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六章 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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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
暮朗出殯。
滿城縞素。
暮涯由鹿貞扶著,走在抬棺人的身邊,一路拋灑紙錢,喚著暮朗的名字,聲聲如泣血。
孔宿抱著劍,默不作聲地跟在棺木後。
“殺人者,人人得而誅之。”
他以幾不可聞的聲音道了這麽一句。
花朝城裏,細雪紛飛。
這座數年沒有入冬的城,有幾棵樹上開起了小朵的梅花。
因暮家人商議後,且暮涯堅決不同意暮朗遺書上所寫,葉驚闌便不用接受暮朗所托,免去了帶著他的骨灰盒子回盛京城。
暮家在花朝城中擇了一處風水寶地給暮朗做了長眠之地。
孔宿把暮朗的古琴交給了葉驚闌。
葉驚闌明白,這把古琴是暮朗的寄托,帶著古琴去往盛京,就等同於帶著暮朗去了盛京城。
於是,他同意了。
而雲岫亦是將點絳同鴉黃葬在了一個山頭上,來年定當是草木繁盛,風光無限好。
那在大漠之中驚豔所有的唇色永遠的消失了。
花鈿跪在墳前哭得背過了氣,想要立誓手刃仇人,可是眼下來看仇人都死了,隻能讓她們倆在地底再報仇了。
蒙絡則是一個勁兒地道歉。
她不該起了玩心,不管不顧隔壁的動靜。
蒙歌也在自責。
但雲岫沒有怪他們。
因為點絳不是被暗器殺害的,她背後的暗器不過是一個導火索,真正的殺招還是那敷臉的方子。藥方子裏有一味藥,入藥是可行的,但是不能碰上另一味藥,而暗器上正是帶著這相克的藥沫子。這樣一來,當兩種藥在點絳這裏相遇,自然而然地害死了她。
好生巧妙的殺人手法。
雲岫心知,這也算是點絳自己的選擇。
給自己試來路不明的藥方子本就可能讓自己喪命,且是在這個節骨眼上!
所以,她是很清楚的,並且選擇了從心。
她死時,臉上的瘢痕消退了不少。
躺進棺材裏,依稀可辨她從前清麗的模樣。
雲岫呢喃道“容貌是你的執念,這算不算是一種成全?”
她得不到答案。
她也無法替點絳作出回答。
她甚至在想,一死百了,能在死前完成心願,未嚐不是一件樂事。
想著想著,她的眼角淌下兩行熱淚。
要活下去。
隻要還活著,就還有希望。
葉驚闌適時地攬過她,軟聲哄著“軟軟,人這一生逃不過‘生老病死’這些事,隻不過她們提前離開了。你與她們之間的情意早已超出了血脈至親,她們是你深愛著的人,我羨慕,乃至嫉妒,可我無能為力,隻因她們是你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人。當然,我也是,我來遲了而已。”
他的下頜抵在了雲岫的額頭上,接著說“她們離開了,或許你會就此沉淪。想要振作,想要帶著她們的希望活下去,活得快樂,這需要十足的勇氣。我想要予你勇氣,但關鍵還是握在你的手中。一個傷口總是好不完全,裏頭定是有潰膿,你需要拿著刀,剜出膿血,再等待傷口長好,這都要時間去遺忘這一段痛楚。我陪你,我一直陪著你。”
“葉大人,你並不適合做一個張口閉口就能講出人生大道理的阿媽。”
真是個煞風景的女人。
“權當我是一個多管閑事的小老太吧。”葉驚闌被那一句“講大道理的阿媽”逗笑了,她還有心思同他調笑,那便證明她還撐得下去,如此甚好。
“葉老太。”
“雲公公。”
“……”
好像哪裏有一點兒奇怪。
綻出銀鈴般的笑聲的是蒙絡。
被感染到跟著哈哈大笑的是蒙歌。
花鈿迷茫地抬起頭,心裏空落落的地方突然被填上了少許快樂。
她咬了咬下唇,在心中與鴉黃及點絳道別。
生有時,死有時,歡愉有時,哭鬧有時。
從零開始的人生,在死的那時候就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圈。
花鈿輕鬆了許多。
“姐姐,待我去到下麵了,我鐵定用我這手中劍把傷你害你之人一劍穿心。”殺氣騰騰的話語出自那個團團臉姑娘的口中。
花鈿向來是把點絳當做姐姐的。
蒙絡一把握住了花鈿的手,眨巴眨巴眼,“花鈿姐姐,到了下麵,你就不能帶上凡間的劍了。”
“……”花鈿竟發覺自己無言反駁。
“不如……”她招了招手,示意花鈿附耳過來。
耳語幾句,花鈿點頭應了。
……
此間事了,葉驚闌準備回盛京城了。
暮涯在城外的亭子裏安排了一桌子好菜給葉驚闌一行人踐行。
“暮涯不會飲酒,隻得以茶代酒,還望諸位海涵。”
暮涯溫柔的一笑,讓茶水都變得醉人極了。
“蒙歌這個車夫向來是不稱職的,斷不能給他喝上二兩,否則他會以半斤的勁頭來瘋癲的。”
氣氛輕鬆極了,葉驚闌親自給蒙歌斟滿了杯。
當然,杯子裏是涼水。
連茶葉都不願給他一片。
蒙歌嘟嘟囔囔,又不敢當場翻臉。哥哥氣,哥哥想說,但哥哥隻能閉嘴。
“少喝一些,不打緊。”暮涯勸著。
蒙歌委屈地望著葉驚闌,直到他點了頭。
蒙歌順手就抓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滿了啼綠酒,豪爽地仰頭飲盡,拉過衣袖來一抹嘴角。
“老豬吃人參果。”蒙絡調侃道。
蒙歌的臉一沉,“胡說八道。”
“那你說說你剛嚐到了什麽味兒?”
“酒肯定是酒味,還能有什麽味兒?”蒙歌反問道。
蒙絡翻了個白眼,“你每次都這麽說,我想隨便去街頭給你打二兩劣酒,告予你這是綾羅春,你恐怕還會用你腦子裏為數不多的成語來讚美劣酒。”
“哥哥不同你計較。”
蒙絡沒顧著蒙歌計較不計較,倒是悄悄用筷子尖尖蘸了蘸蒙歌杯中的酒水,點在了舌尖上,舌頭一卷,“咯咯”一笑,“啼綠酒好喝!”
“望諸位此行諸事順遂。”暮涯舉杯。
雲岫的杯子空了。
葉驚闌亦是。
“承蒙諸位喜歡。按兄長當時定的,車馬帶著十壇啼綠酒已在去到盛京城的路上了。”暮涯柔聲道。
葉驚闌勾了勾唇,抱拳一禮,“多謝暮小姐。”
暮涯已不再是二小姐了。
“不用言謝。”
雲岫環顧四周,蹙了蹙額問道“暮小姐今日怎得隻帶了一名車夫出城?”
“因為……”暮涯垂眸,似難以啟齒。
她在心頭默數。
數到“十”的時候,每個人都倒了,除了蒙絡。
酒裏下了藥。
以她慣常的手法,之前下了一味,酒中再下一味,兩味藥皆是無色無味,一觸即發,實乃殺人越貨必備之法寶。
暮涯彎了彎唇角。
她帶一人出城,是為了下手更方便罷了。
她拍了拍手。
亭子頂上降下一道黑影。
蒙絡結結巴巴地抖出一句“你……你……你是……誰!”
暮涯好心地為蒙絡介紹道“這位是雲輕營裏的胭脂姑娘,也是萬翎樓的鳳凰。你年歲小,沒有喝多少酒,這才讓你瞧見了胭脂姑娘。不過沒有關係,你很快就要同他們一道去了。死人,才是這世上最能守住秘密的人。”
“那你就是大人口中的……鸚鵡!朗哥兒隻是代你去死了!”蒙絡向來聰慧,稍微一捋,就想明白了。
“事到如今,我對你認了也無妨。”暮涯平靜地說著,“鳳凰,快拿雲輕營的令牌。”
“喏。”是內力逼成一線的聲音,不辨男女。
蒙絡不甘心地說“你兄長代你去死,你難道就不會因愧疚而想到收手,今後好好過日子嗎?”
暮涯一怔,緩緩說道“會。可是理智終將戰勝愧疚。”
“你這不是理智!”蒙絡叫嚷道,“你這是愚忠!”
“愚忠?”暮涯聽了這話,反倒是笑開了,“我就是萬翎樓的主人,忠於誰?萬翎樓的主人有且隻有鸚鵡一人,而我就是鸚鵡。”
蒙絡狠狠地“啐”了一口。
“小姑娘,既然還活著,不如告別你那將死的大人,做了萬翎樓裏萬千羽毛中的一片?”
“做夢!”蒙絡咬著牙回應道。
暮涯揚起手,寬袖裏飛出一枚暗器。
蒙絡瞪大了雙眼。
直挺挺地倒下。
“和金絲雀一樣,不安分。”
沉睡的蒙歌不自覺地流淚。
他的夢裏,是漸行漸遠的蒙絡。他夢見了秦知年的預言——“慧極必傷,去南無歸,良月不可渡。”
他以為,已經過了十月,入了冬月,便可以大鬆一口氣了。
但是這抓不住的遠行的影子,是怎麽回事……
暮涯蜷起手指,捏了一個訣。
四麵起了狂風。
她有著高明的術法。
狂風多了一個缺口。
從缺口處走進來了一個白衣人。
析墨。
“朗哥兒讓人給我捎了信。”他快速地瞥一眼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人,上前一步扶起了雲岫,探了腕脈,掐人中。
暮涯似有感應,她抬眸“望”去,語氣平和“遲了。小公子你來遲了。”
析墨還是就著剛來時說的話接著說下去“朗哥兒在信裏托我照顧你。我本以為他要去盛京城裏完成他最後的心願,沒想到是為了你……自戕。”
他的眸光一黯。
“小公子,世間萬物自有定數,我無權違抗天命,你亦是。”
“天命?”析墨冷笑一聲,“你在這個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以致於蒙蔽了雙眼。”
暮朗的話似回響在耳畔——“暮涯,可以羨慕,但千萬不要嫉妒,嫉妒會使你迷失自我。”
“我沒有。”暮涯抿了抿唇。
有人將一個物事放到了她的手心裏。
她的眉梢帶喜。
忽而鼻翼翕動。
她蹙緊了眉,問道“你為何今日攜了一個香囊。”
“因為,我不是胭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