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念去去,千裏煙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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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香與小言二人撐著這一葉孤筏,在伊水中央向東北逆水上溯,水聲潺潺,漸行漸遠,共穀漸漸遙離於身後,沿岸山野之間青翠如水墨的自然和諧之景亦是越來越模糊,轉過一道灣,穿過一個口,便進入苕水主幹道,順水西行,再回頭時,林木蔥翠的共穀與伊水終是看不見了。
暮色之中,霧氣越來越濃,也越來越是煙青。
風帆滿張,兩人並排坐於竹筏之上,耳邊風聲呼呼。
苕水兩岸孤清而神奇的土地上,林木繁盛,山崖峭壁嶙峋,遠山與綠地,自然淳樸的表麵下,是少有的壯麗與大美之景。
兩岸孤高峭立的峰巒,此時亦是漸次隱沒於沉沉的暮靄中,千嶂裏,長煙落日,青山如黛,色調簡單,原始卻又恰到好處,錯落有致地向身後遠去,偶爾可聽到山猿此起彼伏的啼聲,聲聲如訴;山野之中,晚歸的白翰鳥和赤鳥,不時從風帆之上飛快地掠過,呀呀叫著,飛遠去,是煙青裏的精靈;而滔滔西流的苕水中,亦時或會有蠃魚躍出水麵,撲扇著似鳥的翅膀,聲如鴛鴦之鳴,劃過水麵,閃著銀白而詭異的光,與這幽寂的氣質相符合而應景。
與苕水湍湍而流的水麵相映襯,如墨的暮色也是這千嶂深處有靈魂的顏色,孤清崛峭,不豔麗,但精致。
二人坐在竹筏上,任竹筏子在湍急的河麵上向西順水而溯,感受著兩岸峭壁的滄桑線條,仿若回到幽冥古老的時光中。
歲月滄桑變化,不知多少年過去了,五千裏苕水既有西部山野的壯美與粗獷,也展現出上古秘境的孤清氣質。
在水麵上飛躍的蠃魚,撲扇著雙翅,越來越多,小言看著躍過的蠃魚,抬頭看看天色,輕聲說道:“這下可不好了,看來等會便該有大雨來的呢。”
“哦,……應該不會吧,我看這暮色清朗,怎會有雨呢?”梵香抬頭看著暮色裏的天空,有些疑惑。
“嗯,你是不知道啦,我們這裏,隻要這些蠃魚兒在水麵越聚越多,便是預示著發大水呢。我們這裏有句古語,說‘嬴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所以,這裏的苕水河段便是如此的。”說著,神色有些不安,不自禁向梵香身邊靠了靠。
身伴於左,小言微微聞得梵香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熱,再無言語。
梵香坐在那少女身旁,隻覺一縷縷淡雅幽香從她身上泛出,甜香難言,想她紅顏麗色,言笑時爛漫無忌,天真隨心,對己殊無防備之意, 自己素來與娜蘭柔若交好之外,與宛皓若亦是情同兄妹,便再無與第三個女子如此之近,聞著那少女身上的微微甜香,一時之間竟有恍惚如癡之感。正自心猿意馬,忽覺河麵風聲一緊,打個激靈,立時驚覺,想到禮法之防,不自禁將身子稍稍坐開了些。
竹筏於水麵漂著,行了一陣,猛見得半空中一道閃電劃過,隨之,“哐啷啷”響過一個霹靂,便如空中擊響了一隻巨大的鐃鈸。二人抬頭看去,烏雲已將半邊天盡數遮沒了。崇山峻嶺之間,陣雨說來便來, 再行得片時,風聲更緊。緊接著,數道閃電挾了金光一閃而過,隨後轟隆隆的雷聲緊隨而至,瓢潑似的雨水已灑將下來。一眼望去,前麵水岸兩旁的崇山峻嶺在雨水中,朦朧一片。
“這如何是好?”梵香站起身來,手搭涼棚,一路搜尋,沿岸崇山峻嶺之中並無
房屋可遮雨一用。
“梵香大哥,別急,我記得以前行舟路過此間時,依稀記得前麵不遠便有一個河心島,其上有一座河神廟,我們堅持一下,到了那裏便可以去避避雨的啦。”說著,小言亦是站起身來,右手五指虛張,手中握了一把白色油紙傘,撐開來,遞了上去,二人站於傘下,以避急雨。
“好。”梵香伸手將傘執了,盡量將小言遮在傘下,不複語言。
二人於傘下,並肩而立,靜靜看著水麵,一時無話。空中雷電交加,雨水有如黃豆,落在水麵,濺起朵朵拳頭大的水花,一把小小的雨傘豈又完全遮得了,小言不禁向梵香身前靠攏些。
梵香手搭涼棚,一路搜尋。
過了半柱香時間,隱隱看到雨氣暮色之中,前麵河心上,一座突兀孤峭的峻嶺將苕水從中剖開,形成一個孤島。遂手持了竹篙,看看到了那孤島近前,將竹筏撐向岸邊。此處水流湍急,梵香遂率先跳上岸頭,將竹筏緩緩牽引至水緩處,靠泊了,在岸邊尋得一塊礁石,牢牢拴緊了竹筏。
二人上得岸來,梵香牽了大青馬,與小言尋了路,向島上縱深處行去,小島並不太大,很快便來到島中央。隻見雨幕迷蒙,婆娑樹影之間,隱隱露出一角灰簷的暗影,再行得近些,便看見一塊不大的平地,平地之上建有幾間房屋,四周樹影憧憧。及至走到近前,借著閃電殘光,仔細看去,原是一座又破又小的廟刹。兩人在廟刹門前落了足,殘光裏,隻見門頭破匾上寫著“苕水女神祠”五個大字,泥金剝落,應是早無香火的了。
“吱呀”一聲,梵香上前推開廟門,顧不得細看,讓小言先行進去。此時空中電光連閃,焦雷一個接著一個。小言進了廟刹,站在門後,卻不再跨進殿內半步,回過頭來,隻是眼睜睜看了梵香,不作聲,捂了雙耳,眯縫了雙眼,臉上盡是怕懼之色。
梵香牽了大青馬隨後進了大門,黑暗之中,小言不自禁將手緊緊拉住梵香手臂,於其身後,躡足進入殿中。
這廟刹並不寬大,分為前後兩殿,中間一道大門洞開。借著閃電殘光,依稀可見前殿左右牆根處分站了一個高大的山神泥塑,均是衣甲破落,左邊山神右手持半截殘鞭,橫眉怒目;右邊山神右手持一把斷鐧,齜牙咧嘴,塑造得栩栩如生。後麵主殿正中隱隱有一個高大的泥塑,暗黑之中,卻並不分明。梵香隨意瞧了一下,刹中破落,地上已是長了些芒草,四處散落著日常吹進的樹木殘枝,荒涼清寂,人影也無,遂說道:“我去找塊幹淨些的地麵,先將就坐坐吧。”將大青馬拴在殿中一根立柱上,去拔了些芒草,在前殿空地打掃出半塊地方,找了些殘枝敗葉,折斷了,攏成一堆,抽出斷刀,晃一晃,以藍焰作引,點燃了,做了一個篝火堆,道:“這雨下不長,待會等雨停了,我們便走。”
小言在黑暗中,“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兩人本來一路說說笑笑,但自偕於傘下避雨,肌膚相親,小言心中微感異樣,此時瞧著梵香,不由得有些靦腆,有些羞赧。
小言與梵香並肩於篝火旁靜靜坐著,看著伸縮閃爍的火苗,均是默然無語。突然間,小言轉過頭來,目光與梵香相觸,均是微微一笑,急忙把頭轉了開去。
良久無話。
隻有柴火火苗在的燃燒,吞吐,搖曳……。
隔了
一會,梵香轉頭看去,明晃晃的焰光映照之中,見小言體態微豐,襦裙已是盡濕,以致胸前暴突,濕透的綢衫緊貼了身子,若隱若顯,很是不雅,登時心中突突的跳,忙轉過頭去,鎮定心神,緩了緩,站起身脫了外衫,遞與小言,道:“你身上衣已是盡濕,你……很冷吧?”
“嗯,不冷。”小言見了梵香神情有異,遂低頭看了看,頓時羞紅了雙頰,急忙接了外衫,披在身上。
“哦,……嗬嗬……”梵香突地莫名一笑。
小言聽得,柳眉一豎,回眸嗔道:“你笑什麽?你想什麽呐?……你是壞人,你……,哼,你欺負人家,……不理你啦。”
梵香忙肅然搖頭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誰知道這雨說來就來呢,竟而把姑娘淋成了,淋成了落湯……,嗯嗯,淋濕了衣服。”一時口齒含混,竟不知如何表達才好,便自呐呐難言。
小言臉上一紅,“呸”了一聲,啐道:“你這壞人,你,……瞎說什麽呐?你才是落湯雞呢。”言畢自覺失態,不禁噗哧一笑。
“這,這,這……”梵香呐呐而言,心中甚是後悔,暗想孤男寡女在這破刹之中,言語之間千萬不得輕浮才是,遂正了正容色,一時無語。
二人之間一下很靜,空氣曖昧。
那廟刹似是久未修繕,漏水掉在地上,滴滴答答的響。
過了半晌,梵香率先打破沉默,岔開話題,問道:“今日有幸得遇姑娘,不知姑娘家住何處,姑娘能見告麽?”
小言聽他語氣突轉端肅,不禁微覺奇怪,向他望了一眼,忽嘻然一笑,道:“嗯,你也是落湯雞呢,還說人家。都說了,不理你的啦。……哼,我家在哪裏,就不告訴你。”盡是一派爛漫無邪的神情。
隨後,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尷尬之態漸去,兩人並坐一起,找些天南海北的事情瞎聊起來,再無蟹蟹鼇鼇之態。外麵大雨始終不止,反而越下越大,雨水在廟刹前後匯聚成一道水流,轟隆隆的響,卻隻在小島半坡間盤旋,好似被一道無形的厚牆阻蔽了似的,然後向半坡處一所溶洞傾瀉而下,轟轟隆隆,便如大潮一般。此時,天色盡墨,雨聲淋零,室外的山野漆黑如墨,一眼看不見邊。
梵香到窗下再找了些散落的窗欞隔條來,扔進火堆,笑道:“人家是青燈古佛,咱們便作柴火山神好了。”
地上紅紅的火光映在小言美如白玉的臉上,愈顯嬌美無倫。她自小長於大寨族長庭內,日常皆有丫頭仆從隨侍,有乳母照看侍候,但終是嬉戲於女孩子叢中,從未與一個青年男子並肩相坐。此次因貪戀四月春光,偷偷離開大寨,跑來她自己的樂土內玩娛,如今卻同一個與己年歲相近的青年男子相坐於地,促膝相談,言笑無忌,心中不禁泛起一股既甜蜜又羞澀的奇怪滋味。
她轉頭看著梵香添柴加火,熊熊火光之中,梵香鼻直而挺,目如朗星,眉如劍鋒直飛入鬢,略略清瘦的臉容側麵輪廓分明,清朗俊美之極,一時不由看得呆了。
心中正自小鹿漫步之際,忽聽得一個有些疲憊沙啞的聲音,有氣無力的自後牆處傳來,“兩位貴客光臨,實在是接洽不周,隻是,隻是鄙處目前多有事端,深恐累及貴客,還請兩位貴客速速離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