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章 聞歌殢酒,曾對可憐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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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是的,我是來自首陽九山的觥幾仇。”觥幾仇聽得麵前這女子所問話語,微覺奇怪,但也並不在意。
瀾苒靜靜侍立於一旁。在旁侍候的侍女們這時拿上幾碟低糖糕點、堅果類小食,然後,靠邊靜靜站著。
“綠茶喜歡麽?”
那女子隱在白紗後的臉上現出淺淺笑意,細心的侍弄著茶具。她的語言柔和而有力量,讓人舒服而寧靜,語音清和,就像微風吹皺一潭深夜的秋水,深夜的秋水然後將融入其中的中秋月光漸漸地溶化,然後把銀色的月光細碎輕柔地蕩漾開來。
觥幾仇感覺她整個人給他的就是一抹月光一樣柔和的親切的觸感,像曾經手心裏握過的溫暖,好似在哪裏見過、聽過或者觸摸過。
“嗯,……喜歡。”
“你剛才對我唱得曲子似是挺喜歡的,但你知道這首曲子是誰作的麽?”
“是的,我亦是很喜歡這首曲子。……此曲名為《廣陵散》,年少時曾聽先父彈奏過,但先父所奏好似更其蒼涼,而非您適才所奏的那樣少了悲壯,多了些淡淡的憂傷。此曲凡四十一拍,調亦神奇,意亦深遠,音取宏厚,指取古勁,承轉起合抑揚頓挫,曲調音律激昂慷慨,餘音繞梁,如聞天籟,是嵇康平生得意之作。想來,當日他於刑場臨終之時,回顧一生抱負,遂以此曲作別,一曲彈畢,場上一片死寂。嵇康放下琴仰天長歎:‘昔袁孝尼嚐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於今絕矣!’然後,慷慨就死。”
“嗯,是的,但此曲並未於此絕,當日有傾慕者,暗中以心記之,後反複揣摩,終得複原了這曲《廣陵散》,神韻猶存,於這世間亦是沒有遺憾的了。”
“你說的極是。”
觥幾仇忽憶起故去的父母,年少時家裏突遭變故,一個人這麽些年在首陽山所受嫉恨、排斥、欺負等情狀,心裏不覺頓感蒼涼。
“嗯,……那我們喝茶吧。”
那女子透過臉前的輕紗,見觥幾仇臉色戚然,似有所覺,便岔開話題,道:“其實,往事已已矣,來者猶可追。比如這綠茶碧螺春就藏著一個哀傷的故事。傳說在很早以前,有一位勤勞善良的碧螺姑娘,她的元氣凝聚在茶葉上,救活了瀕死的戀人,自己卻香消玉殞。姑娘死後被埋在洞庭山上,從此山上的茶樹越長越旺,品質格外優良。為了紀念碧螺姑娘,鄉親們便把這種名貴的茶葉,取名為‘碧螺春’。我們為往事追懷,但我們更要為將來祝福,不是嗎?孩子……”
“你說的沒錯。……”
觥幾仇有些黯然,但轉瞬便即哈哈一笑,朗聲道:“我想,我們將來都會很好的。”
那女子不再說話,從身邊的手袋中拿出一塊潔白的絲帕,開始輕輕擦拭已然極是潔淨的茶具。
她輕輕拿起一個竹製的茶匙,細細地擦,然後擦一個精致的有著長長細柄的竹製水杓,然後依次輕擦那些瓷杯和陶壺,渣方、壺承、茶盤、茶托等都經細細地擦拭。然後,用竹杓從一隻陶罐中,舀出舊年積攢的還未融盡的雪水,倒進一個小瓷鍋中,放到一個精致的銅爐上撥了炭火燒著,最後用竹茶匙從一隻小白瓷茶筒中,將綠茶適量攝取出來,放進紫砂茶壺中。
那綠茶茶葉看去是由細嫩的芽茶精製而成,外形清麗雅致,
光扁平直,彎秀似眉。
這一連串的動作約莫花了小半個時辰,每一個動作都極為輕柔而飄逸,做得極慢,就像一個儒家弟子朝聖般的莊嚴,很有一種儀式感。
“可惜了呢,今年開春收藏的雪花便隻剩這些了。在天然水中,雨水和雪水屬於天然軟水,泉水、溪水、江水多為暫時硬水,部分地下水為硬水。硬水泡茶不好。……唔,水的硬度影響著茶葉有效成分的溶解度。軟水中含其它溶質少,茶葉有效成份的溶解度高,故茶味濃。”
那女子自顧自的說著,語音柔和寧靜,抬起頭來,隔了眼前的輕紗,看了看二人,好似很歉然地對觥幾仇與焰霓裳微微一笑。
焰霓裳靜靜聽著,對那女子微微一笑。
觥幾仇雖看不到那女子的容貌,但感覺到對方的笑意,亦向那女子微微一笑。
雪水在小瓷鍋中慢慢地融化,升溫,沸騰。
那女子首先將茶具用滾開的熱水澆燙一分鍾,右手回轉注水、溫杯、燙壺等動作。
這樣的動作可以讓茶先慢慢蘇醒,也稱醒茶。然後,將初沸的滾水倒入放好茶葉的紫砂壺中,浸泡十多秒左右,讓茶葉先變得溫潤,同時也將茶葉上附著的灰塵與一些雜質去掉,然後將水倒掉,再將茶與水的比例按1:50~1:60的分量,重新高衝入滾水。將新出的茶湯緩緩注入杯中,將茶斟至七分,然後一隻手托住杯底的一個點,另一隻手則扶住茶杯的二分之一以下的半部分處,放入茶托,最後,微微曲起身來,奉起茶托,輕輕安放在觥幾仇與焰霓裳二人右手前方。
“請用茶!”
“謝謝!”
觥幾仇與焰霓裳二人輕輕向那女子頷首,然後,用食指在茶杯旁邊的桌麵輕輕地點了三下,以示謝意。
那女子端起麵前的茶杯輕輕地嗅了一會,杯口貼在唇上,淺淺的,小抿一口,然後小口細品,讓茶湯在口腔內緩緩流動,使茶湯與舌頭各部分的味蕾充分接觸,以便精細而準確地判斷茶味中的“苦、澀、甘、鮮、活”。
觥幾仇與焰霓裳端起茶杯,杯中茶湯的湯色鮮明而有活力,很是清澈,杯上輕氣飄然若浮雲,茶香盈盈。二人遂端著杯,淺嚐一口,在口中稍留,再緩緩咽下,回味之下,餘香緩緩浸入心脾。
回味片刻,觥幾仇不由讚道:“妙極,鬥茶香兮薄蘭芷,好茶!”
那女子聽了,見觥幾仇雖疏朗不羈,談吐卻也雋雅,很是喜歡,透過輕薄朦朧的白紗,看著麵前的二人,緩緩的,柔聲道:“這茶清幽淡雅,確可用‘鬆花飄鼎泛,蘭氣入甌輕’做比喻的,嗬嗬,謝謝你們也喜歡我的茶,孩子……”
柔聲說著,稍稍將盤坐在蒲團上的雙腿跪直了,微曲了上身,以右手持壺,自左到右,沿順時針方向為觥幾仇與焰霓裳續上茶汁。
茶如人生,亦有百味。
觥幾仇看著那女子輕柔飄逸的動作,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令他著迷,感到從所未有過的溫暖,親切,便像一個母親輕撫嬰兒的小臉蛋。
清風徐徐,不時從外麵的湖麵上吹進來,拂過窗紗,穿堂而過,帶著湖中蘆葦新發嫩芽的馨香,清新,舒爽,讓人心神為之而暢快。
那女子好像不是在煮茶,而是這茶的一部分,飄逸的衣袖遮住了她的皓腕
,在風裏柔和地變成水一樣的東西,似乎衣袖中不是她的纖纖玉手,而是某種更為柔軟的存在,像溫暖的眼神,像柔軟的擁抱,像溫柔的每一個日子……,茶的香氣,便似那些已經流失的,失而複得的日子,觥幾仇有些恍惚,恍惚中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如果,真能讓流失的日子失而複得,讓時間在每一次的撫摸中變得柔軟綿延,那麽,是否失去最可貴的親人與情感,或者,自由與尊嚴,你也情願?鐵與血的過去消失了,遠方的江湖,乃至,遠方的星辰與大海也不存在了,隻有眼前的香葉,嫩芽,羅織輕紗,還有一個近在咫尺的她……。
此時湖麵之上,陽光正好,室內的銅樹燈火亦是閃耀著明亮的光,將整間大廳照得光明而溫暖,流動著一種祥和而寧靜的氣息。
那女子透過眼前的輕紗,低頭緩緩衝著茶汁,似是隨意的說道:“如果是在一個清暉滿園的月夜,就著清風,手倚雕欄花廊,背靠田園青竹,或繡袍錦墊,或麻衣蒲團,桌上青壺一把,素杯一盞,墨菊一隻;或是相親近的兩個人,亦可坐看窗外落英繽紛,斜陽西下,遠望碧空如洗,明光似練,且聽鶯歌燕舞,煙雨呢喃,細嗅草木芬芳,晚風清淡,那豈不亦是人生一大樂事。……唉!”
說著,那女子似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將茶壺輕輕放下,手端著茶杯,小啜了一口,默然半晌,抬頭看了看二人,又說道:“……不如我們用全息投影幻技來換一個環境可好?”
“全息投影幻技?”
觥幾仇看了看旁邊靜靜品茶的焰霓裳,正待發問。焰霓裳品著茶,聽得那女子的話語,亦是眼露疑惑之色,靜靜抬眼看著麵前這個女子輕紗後朦朧著的臉。
未等觥幾仇回應,隻見那女子抬起手臂,向空中輕輕揮了揮衣袖,觥幾仇隻覺周圍環境已是變作月夜。高天之上月朗星稀,清風徐徐,月光灑下一地清暉,竹影搖搖,林中幽靜,隻有幾隻螢火蟲在林中飛來飛去,如點點飄移的星子,正是一個“和敬清寂”的世界。
觥幾仇、焰霓裳與那女子三人已是在一個草亭中,就著那張竹編茶幾,相對而坐。
草亭內別無陳設,極是簡潔;草亭外是一片青綠的竹林在側,溪流環繞,水聲潺潺,清白的月光斜斜地灑下,靜靜照在草亭的雕欄上。竹編茶幾上的杯中茶,兀自繚繞著氤氳的香氣,泛散在如水的月光中,如輕薄細柔的白紗。
清涼的月光,便如溫在這一壺茶裏,香氣繚繞。
“嗯,就是把周圍的環境用光波幻技重新設定成別樣的風景。……曾經,在我還是一個年少女子的時候,去東南的海邊玩,……是……是他教我的,當時,我亦如二位這般驚訝與好奇呢!”後麵一句話愈說愈小聲,幾不可聞,便如自言自語。
“哦,那不就是變一個假的環境?……那我也會變。”觥幾仇聽得,心中微覺奇怪,卻也並不介懷。
那女子將手輕輕捂了一下嘴,朦朧輕紗後的臉容上,笑意突顯,像是想笑卻又極力忍住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端起一杯茶,輕輕地啜了一口,清了一下嗓子,繼續說道,“也不全是假的。這亦是一種極好的幻變仙法,倘若危難時,便可以施展此技法,讓敵手陷於迷陣中,從而讓自己脫出困厄。當年,他,……他將這仙法授於我時,亦是如此對我說的,……唔,孩子,你見過海市蜃樓麽?”