才女之名。
什麽盛世雙姝,她從來就比不過元清秋。
不過是仗著自己的缺陷,這世間才未傳出誰輸誰贏。
暮涯一想到這些,心裏的浪潮襲來,淹沒了那塊名作“驕傲”的石。
若是換個人來,她定是不會認。
可對麵坐著的,是暮朗啊。
是將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兄長啊。
“兄長……”她的聲音越發低沉。
暮朗探出手,像兒時那樣輕輕放在了她的頭上,“暮涯,你隻是暮涯罷了。”
他的手心裏逐漸出了薄汗。
表麵平靜,其實內心早已風起雲湧。
他的手不自覺地撫過,再至鬢角,最後收回,“暮涯,我心盲,發現的晚。”
“兄長,你從不是心盲。”
“暮涯,你是戲中人,也是看客。”
暮涯微笑著,柔聲道“兄長原是不確定的,直到我給鹿貞安排這門親事。”
暮朗默然。
暮涯為人和善,不會過多幹預他人,哪怕這人是伴著她長大的情同姐妹的鹿貞,她一心將鹿貞嫁出去,隻是為了更好的行動。
因為她回了暮府。
她在鹿貞的悉心照料之下,不能再憑空消失。
她將鹿貞支了出去,又將孔宿這個武藝高強的人拿捏在了手中,想來,暮府是無人可影響她的行動了。
葉驚闌與雲岫不是暮家的人,行動自然有所不便,她再多放一些心思在他們身上,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即可。
“那為何兄長要附和我的話?”暮涯不解,暮朗原是可以拒絕或是裝不明白。
暮朗閉了閉眼,輕言細語“我時日無多,孔宿於我有恩,這是一。你是我的親妹妹,這是二。”
“兄長,你真是個偏心的人。”
暮朗偏心,護短。
“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那些小姐們都羨慕我有這麽一個兄長。”
暮涯說起這事的時候,眼裏有光。
“可惜我不是別家姑娘的兄長。”
“我很慶幸。”
“我也慶幸小枝不在屋子裏。”
忽地提及小枝,暮涯的臉色微變。
“她在外邊。”暮朗悠悠地說,“如果我再晚一步來這裏,你就要受傷了。”
被暮朗看穿了啊……
她的打算就是小枝被殺,再予“發熱中”的自己一刀,偽裝成賊人入室,撇清幹係。
暮涯按了按眉心,“兄長在知曉我身份的情況下,為何還要來尋我?”
她吞咽了一口唾沫,順道咽下了那一句“不害怕我失手予你一刀嗎?”
暮朗卻是淡淡地笑起,盡管暮涯看不見。
他說道“你喚我一聲兄長,自然不會動手。”
“或許我不會眷顧血脈之情。”
“暮涯,你一向是個溫柔善良的姑娘。”
暮朗這句如一顆大石投入湖泊,乍開了千層浪花。
暮涯嫣然道“我不是。”
“好,你不是。”他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
暮涯沉吟片刻,問道“兄長,你有事要問我。”
她沒有用疑問句,陳述著的是事實。
可到了暮朗這裏,好似從亂成一團的線裏剝出了線頭,並緊緊地攥在了手裏,慢慢地團成了毛線球,從從容容,規規矩矩。
他理清了所有事。
無非四字——自導自演。
“無事相問。你在我心中,隻是暮涯罷了。”暮朗起身,繞到暮涯的身後,“自打你有了鹿貞,我便再也沒有為你梳過發。”
不知他從哪裏摸出了一把木梳,簡單的式樣,是在大街小巷裏的攤子上都有賣的老舊款式。
他喃喃出聲道“我怕是等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兄長你會長命百歲的,隻有我這等惡人才會被閻羅殿的小鬼勾了魂。”
暮朗歎口氣,“我很清楚我這副身子骨。讓我再為你梳一次發吧。”
“好。”她哽咽著答道。
“一梳梳到底。”他的手觸碰到這順滑的青絲,竟有些拿不穩梳子。
“兄長好像一個喜婆。”
沒有管顧暮涯的話,暮朗的木梳又一次從發梢滑走,“二梳白發齊眉。”
他頓了頓,“三梳……子孫滿堂。”
他蹲下身,沉痛難耐,大口喘息。
暮涯的腰身上突然被頂了一個堅硬的物事。
是一把匕首。
雪夜裏的風大了,將未關嚴密的窗扉吹動少許。
“暮涯,別怪兄長。”暮朗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歎氣了。
暮涯的手指蜷起,捏了一個訣。
下一瞬,放棄了。
一死百了的事,何樂不為。
她閉上了雙眼,平靜地接受這個結局,任由冰冷的匕首靠近。
暮朗知道了所有事。
“暮涯,可以羨慕,但千萬不要嫉妒,嫉妒會使你迷失自我。”
暮涯的雙眼豁然睜開。
兄長都知道……
兄長都知道……
她的嘴角一垮。
當年,父親被人扣上了莫須有的罪名,母親以頭觸柱,大伯頂了罪,暮家四分五裂。這一路追查下來,和錦箋閣有關。
她派萬翎樓的人跟隨著燕南渝到了淩城,找到了王歡宜,套不出消息,不知輕重的下屬竟失手殺了王歡宜。
後又查到這件事的背後盤根錯節,與所有人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包括方夢白。無法判定真與假的時候,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直到她發現……
這件事居然是父親一手操控,個中緣由不用細說,無非是早就想離開波詭雲譎的朝堂,再把有異心的人鏟除,將暮家緊緊抓在手裏。當她拿著證據質問父親的時候,父親隻對她說了一句“等你成為了掌事者,再來同我談論此事,暮涯,你得掂量清自己是幾斤幾兩。”
所以,她故意設計了這麽一出戲,將暮朗帶入局裏,為的就是壓下父親身死之事,到最後草草下葬,狠狠地報複這個偽君子。
而對雲岫下手,則是在她從暮朗這裏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後心生的一計。
那人的風光無兩教她好不甘心,甚至……
那個男子救下她之後,動了情。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覆滅世間萬事萬物。
還有的原因,那是另話。
驅使她做出如此多的事的是自己的心。
“暮涯,你要好好的變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