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章 花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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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雨勢頗大,嘩啦啦像是有人將天上的銀河瀑布傾倒到人間一樣。莫雀睡得迷迷糊糊,她們被分到的屋子原本是四人間,但去了兩個人之後,這屋子裏也沒有再被分配人過來住,因此這屋裏一直就隻有她們兩人。
因此半夜迷迷瞪瞪地看到個人影進了她們屋子時,莫雀一個激靈被嚇得差點大叫出聲。等了一會,見那人並沒有朝自己這邊過來,反而是走到羽芝床邊脫了衣服鑽進了被子裏。這時莫雀才反應過來,原來是羽芝趁著雨夜去打探消息去了。
第二日莫雀有心詢問羽芝,卻在想起了莫筱的囑咐後打消了這心思。
這幾日裏聽得侯府下人八卦外麵的事情,莫雀便知道恐怕過不了多久自己的姑姑就得叫自己進宮。
雲敬早接手了府中管事,諸多雜務皆由他負責處理。在莫雀來領出府的牌子時,負責此事之人便將這事報給了雲敬。
“給了吧,無妨。若是另一個丫頭來,也照例給她。”寬大的侯府管事房中,雲敬一手執筆查閱著侯府各處送來的賬目,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報信的下人說道。
那人領了命令,雖然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忠實地將這話傳給了負責此事之人。
午間陽光最盛之時,屋裏雖放了冰盆,卻依舊曬得人心煩氣躁。核對完了一本賬目的雲敬放下毛筆,舒了口氣,仰頭閉目讓眼睛休息一會。
果不其然,太後這就著急叫那兩個丫頭進宮去了。說來也好笑,侯府戒備森嚴,府中出入之人皆要登記在冊,領了牌子才能出府。往日蘭芝縱有些小聰明,卻也隻能借著她自己的身手半夜才敢溜出府去。可現今這兩個,就是出府都得找借口,領了牌子才敢出去。就這樣的,還指望她們給能自己辦成什麽事?
太後久在宮中,真以為間諜細作是那麽好培養的?若是當真如此,恐怕現在的皇宮早叫人給篩成篩子了。還能有她這個高高在上太後的好日子過?帝王暗衛雖由侯爺統領,卻最明白他們效忠的主人是誰。現在看似聽命侯爺,卻也是反過來時刻監視著侯爺。
帝心難測這種事,侯爺早就領教過。還不用她太後老人家費心提醒。
雲敬交叉著雙手,閉目冷笑了一聲。
臣子私下豢養暗衛乃是為臣大忌。
王爵亦不例外。
“去告知侯爺一聲。”隻有雲敬一人的屋子裏,不知從哪裏來了一陣微風,未及觸麵便已消失。
“哎,公主殿下真是逃得一手好跑。府裏的庶務不過幾日就又推了回來。聽說公主殿下給身邊的人都加了俸祿,也不知道能不能跟公主提一提,把我的俸祿也多加個幾兩。這也到了該成婚的年齡了,沒銀子可怎麽成。”休息完畢的雲敬大管家,提了筆,翻開另一本賬目,神情認真地盯著賬目,嘴裏還絮絮叨叨地念叨著想叫兮煌給自己加個俸祿。那樣子,冷靜又搞笑。
莫雀領了牌子,原本應當帶著她自己收拾那堆東西進宮去。卻在發現羽芝也領了出府的牌子時皺了眉頭。想來應該是姑姑也叫人給羽芝傳了信吧,否則這個時候,她怎麽會冒險出來。
“莫雀姑娘,莫筱姑姑是否命人也給你傳了信?”
“是又如何?”被莫雀一句話問到的羽芝眨眨眼,不知該怎麽回這話。
“姑姑這時候命我們進宮,定是和寧安公主有關。但我是領了采買胭脂水粉的牌子出來的,隻能出來一小會。這裏有封信,你將它藏好,一定要親自交給莫筱姑姑。”
莫雀捧著自己那小包袱,對羽芝的話將信將疑。
狐疑地看著羽芝,又看了看身後車水馬龍的街道,確定沒有人跟著自己。這才慢慢伸手接了過去。
“這信為什麽在府裏不給我?還省得你出來一趟。這不是平白讓管家又懷疑你麽。”
羽芝苦笑,她又何嚐不知自己在侯府的處境?但是自己家人皆在太後手中掌控著,若是自己不聽話或是無用,恐怕等著自己的就是家破人亡了。
可是既然公主和侯爺知曉了自己的身份,就必定會防著自己。那信上的消息還是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原本自己是想著借著采買的由頭悄悄進宮一趟,可是偏偏今日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出來的。剛才把另一個丫頭支開,這才尋到了已經走到了這裏的莫雀。縱然自己想借著這個消息在太後麵上立個功,好求太後放了自己的家人。但現在這情形,恐怕這次的功勞要白白給莫雀了。
“我本就打算進宮去,誰知煙霞一定要跟我出府。當時在管事那裏,我不好拒絕,所以我是實在沒辦法了。莫雀,這信對太後娘娘很重要,你一定要送到。知道嗎?”羽芝緊緊抓著莫雀的手,帶著點哀求低聲道。
莫雀見她麵帶哀求,又低頭看了看被羽芝緊緊抓著的手,想著自家姑姑讓自己進府本就是為了掩護蘭芝和羽芝。終於軟和了情緒,不情不願道“好吧,反正我也是要進宮見姑姑的。太後待我姑姑也挺好,我給你做一回信使吧。”
“多謝。”見莫雀同意了,羽芝輕輕一笑,放開了莫雀的手。正打算再給莫雀說些什麽的時候,另一頭的煙霞站在個首飾攤子上拚命在給羽芝招手。羽芝無法,深深地看了兩眼莫雀,回身追上了煙霞。
雖然太後和侯爺對自己的身份都心知肚明,但是臉麵總歸不會撕破。既然如此,自己就還有用處。便是將來,太後會因做事不力處決自己,可是對自己的家人,應當不會費心思吧。今日送給莫雀這樣一份功勞,他日莫筱姑姑也定會記得自己這個人情的。畢竟莫筱並不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
一個小小的婢女,為了保全家人也就隻能寄希望於這些高高在上,手握權柄之人了。可這事原本就跟自己的家人並不相幹。
羽芝念及家中母親,幼弟。鼻子一酸,忍著沒落下淚來。可是心裏,卻是覺得極委屈。
這世上之人,從來命運不同。寧安公主雖被其父厭惡,卻身份高貴。從未受過貧寒奔波之苦,更有兄長嗬護,如今又有了讓人羨慕的姻緣,堂堂鎮國侯竟為了她和陛下起爭執。雖年幼受了些苦楚,而今不都還給她了麽?
街上的胭脂攤上,羽芝捏著剛剛在首飾攤子上買來的桃木簪子,沉默地等著煙霞挑選胭脂。
小小的胭脂攤上,各色胭脂一一擺開,用各種看似精致美麗的盒子裝著,吸引著愛好美麗卻囊腫羞澀的女子。煙霞拿著一盒胭脂,聞了聞,又抹了一點在手上,大概覺得極好,便興高采烈起來。將那盒胭脂緊緊攥在手裏,問那攤主價格。隻見那攤主笑眯眯地伸手比劃了個數字,煙霞便躊躇起來。
羽芝動了一下,站直了身子,她以為可以走了,也確實可以走了。
一向樂天活潑的煙霞為難又不舍地看著手裏的胭脂,一會後便將那胭脂輕輕放下了。羽芝正疑惑為何不買時,煙霞卻早已開心地回身挽著羽芝的胳膊打算走了。“那盒胭脂,不買了?”煙霞仰著頭,四處張望,瞧著什麽都新鮮“不要了,一盒胭脂竟要二十文。我每月的月錢也不過才幾吊錢,哪裏有錢去賣那金貴東西,還不如賣東西吃呢。”
羽芝聞言,轉頭看向那小攤子。隻見那攤主對著自己這個方向翻了個白眼,嘴裏不知在說什麽,而後又扯著笑容去招呼客人了。
大約是在抱怨吧。羽芝收回目光,在心裏想著。
寧安公主雖然不喜歡用這些東西,可是因著身份,又因著侯爺的寵愛。能到公主麵前的,無一不是頂頂好的東西。便是落英落蕊平素用的胭脂水粉也不比大戶人家的小姐差。
當真是同人不同命呢,都是伺候人的奴婢罷了,怎麽那兩個就那麽好命?羽芝苦笑一聲,隨即便斂了笑容。
就羽芝感慨自己難處之時,被莫筱特意叫進宮的莫雀一臉神秘地把羽芝的那封信交給了自己的姑姑。
莫筱冷眼看著自己不靠譜的侄女,心裏的怒火已經快衝天了。
“羽芝呢?”
“出府被人纏上了,所以不能進宮來。叫我把這封信交給太後娘娘。”莫雀覺擦到自己姑姑的怒火,站在一旁乖乖巧巧的。
“知道信裏的內容嗎?”莫筱冷著臉繼續問道。
“不知道,我沒敢拆開看。”莫雀絞著手指,低著頭唯恐被莫筱罵。
“那你進宮來就是為了給我送這些市井之物?寧安公主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你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原本歡天喜地進宮來給自己姑姑送東西的莫雀被莫筱冷言冷語嚇到了,委屈地說“本來公主還說帶我進宮來,可是那天晚上公主就受傷了。侯爺叫人把那院子圍得緊緊的,我也沒辦法啊。”
莫筱被莫雀這傻模樣給氣著了,拍著桌子,壓低了聲音問道“那你進宮來幹什麽?啊?太後娘娘叫你去侯府是做什麽的你忘了?”
“是姑姑叫我進宮的嘛。而且蘭芝羽芝才是給太後娘娘辦事的人,我就是進去充數的。姑姑別以為我不知道。”
莫筱扶著額頭,覺得自己頭現在有點疼“那我叫你給侯爺帶的話帶到了沒有?”
提起這茬,莫雀更心虛。揪著衣擺往後退了幾步。
“看來是沒有。好啊,莫雀,我費盡心思才把你送你侯府去,結果你倒好,衝撞公主,戀慕侯爺。該做的事你一件都沒辦好。”
莫筱指著低頭逃避責罵的莫雀,覺得自己氣得眼睛都疼。
“太後娘娘不是等著這信呢麽?不然我先回去了,姑姑就…。”
羽芝沒能進宮,莫筱再怎麽對莫雀生氣,現在都不能讓莫雀走。
捏著信的莫筱翻來覆去地看著信,想從信封上看出點什麽來,可惜羽芝生性謹慎,信封得極好。莫筱並不敢私自拆信,太後素來疑心病重,自己好容易得了太後的信任,現在可不能走錯一步。
“等會到了太後娘娘那裏,你就說親眼看到公主傷重。知道嗎?”莫筱終於放棄那封信,而是教莫雀等會在太後跟前要說些什麽。
“哦。”雖然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姑姑要自己這樣說,但是既然姑姑這麽做就一定有姑姑的理由。莫雀在心裏點點頭,覺得自己想得對。
“寧安當真傷重,性命垂危?你親眼看到的?”皇太後並不信任莫雀,此時雖看完了信,卻還是問了莫雀一句。
莫雀在侯府趾高氣揚,在宮裏卻不敢。此時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是,奴婢親眼所見。”若是太後知道我撒謊怎麽辦?莫雀在心裏念著,一陣陣地發慌,好在太後隻問了她這一句便放過了她。跟著莫筱出了慈安宮的莫雀摸摸自己脖子,一手的冷汗。
“行了,回去吧。記得我交待你的事。還有對寧安公主敬著點,她現在是雲侯心尖上的人,萬萬惹不得。知不知道?”莫筱快步走著,對身後的莫雀耳提麵命,恨不得把這些話塞到莫雀腦袋裏去。
現在的朝中,能和晉王寧王打擂台的就隻有雲修君了。保住雲修君就是保住陛下的皇位。寧安公主是死是活並不重要,就算她要死,也絕不能是現在。雲侯是保衛陛下最重要的力量,而要牽製雲侯,除了陛下的深恩厚德,這個一出現就讓雲侯心神動搖的寧安公主乃是現在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所以,這枚棋子現在不能出任何問題。
雖然民間傳言,寧安公主被慶公主刺傷下了毒,但是從楊德的表現來看,寧安公主恐怕並無大礙。現在這樣愈傳愈烈的傳聞,恐怕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至於是誰,也並不用多想。
總之,現在的局麵對陛下總是有利的。接下來,隻要自己能說服太後不再因為慶公主和陛下為難,想必陛下那裏的壓力也會小一些吧。
思及此,莫筱忽然停下腳步,低著頭挨罵的莫雀沒想到她會停下,便一頭撞到了她身上。
“姑姑?”莫雀摸著被撞疼的頭頂,抬頭不明所以地看著莫筱。
沉思的莫筱被莫雀驚醒,轉過身神色嚴肅地盯著莫雀“你自己回去。小心點。別和羽芝走得太近。”
“知道了。”莫雀雖然對莫筱的話摸不著頭腦,但是她平常也不喜歡羽芝,莫筱的囑咐做起來也沒有什麽為難,因此莫雀答應的很幹脆。
“回去吧,腰牌藏好。”
“姑姑不送我出去嗎?”
“不了,太後那裏離不了我。我得趕緊回去。”
“那,我走了。我給姑姑帶的那些東西姑姑記得吃,都是宮裏沒有的吃食呢。”莫雀對莫筱笑得開心,莫筱站在原地,目送著自己的侄女遠走。
都長大啦,以後會有個好姻緣吧。
那時,為什麽一定要把莫雀送進侯府去呢?她這樣單純又任性的性子,並不適合卷進這些事。
日頭將盡,天邊早已是一片紅雲,莫筱站在長長的宮道裏,第一次覺得這宮裏讓人打從心裏覺得冷。
人人都在算計,好像人人都是聰明人。算來算去,早已迷失其間不得回歸本心。
於其說這裏是天下最尊貴的地方,不如說是天下最能吞噬良善的地方。
能長久占據寶座的人,即使看起來人畜無害,手上也絕不幹淨。
夕陽沉落,晚風襲來,莫筱低頭瞧著自己的雙手,隻覺得這雙手汙髒不堪,鮮紅刺目。
說到底,自己為了報答一人的恩情,也成了手染罪惡的人呐。這樣的自己,也並無資格去說別人吧。
又恢複心情的莫筱微微一笑,挺直了脊背,優雅端莊的回了慈安宮。
有人還在呢,自己可不能現在心生軟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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