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念去去,千裏煙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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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香沉浸於二人所奏的樂音與歌吟裏,一切盡在酒中。

    月兒西斜,竹影瀟瀟,已是子夜既過,三人皆有半醉之意,宛如是遂拍拍手,招來豢養已久的竹鼠家仆們,將席上殘羹冷炙收拾清潔了,各自起身回房安睡,一宿無話。

    翌日,三人皆是早早起身,梵香換穿了一件寨中村民送來的靛染青衣,收拾了隨身所帶物件,須得再度西行了。宛如是站在院中目送梵香走出院門,宛皓若將梵香送至來時的那個小渡口,梵香牽著大青馬上了那隻小舟,回頭看著宛皓若,輕輕揮了揮衣袖。

    “梵香哥哥,你一個人在外要好好的,要照顧好自己,一定要回來看我。下遊那個鬼洞族,他們很凶的,尤其是那個寨主女醜的妹妹素心言,昨晚我告訴你了的,你一定要記住,別去招惹他們,一定要離他們遠遠的啊。”竹蔭之下,晨霧之中,苕水西去,宛皓若站在岸邊,眼眶泛紅,涕零欲哭。

    小舟順著苕水一路而去,漸行漸遠。

    “好的,我記住啦,你回去吧,你別老是哭鼻子哈,女孩子老是哭鼻子,會不好看的。我救出小櫻桃她們後,就回來看你,你也要好好的,要乖,要聽姑姑話,別再去外邊了,外邊的世界太亂了,不安全,你記得了嗎?”梵香大聲向岸邊喊道。

    宛皓若靜靜看著西去的小舟,眼中那滴淚水,鼻子一酸,終究還是流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於地,便如一朵破碎的花瓣,美麗而感傷。她看著梵香的身影在苕水之上越去越遠,晨霧繚繞之中,漸漸模糊,終至看不見,心下難掩惜別之情,那首小曲在口中兀自輕聲哼唱起:

    ……

    這天空

    四月呀,吹著了風

    你的腳步匆匆

    走著,走著,從我眼裏走遠了

    風兒呀,撫著這天空

    雲兒可是已飄走

    輕呀輕,靜呀靜

    這個天空,真的空了

    我仰望著你

    你來去匆匆

    來了來,去了去

    我願傾倒在你懷中

    ……

    歌聲輕柔,纏綿而悱惻,在苕水拍擊岸邊,濺起嘩嘩的水聲中,如一聲聲幽幽的歎息,一生癡絕處,盡在離別時。

    清晨的霧氣很濃,小舟漸去漸遠,將崦嵫山掩在朦朧之中,及至再也無法回頭看見。梵香立於舟頭,破霧西去。約過了一個時辰,昨日上船的那個小河灣已在眼前,在霧氣的繚繞之中,依稀可辨,想起宛皓若臨行時的叮囑,若順河而下,勢必途徑鬼洞族,他現在不想多生事端,遂將小舟劃向那河灣岸邊,棄船上岸,騎了大青馬,進了丹木林。大青馬在丹木林中,並未按來路往東北去,而是往西放蹄疾馳而去。

    如此一人一馬疾馳了約一個時辰後,但見沿途樹木漸少,而林中草地亦是越往西便越是瘠薄,漸漸的,眼前是一片地麵隻有稀疏植株的黃沙大地,草地與森林逐漸被遠遠拋在身後。越往前行,黃沙大地上,偶爾會出現麵積不大

    的戈壁灘。地麵上的動植物漸少,天上偶有幾頭蒼鷹在頭頂飛來飛去地盤旋。

    梵香饒有興趣地仰望天上的蒼鷹,這時,一陣大風突兀刮來,漫漫風沙掠過,那幾頭蒼鷹在風裏,竟然毫不畏懼,一會向下俯衝,一會又急轉而上飛翔,身法轉折之間,極有章法,便似身有功夫的人間高手,淩空飛渡。蒼鷹在空中盤旋往覆,梵香正看得出神,那風甚勁,竟將他連人帶馬挾裹了向前飛奔而去。馬嘶噅噅,一人一馬竟而隨了這突兀刮過的大風,徑向西邊黃沙路上奔行而去。

    一人一騎隨風而行,漫無目的。沿途之中竟未見一人,黃沙大地之間,很多曾經稀稀落落聚居的村落市集皆為刀兵所毀,已燒成白地,竟是千裏無雞鳴的淒涼景象。

    黃沙大地向西綿延,他騎在馬上,隻得隨著那風奔行,如此漫無目的地行了一段路後,黃沙大地平坦如鏡,廣漠無際,風聲呼呼,更無人間煙火氣息。

    眼前皆是黃沙漫漫,不知盡頭。此時,日頭已過正午,太陽掛在高遠的天幕上,像一塊燃燒的火炭。天地之間的氣息驀然燥熱了起來,令人苦不堪言。越行越熱,身上汗水淋漓,隻想找個陰涼地避避。梵香站在蒼莽之間,茫茫四顧,盡是莽莽黃沙。他隻得任由大青馬胡亂走著,正自昏昏沉沉之時,忽自西吹來一道微甜滋潤的氣息。

    黃沙陌路上,日頭高掛,恍惚中,前麵出現了許多大大小小、晶瑩如鏡的湖泊,湖水在陽光下蕩漾,波光粼粼。陽光熾烈,炙烤整個大地,“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觀在黃沙大地上,顯現了出來,壯觀已極。

    梵香自言自語道:“哪來這麽多的水?”遂放馬奔去,卻總覺離那湖泊有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茫然四顧中,隻見金黃色的黃沙大地在身後靜靜地躺著,湖泊卻無影無蹤了。徑向前奔時,前方又出現了一泓浩瀚的湖泊,它淹沒了前方的沙坡,淹沒了兩旁的戈壁、沙漠,一直鋪向天際。梵香隻得向前方奔去,晶瑩的湖泊也在向前滾動,任憑大青馬跑得多快,也到不了它的跟前。它若即若離,總是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梵香驀地恍然大悟,這是沙漠中蒸騰起來的蜃汽形成的假湖泊。他所看到的,是蜃景。

    此時,兩旁和前方的大小湖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隻能繼續向前走去,前方的景致似乎又有了些許不同。陽光下,從左前方望去,在地平線上有無數的農舍、村莊,白色的牆壁,紅色的屋頂,一座座、一排排,錯落有序。這裏綠色濃陰,炊煙嫋嫋。在農舍的不遠處,又有數十座大小不同的帳篷、蒙古包,有白色的,有黑色的,旁邊似乎還有行人、牛羊群。極目遠眺,帳篷和蒙古包之後是蔥蔥的大草原,逶迤至天際,盡顯美麗,令人神往。隨著一路向前行去,剛才看到的景觀慢慢地變形了。農舍變成了殘垣斷壁,帳篷和蒙古包眨眼間不見了,綠色的大草原變成了茫茫戈壁、荒漠。正在茫無邊際的遠望與遐想之時,隻見遠處黃沙野漠中又出現了滾動的碧綠,這碧綠的波濤和天際的雲端連接起來,使人好像看見了碧波浩蕩的大海,是綠洲!

    在浩瀚靜寂的沙漠中出現了如此大片的綠洲,梵香心底為之一振,懷著

    激動向往的心情向那視線裏的綠洲奔去。

    陽光拖著他的身影,他拖著沉重的身體,一任坐騎向前行去。四野空曠靜寂,他便如在大海中漂浮的一葉小舟,渺小,孤寂。愈行愈遠的茫茫黃沙之中,眼前的綠洲在悄然隱去,在不知不覺之間麵前再次出現了浩瀚無際的湖泊。說是湖泊,其勢如大海。遠處是碧綠色連著天際,近處是銀白色的大浪洶湧澎湃,使他真切地感覺到大海橫在了麵前。當他向著白色大浪衝去時,大浪後退了,他奔跑多快,白色的大浪就後退得多快。就這樣,他向著連接大海的天際奔去。漸漸的,浩瀚無際的湖泊,或者說是大海也不見了,代替它的又是前方和兩旁出現的一汪汪觸不可及的小的湖泊,走著走著,小湖泊也不見了。

    人與馬在這水景的誘惑之下,均是焦渴萬分。

    梵香伏在馬背上,昏昏沉沉的緩轡徐行,在意識即將模糊之際,一道清涼微甜的氣息拂過,大青馬昂起頭來,噅噅的嘶叫,打了幾個響鼻,神情振奮。久旱之下遇甘霖,他已經快要失去的意識,忽然醒覺過來,精神恢複了些,遂提韁縱馬奔行起來,順著那道微甜氣息的方向飛馳而去。過了約一柱香的時間,黃沙之間忽然出現了稀稀落落的芨芨草,那些芨芨草有葉無花,葉色也不潤澤。再行一陣,黃沙地裏,除了芨芨草,其他花草也漸次多起來,葉色也較之前水嫩潤澤。遂在空中放眼遠望,隻見遠遠的黃沙之上,一流藍色的水道嵌在天地之間,有如一條碧藍色的寶石項鏈,心中喜不自勝,遂縱馬如飛前去。不一會,便已聽得嘩嘩水聲,麵前出現一條長河,河麵寬闊,水平如鏡,碧波蕩漾,水草在河底輕輕招搖。

    人與馬此時已是幹渴難忍,遂牽馬於淺水中,俯身河邊,掬水而飲,隻覺一陣清涼,直透心肺,先前那種幹渴的煩惡之感登時盡去,腦中清明。那河水很是甘美清冽,隱隱帶有些許花香的芬芳,水中無數小塊碎冰,間有粉紅的桃花花瓣,想是源頭來自於高山寒雪。那些碎冰浮在碧色水麵,互相撞擊,有如小小的白色精靈,叮叮咚咚的響,宛如仙樂。

    梵香飲足河水,神氣爽朗,伸曲了一下左右雙臂,身體漸恢複了活力。

    河麵的冰塊閃耀著燦然陽光,河水夾雜了花瓣飄流,緩緩向西漂去,河水流香,自是上遊花樹搖落,落在水中,隨水而至。

    環顧四野,靜寂之中,並無一人,唯有天籟,還有天幕裏不時飛過一條條鳴蛇,扇動著四隻薄如蟬翼的翅膀,聲如擊磐,也偶爾會飛過黑色的玄鳥,丫丫叫著,遠遠的回聲空寂,更顯寂寥。梵香心下茫然,不知此處是何所在,怎地竟無一人,空曠寂寥如此。看著河中冰花漂來的方向,自語道:“我何不沿河上溯,或許在花開的所在便會遇見人,方能知道我如今身在何處。”心下主意一定,遂沿著河岸向水流上遊行去。

    他騎著大青馬,順著河道,越向上行,河流越是寬闊,竟似一眼望不見對岸。河畔黃沙地裏矮小的植株漸次多了起來,亦愈其潤綠,在風裏搖曳著細葉,卻並無一樹一木。行得多時,忽聽得轟轟之聲自遠處傳來,河水轉彎向南繞過一塊高地,進入一個寬闊的大峽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