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章 枕鴛孤,愁腸待酒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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觥幾仇騎了青驄馬,一路向北,於焰家兩姐妹無來由的哭聲嗬斥裏,落荒而逃,狂奔而去。
那馬甚是神駿,四蹄如飛,日行千裏,夜行八百,風聲呼呼,盡從耳邊過。
觥幾仇騎了大馬,看著由南到北的人間情景,罹遭戰火,人間街市百不存一,慘不忍睹,心下戚然,遂揀山道而行。於途中,偶爾停下駐足觀賞沿途風景時,總會聽得後麵隱隱約約有雀鳥啁啾的聲音,知是焰霓裳變作鳥追趕著自己,頗有些厭煩,亦是童心大起,遂如此走走停停,逗引著焰霓裳追隨而來。
如此行了幾日,看看沿途風景漸顯荒疏,似是已踏足於北地隴上。
這一日上午,正值五六月之交,陽光晴好,見前麵一道山梁,滿坡皆是青青翠竹,密密匝匝,橫陳眼前,便如一筆潑墨山水,青綠欲滴,遂縱馬馳去。
到了山前,見一處山崖壁上,刻了三個鬥大的楷體漢字--“竹林溝”,字裏紅漆如血,筆鋒間架勻稱,線條流暢,頗見功力,心中微覺奇怪,遂下了馬來,駐足於這崖壁下,仔細端詳,最終搖了搖頭,自語道:“嗯,這字好是好,就是過於僵硬,不見性情,倘若做到形神兼備,便是最好的了,……唉,可惜了的,可惜了的!”
自說自艾,叨叨著,牽了青驄馬,沿著山下石階幽徑,信步而上,向山上竹林深處漫遊而去。
到得山頂,竹林深深,青霧繚繞,竹葉翩躚,飄灑紛揚,行走其中,便如罩在似煙的輕紗中,佳境妙趣,難以言表。正自一人流連之間,忽聽得山頂西北方向,竹林深處,隱隱有洞簫之聲,幽幽咽咽,在竹林中縈繞而來。
觥幾仇心感蹊蹺,牽了青驄馬,沿著林中一道幽徑,趨向前去。
竹林中央,長滿一人多高的馬尾草、芨芨草,背陽潤濕處,還長滿白須垂垂的芒草。
現已是進入半夏時節,蔓生的長草之中,除了咕咕而叫的山蛙,還有許多黑灰色的、青紅色的小山雞,見了人去,便撲楞楞地扇動了鮮豔的翎羽,在草叢間竄來跑去。馬尾草叢中,也有蒲公英支撐著如燈籠似的雪白圓球,經了山雞的撲騰,風過處,便四散飛去,飄揚在空中,如雪相似;林間草葉子的夾縫中,還生長著一種紅色絨毛似的野花,像一個個橢圓形的小舟,露出一個個紅色的、紫色的、藍色的細尖,隨風飄搖在草葉之上。
一塵不染的清新空氣,青霧漫漫,竹枝俏立,草葉蔥蘢,青綠一色,於曲徑處通幽,綠色醉人,行走其中,整個竹林溝一派盎然生機,別有一番景象。
觥幾仇行於其中,心境曠達,回頭看了看身後竹枝上剛剛落足的一隻黑白翎羽的赤額鳥,斜了眼,朗聲一笑,舉起酒葫蘆,長長喝了一口,醉眼惺忪之中,隨手摘取了一支芒草,拈在手中,踏了青草,牽了青驄馬,向林深處緩步而行,挽了衣袖,伸手出去,感受著林中飄拂而過的清風,抬頭望向簇簇竹枝間的天空,哈哈長笑聲裏,隨口歌吟:
我是芒草,你是微風。
我是芒草走不動,
你是四處飄蕩的風。
我素麵朝天仰望你,
你來時,我低眉傾倒在你懷中;
你走時,我卻隻能仰首望長空!
冬去春來,我的白發,
總在風中,追從你的影蹤,
隨你的來去迎送。
我是離離塬上的芒草,
你是悠悠雲下的微風,
來來去去一聲保重,
隻留下一季季悸動!
……。
邊行邊吟,邊吟邊飲,聲如海龍長歌,笑聲朗朗,牽馬垂蹬,衣襟微鬆,長衫翩翩,形骸如浪子,放
曠不羈。
愈去林深處,那一曲洞簫的聲音愈是清晰。
踏著草地,穿梭於竹林,循著蕭聲緩步前去,在綠竹之間擦身而過,曲曲折折的行了數裏,轉過一棵千年的鬆樹,青青竹林中,是一片綠植如被的草地,而此時,長草已給踏平,平整如一張青綠的地毯。
他站在林邊,看了看,牽了青驄馬,大踏步跨入草地邊緣,隨手將馬韁扔了,喝了一大口酒,說道:“哈哈,你們繼續!我就看看,欣賞欣賞。……嗯,你們繼續!”笑了笑,隨意說著,舉起酒葫蘆,又是咕嚕嚕喝了一大口,自顧就著林邊草地,盤腿坐下。
林中草地之上,洞簫戛然而止,立時靜寂無聲。
陽光透過竹枝葉隙,灑下來,鋪在草地上,匍匐的草葉愈顯嫩綠。
竹林內有座竹枝搭成的簡易小涼亭,亭楣上一塊白木橫額,橫額上書寫了三個草字“竹婉亭”,龍飛鳳舞,筆鋒遒勁,左右兩旁門柱上鐫了副對聯,左邊寫句“醉裏挑燈看劍聽琴”,右邊寫句“醒來闌珊舞刀按蕭”。
一個白衣女子坐了亭中一張無背竹凳,身前竹案上,放了一麵十四弦的古箏,一柱香盒,其餘無陳設,甚是簡陋。亭子外麵散放著幾張竹台竹椅,已是用得久了,給人摩挲得泛著幽幽的暗咖色的微光。竹亭之前,是片較大的空地,地麵長草匍匐,厚厚鋪在地上,便如一張油綠的毯子。
毯子似的地上,此時卻半躺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年乞丐,胡須花白,手持一支齊眉長的碧油油的竹棍,輕輕敲打著地麵,口裏哼哼著,似是唱著一曲蓮花落,叨叨著,口中念念有詞:“有的人跪著,可我躺著,他們、我、你,還有你們,雖是乞討的姿態非一,但感覺卻同。他們跪著,坐著,那是來自於他們的內心。因為,倘若連跪的工夫,躺的工夫,都無了,估計一生的乞討也便到了盡頭。我坐著,我躺著,是適合我的姿態;你坐著,你站著,亦是適合你的姿態。人即如此,各有各的心思,於這一點,你便不必去揣摩了。”
那老乞丐頓了頓,坐了起來,然後歪了身形,跪在地上,將手中竹棍往身前橫掃一圈,一道碧色光波過處,遊來的青蛇盡皆被趕開,嘻嘻一笑,道:“我今日跪於此,非跪也,是讓俺異指丐的虛榮一敗塗地;是讓俺異指丐的麵子,無地自容;是讓俺異指丐的虛假,徹底崩潰。俺異指丐非為吃飯而做乞丐,也非為乞丐而去吃飯。若俺異指丐放不下自己的虛榮,麵子,虛假,縱然俺異指丐有多好的吃喝,多高的待遇,多令人羨慕的活法,俺異指丐,依舊活在虛榮中,俺異指丐依舊被俺異指丐的虛假所操縱,俺異指丐活著,還有什麽真正的自由可言?所以嘛,嗯嗯……”
地麵上四麵遊動著數百條細長的青蛇,一團團糾纏著,毒舌吞吐,作勢欲前,卻似驚懼於那老乞丐的竹棍,隻在四周不停遊走。青蛇外圍站著一個青年男子,身穿藍綢青花繡銀絲長袍,神態閑雅,手拿長簫,輕輕按在唇邊,作勢欲吹。
那藍衫青年見觥幾仇旁若無人的走入林中,就著草地,盤腿而坐,愕然之下,簫聲立止。
亭中女子見了,微微一笑,道:“有遠客駕臨,寒舍蓬蓽生輝,隻是山上無待客下酒之物,殊為怠慢,還請遠客莫怪才好。”語音如鶯鶯燕燕,清脆柔美,甚是好聽。
觥幾仇哈哈一笑,舉起酒葫蘆,喝了一口,道:“無妨。”
“小女子量窄,不能與遠客共醉,深感遺憾,不過,小女子有秦箏一張,不如,便由小女子撫琴一曲,以助遠客酒興,隻是,但恐有汙遠客清聽?”
“哈哈,妙極,古人以漢書下酒,嵇叔夜以廣陵一曲伴死,我卻以你之琴助酒興,好好好,……願聞雅奏。”觥幾仇視眼前草地上的蛇與人如無物,顧自飲酒,竟是與亭中女子
一問一答,相談甚洽。
亭中女子嫣然一笑,不再多言,起身換了一爐熏香點上。然後,將長長的雲袖慢攏至腕下,輕抒素腕,“叮咚”,“叮叮咚咚”的調了幾聲,然後側耳傾聽了一會,對草地上站著的那青年柔聲說道:“藍兒,你去將遠客帶來的那位朋友也請下來罷。”說完,指尖輕輕拂過琴弦,叮咚叮咚一陣脆響。
那個叫藍兒的青年聽得,忙收了長簫,騰身而起,飛到高高的竹枝上,向竹枝上一隻駐足多時的鳥拱手一禮,恭敬說道:“我家主人有請遠客,請!”站在竹枝上,肅然恭立。
那隻黑身白頭的赤額鳥見了,仰頭長鳴一聲,振翅扇動了一下,變作人形,騰身離開高高的竹枝,落足於地上,站在觥幾仇身左,腰懸冰火柳葉刀,素衣翩然,白發俏麵,額間血印若隱若現,眼眸冷寒,正是焰霓裳。
她冷冷看了一眼觥幾仇,見觥幾仇顧自盤腿坐著喝酒,並不理會她,遂輕輕哼了一聲,亦是不再理會觥幾仇,靜靜站在草地邊緣,冷眼看著亭子裏的那個撫琴的白衣女子,不發一言,麵如寒霜。
那女子見焰霓裳冷目俏麵,微微一笑,十指輕動,彈了起來,“叮叮咚咚”的琴音擊節而起,隨即撫琴低唱: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君子是則是效。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唱於此,曲詞終了,歌聲柔美,餘韻兀自悠悠,而琴聲未歇,令人回腸蕩氣。
這首詞曲借用了宴飲的形式,卻於此表達了主人待遠客的殷殷之情,雖是初見,卻也因緣際會,以莊重方式開言,似是表達結交之意。
觥幾仇雖為仙者,身具神通,卻於少年時家遭突變,於首陽九山多曆磨難,遂專心練功修行,熟讀四書五經,以期重獲先父榮光,卻為現今的首陽當家仙師嫉恨,故此疏狂無羈,傲視宵小。適才聽得這亭中女子唱的是一曲“鹿鳴”,那是古時祭祀宴會中莊重贈答的歌辭,自周王室衰微以來,少有人奏,不意今日打此山路過,卻遇上這女子頗有古風接待之情,遂哈哈一笑,將手中青銅酒葫蘆輕輕拍擊,吟道: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觥幾仇唱罷,站起身來,搖搖晃晃,舉起酒葫蘆,美美飲了一口,朗聲一笑,向那女子拱手一禮,道:“在下投桃報李,哈哈,投桃報李!……不客氣,不客氣。”言笑之間,疏狂灑脫。
焰霓裳在旁看了觥幾仇醉醺醺的樣子,冷冷的,翻了個白眼,輕輕哼了一聲,不作一言。
亭中女子聽得,嫣然一笑,劃弦而止,於悠悠琴音中,站了起來,亦是向觥幾仇還了一禮。
那亭中女子所唱的曲子,隻是借用古句,詞曲間所表多有歡洽之意,見觥幾仇以投桃報李之句應答,不由抬起頭來,定睛向觥幾仇看了看,嫣然一笑,默然心道:“此人儀容俊美,以投桃報李之句回應我,這‘投桃報李’四字,怎生如此耳熟呢?但看去,這人亦是年紀輕輕,雖嗜酒如命,疏狂不羈,隻怕亦是文武雙全之輩,不知是偶然途經,抑或是專程而來,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